想不到還是有些早,老師還沒有到。


    我走進二甲班教室,屋內空空如也,桌子板凳已經被學生們各自搬回,先到的幾個學生或靠窗或靠牆或站或蹲,個個無精打采愁眉不展。


    我來到教室的最後邊靠牆站定,像其他同學一樣發起呆來。我旁邊是紅偉和秦爭輝,他們都皺眉閉嘴,不說不笑;而我也不善於改變這種環境,同時也覺得自己心境糟糕透頂。大家誰也不吭聲,像一節車廂裏互不相識的旅客。


    班裏忽地閃進幾個人來,是幾個打扮怪異的高個痞子:胖胖的紅褲子,滿頭紅發。甫一進屋便個個嘴裏蹦出些不三不四的髒話,或是嘿嘿的獰笑著,給這寂靜的教室平添了一股焦躁的氣氛。


    讓我吃驚的是,近來的人們中竟然有一個是李亮!


    已經有一年沒見過他了,現在他沒有大改變,隻是頭發比先前長了,而且顏色由亮黑變成紅黃,油光光得飄在鬢前腦後。跟其他來客一樣,他穿著一條紅的紮眼的胖褲子,一身痞子裝束已和身邊的人一樣,一點兒都不再像個學生。


    他們開始對教室進行“修整”了。對於已不再是學生的他們來說,教室自然不應該再像個教室,這大概便是他們“修整”所要達到的目標。


    隻見他們旁若無人的,拾起磚頭把教室前後兩個燈泡砸得粉碎,又比賽似的把磚頭擲向黑板,使那本來就布滿白皺紋的黑家夥頃刻間又多了許多更加矚目的“白筋骨”。此後有個人對教室的一個窗戶發起了脾氣,那窗戶本來就已殘缺不齊,――不知何時被人抽去了兩條鋼筋。有人為了防偷,便在上麵釘了一塊木板。那家夥現在正用力的掰那塊木板,但用了很大勁,那木板“吱吱”地叫著,就是不願意下來。李亮走過去。“幫助”他的朋友完成這件壯舉了,隻見二人張開魔抓齊心協力地抓住那塊可憐的木板,猛一用勁,隻聽“哢嚓”一生,木板忠貞地斷成了兩節,不得不從它的崗位上跌落下來。掉在地上。二個流氓還不罷休,抬起腳狠命的踏在木板的屍體上,頓時使之成全了“寧為玉碎”的理想,成為一堆四分五裂、慘不忍睹的木材,仿佛曾犯過諾大的罪過而遭受了車裂或五馬分屍的毒刑。


    兩個人完成了這項輕鬆愉快的偉大工程後。相視又嘿嘿而笑,隨後便狂傲的和另外幾個人揚長而去。


    在走到教室門口時,李亮回了一下頭,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傑作,捎帶著瞟了一眼站在牆根的那幾個呆若木雞的人,打了勝仗似的走了。


    屋子裏的人開始行動了,他們或歎息或搖頭,反感、憤懣、不滿、抱怨。對曾為同學的流氓們,也對自己。


    我滿心憤怒,簡直想有一身武功。來懲罰這些無賴的混蛋們。可歎我當時連句阻止的話都不敢說。在正義麵前,無能的我便隻能如此!這是我的恥辱,人生最大的恥辱!


    回家時,我手中又握滿了“獎狀”,但我已不再像往年一樣把這看成光榮,而這些似乎也成了我恥辱的見證。一路上,把頭頂上的烈日也忘記了。


    所謂長春街。自然不是東北那著名的大城市。論大小和人口,還遠不及它的萬分之一。


    長春原名長廟。是長鼠廟的簡稱,而長鼠則是蛇的土稱,或許是長長的老鼠之意。想必當初長春必有一長長的蛇精在此興風作浪,人們便建廟宇以供奉之。如今廟之遺跡已全不可見,隻剩下十字交叉的兩條百米長的街道。每當逢集,便會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長鼠已成曆史,長鼠廟也已不知去向,但是長廟這個名稱卻是流傳了下。許是後人嫌棄這名稱不雅,便改名長春,雖然上了年紀的人們更喜歡以長鼠廟呼之。


    長春中學,全名長春初級中學,坐落在街東南一隅,建築是如周遭民房一樣的紅磚青瓦,一個並不大的院子,匯集了逾千名師生。學校大門朝西麵向街道,門口頭頂的帽蓋上用紅漆刻著“太和縣長春初級中學”幾個字,門兩旁的水泥牆上是“培育英才、振興中華”八個正楷。


    走進大門,是一個幽暗的過道,穿過它,學校全貌便盡呈眼前:一條坑窪不平的水泥路,路南是一個擁有爛掉了的窗戶和鏽跡斑斑的鐵門的隻長草不開花的花園。路的盡頭對著幾個空空如也的花壇,路北邊是一排鄉下常見的樹,樹北邊便是一排作為九個班級教室的瓦房。花園以南是老師們的辦公室和裝了玻璃窗子的複讀班教室。再向南是圍牆和大門,圍牆外是一條水溝,那裏經常成為我們勞動課的工作場所,我們不得不奉命從家裏拿了工具把水溝挖深拓寬,大門和土路之間的溝上架著刷成白色的大橋,通常我們從東邊來的學生都是從這個南大門進出校園的。


    升入初三年級,學校開設了補習課,這就使兩個月的暑假縮短了一半。


    七月底八月初,正是天氣最炎熱的時候,學生們就得拿了錢、報了名、搬了桌子板凳開進新班級。


    於是在這三伏盛夏,學生們個個頂烈日滿臉大汗地走在鄉間小路上,坐進教室,攤開書本,狠命的以書當扇搖個不停。腦袋“嗡嗡”的響上幾節課,靜下來,放學了,又得進行一次艱難的旅程。每天如此地走下來,出了幾堆汗,腦袋還是空蕩蕩的。很多人受不了,就不再向學校跑了。


    在這一學年,紅偉留級了。這出乎我預料之外。但也沒有去詢問他是為什麽。因為,這個暑假的前幾天,我和紅偉搞了個可笑的鬧劇,“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和紅偉大概也是如此吧。


    那是暑期中的一個上午,太陽光像利劍撥開所有的阻擋。碧空萬裏深邃如洗。村子裏不知是躁亂還是安靜,蟬嚷個不停,像有天大的冤枉也喊不盡似的。雄雞隱約從遠處傳來一聲深長的嘀鳴,下了蛋的母雞也在“咯嗒”著。雪白的羊羔不再吃奶,也停止了自早晨以來歡蹦亂跳的遊戲。正乖乖的依偎在牆根樹蔭下。還有一隻懶懶的灰貓,此時正睡得死了一般。


    我和弟弟分居東西兩屋桌前椅上,默默無聞的讀書寫字,這幾乎已經成了習慣。弟弟從小怕人,不喜說話,雖個子比我高。卻不善調皮搗亂。


    這時,門口耀眼的陽光忽然暗了下來。這預示著有人進來了。


    我趕忙離開椅子,出去迎接看是哪路尊客。原來是紅偉,他還帶著兩名小將,三人也不說話。走進屋來。


    紅偉不像往常那樣掏出棋盤來下象棋,而是握住我的手跟我較起勁來。這才是他的性格,對於打亂,他總是能拿出三伏天的太陽一樣的熱情。而每當這時,我也會不甘示弱,給以猛烈還擊。我們兩個扭在一起,旁邊的幾位都睜著微笑的眼睛看著,紅偉帶來的小同伴也開始給他助威了。


    最終。這場戰爭以我的手被擦破了一塊皮而告結束。


    紅偉臉上帶著喜悅、傲慢看著我,我卻一下子惱羞成怒,走到太陽底下。看著手上血淋淋的傷口,吼道:“你亂夠了沒有?”


    紅偉不笑了,他看著憤怒的對手,已不知道怎麽搭話,隻是說:“怎麽了?”


    “亂夠了就趕你走!”情不自禁的,我驚奇地聽到自己喊出這樣的話來。而後閃出了自己的家門。


    剛出家門便覺出自己的過分,可是話已出口便收不回來。想要再挽回一點餘地已不可能,因為紅偉他們已經低著頭離開了我家。我怎麽也抑製不了自己的憤怒情緒去挽留。


    從那以後。我跟紅偉就沒再說過話,他的此次留級讓我吃驚,但卻也沒有去詢問他。


    紅偉沒有跟我一道走進三甲,他的桌子我就“湊合”不了了。


    開始,我跟另外兩個同學一起趴在一張桌子上學習,桌子的主人叫秦玉,是我在大秦小學時的同學,是那時候的學習尖子秦乾坤的堂哥。


    三個人共用一張桌子,又是大熱天的,特別擁擠悶熱。但是與那些還沒有桌子隻能把書放在膝蓋上學習的同學比起來,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


    沒有桌子的學生們,大都采用同一個戰術:忽然某天有人搬來了新桌子,就可以解決自己的燃眉之急了。但是遲遲不見有人行動,於是就慢慢拖延了下來。


    這本來就已經夠難過得了,但是在一個清早局勢大變。


    那天早上,複習班的一部分學生組成了征討新生班的大軍,出師三甲。僅僅一個早晨,就“侵略、占領”了我班三分之一的領土,班級形勢大為緊張,而“征新軍”卻尚有不滿足之意,以至於上午又開進了大量人員,架起了更多的碉堡(桌凳)。最後,新上任的三甲班主任不得不親自出馬。才算趕走了一部分“侵略者”,但還是對剩下的妥協下來,讓其成為我班土地上的主人。可憐那些沒有課桌的三甲原著民們,現在不得不像被迫搬家的印第安人那樣,紛紛擁擠在環境惡劣的角落裏,苦熬日月。原著民們都氣憤地看著這群不速之客的行動,可後者卻都個個板著臉,旁若無人,我行我素,剛一進入陣地就都讀書寫字,埋頭苦幹起來。這個時候,原著民們才終於明白過來,原來這些人並不是“侵略軍”,而隻是外來移民,因為我們班並沒有因為他們的加入而改名換姓,依然是大名鼎鼎的“三甲”!


    雖然大家還是不滿和氣憤,但是看著新移民們個個人高馬大,老成持重的,也就隻能敢怒而不敢言了。


    點名的時候,大家都支棱著耳朵,聽聽他們的尊姓大名:“馬春光、李永平、高俊峰、莫莉莎、蘇露茜……”


    新移民除了個頭較高、年齡偏大之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男多女少,而僅有的幾個女生中。美女比例要顯然高了許多。而其中的莫莉莎、蘇露茜,都算得上少見的好姿色。尤其是莫莉莎,人如其名,莫名其妙得讓我有眼前一亮之感,並且在老師點名時特意去關注了一下她的姓名。這些新來的女生們。個個顯得芳名優雅別致,洋氣十足,而“莫莉莎”這名字更是個典型的代表,以至於那位以口齒幽默著稱的梁榮海老頭兒在點名的時候特意提醒道:“這名字好啊,快趕上著名的蒙娜麗莎了。”這當然引起了學生們轟然的笑聲,而這也使我對她記憶猶深。並為她可惜。


    雖然跟四個人擠在一張桌子上,這時的我倒不覺得有多麽沮喪。相反,我這時是特別的情緒高昂,十分健談。幾個同桌,特別是秦玉。跟我相處得十分和睦和快樂,每天一有空閑就跟他們談天論地,把聯合國扯一通,把美國說一遍,簡直像個演講高手和雄辯家。


    如此過了幾天,或許是班主任擔心我們這麽聊天影響學習,也許是他老人家終於發現我們四個人及一張桌子實在太辛苦,就忽然在一個晚上把我調離了我的群落。


    他把我安排在一張複習班同學的桌子上。說是調動,其實也還是在本排,與秦玉也隻不過個這一條伸手可及的小路而已。因此並沒有太多分別之感。


    我的新同桌是一個塑雕般的男生,他南邊便緊挨著女生。我坐下時,他一動不動地看書,我還以為是有女生在旁邊害羞而不說話。


    “這是你的桌子是吧?”我湊過去,小聲問。


    “是。”他冷冷的回答,隨即又加了一句:“別太好說話!”


    我“嗯”了一聲以示回答。本來還想說些感激的話,畢竟在人家的地盤上。可被他這句話壓住了。


    初三了,變化最明顯的。就是下課是很少有人出去玩了。這也使我明白了一年級時所發現的現象:為什麽會下課時教室外麵的人總是隨著年級由低到高的增加而減少。那時候還以為高年級的人比較少,現在才知道是因為什麽:初三了,學生們都自覺地知道“苦幹”了。


    我所在的那一屆三甲班是由梁榮海先生代班主任的,幾何及代數沿襲著由馬子玉和劉偉代課。


    梁老師代語文課,花白的頭發留得很短,飽經風霜的臉上爬滿了皺紋,但卻總是紅光滿麵如老年曼德拉似的的,說不清是精神矍鑠,還是有病吃藥的副作用。這是一個世故、圓滑的老頭兒,總是臉上呈現出安詳的自足之樂。他對學生特別的和藹,通常樂嗬嗬的在孩子們麵前說一些笑話,逗得大夥笑上個半天還止不住。


    不過也不總是能如此輕鬆幽默,也有惱火的時候。


    一天上午,老師不在教室,除了少數人在不停地打嘴仗外,大家都在靜靜的看書寫字。忽然從後麵傳來一聲大罵。大家循聲回頭望去,教室最後一排的中間,兩個男生已經隔著一個人大打出手了,以至於他們中間的那個人仿佛不存在了一般。


    “你罵我!”高個子男生穿著漂亮的白西服,白臉隱在擦了油的黑色分頭下,看上去很像個文明人,可惜他嘴裏一直噴出的是不堪入耳的髒話,而他的行為也將文明二字的反意詞表現的很到位:直著嗓子破口大罵,腿腳並用對他的“敵人”又踢又打。


    他的對手個子矮一頭,穿著黑色西服,他滿麵委屈,眼睛裏閃著淚水的光芒,隻有抬起胳膊招架和躲閃的份兒。


    高個兒把腿撤了回來,瞪著死灰般的眼珠,盯著矮個兒,兩個人都不再動彈,如同兩隻激抖間歇的大公雞。


    他們中間的那個人此時笑著勸說:“別打了,讓全班人看笑話!”


    班裏八十多雙眼睛同時投到這三個人身上,他們周圍的女生們已經都嚇得呼叫者跑得遠遠的。


    矮個兒顯然不服氣,也不甘心:“咱以後再講!你給我等著!”


    “講!我跟你好好講!”高個兒一邊嚷著,一邊又伸出手去抓矮個,另一隻手則狠狠的向對方頭上砸去。


    “別打了!都給我出來!”教室門口忽然傳來梁老師一聲暴喝,很顯然在這段時間裏他得到了訊息,現在已經手握一把大笤帚站在了講台下。


    兩個人隻得都住了手,低著頭互相對罵著走出了教室,再經過梁老師麵前時,“啪、啪”聲中,兩個西服屁股上都挨了一下,被掃出了教室。


    教室裏噓聲一片,梁老師跟著他們出了教室,招呼著二位去了自己辦公室。


    後來此事就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像不曾發生過一樣。唯一的影響,是使大家都知道了兩個西服的名字:高個兒叫劉備,矮個兒叫李永平。


    劉備因為家裏背景深厚,老師們也奈何不了他,如今更加囂張,每天似一頭冷血動物,每天都陰沉著臉,仿佛所有人都欠他很多錢似的。這是一台上課就話聲不絕,下課更加興風作浪的機器。學生們不得不每天討厭又畏懼地忍受著他。


    曾經在一個晚上,正在和張金標閑聊的他,不讀書不寫字,無緣無故地問:“那個秦子亞是那莊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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