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是在第二天的下午才回到周雨家裏。回去的路上他順道在生鮮超市裏買了兩大袋新鮮蔬菜,還有一大塊很不錯的牛裏脊肉。兩份牛排,或者洋蔥炒牛柳,他還沒想好選哪一種。他對一個屬於梨海市本土居民的廚房已經完全生疏了,要重新恢複對火候與調味的感知就像要重學一門外語那樣為難。好在周雨絕不會挑剔。周雨的味覺簡直是為了世界末日而生的。世上有那麽多關於食人醫生的驚悚故事,但永遠也不必擔心周雨會受到人肉美食的誘惑,因為周雨連碎豆腐幹和肉末都吃不出區別。


    他一邊哼著歌, 一邊在心裏編造了好幾個關於周雨的味覺笑話。實際上他曾在心裏編造過無數個關於周雨的笑話,隻不過絕大多數都不會被第二個人知道。他在哼的那首歌似乎叫作《拿著一枚硬幣的男孩》,但他已經完全不記得歌詞原文了。他隻能模湖記得是說一個男孩在野地裏撿到一枚硬幣,然後扔進了海裏什麽的。很難說歌詞有什麽實際意義,所以他實在沒法全部回想起來。


    幹嘛把硬幣扔進海裏呢?他在等電梯的時候琢磨著,這個時代是不會再把硬幣交給警察了, 可自己留著又能怎麽樣?他幾乎確定歌詞裏那個男孩把硬幣扔進海裏是為了許個願望,可這又是向誰許呢?沒有哪種神話說上帝住在海裏, 而海神又似乎不怎麽管陸地居民的事。把硬幣扔進井裏,把硬幣扔進泉裏,把硬幣扔進海裏,這能有什麽用?可是他轉念想到人們不僅會把廉價的真錢扔進水裏,同時也會把昂貴的假錢放進火裏。不見了。消失了。在結構上毀滅了。那就等同於是去了另一個世界。


    等他走進廚房後就不再考慮這些可笑的問題了。他先是檢查了一眼自己的手機,除了騷擾短信外竟然沒有任何人來找他,不用說這是南明光替他安排的。於是他開始專心致誌地對付那些蔬菜和牛肉。他幾乎不記得要怎麽處理和醃製新鮮生肉,也很難再準確地把握調料配比,而拿這些去問周雨隻會導致災難性的後果。直到今天他還可以非常清楚地記得某一個傍晚,他走進周雨的家門,發現鍋裏正煮著一鍋帶血的豬肉濃湯。那湯的樣子實在可怕極了,他認為就算是周妤看見了也得承認這點,可是周雨本人卻毫無自覺。


    衛生。羅彬瀚衝著血水的時候心想。對於周雨而言,視覺效果的好壞是毫無意義的,長年累月的專業訓練可能讓周雨對於血腥畫麵徹底喪失了敏感性。指導周雨行動的方針是一些缺乏感受性的準則,譬如說把肉浸在冷水裏過長時間可能會導致滋生更多的細菌,而吃掉一些封在肉裏的、帶著腥氣的煮熟血水會比吃掉滋生出來的細菌屍體更符合衛生標準。周雨當時的確是這麽和他解釋的。不, 這恐怕不能完全歸咎於職業。他覺得世上絕大部分醫學工作者都不會這麽幹。是個人就不會這麽幹——周雨真的是個土生土長的人類嗎?他開始覺得自己可能並不真的清楚真相。法克有可能會撒謊,所以周雨也可能是隻冷酷無情的獵龍蜥,能做得出一些看起來可怕而事實上並不可怕的事——或者,剛好相反,是那些看似普通而事實上可怕至極的事。


    當周雨帶著午夜的濕氣走進家門時,羅彬瀚以一種高深莫測的姿態提供了加熱好的晚飯。盡管周雨看起來隨時都會一頭栽進飯碗裏睡過去,他吃起飯來卻極有效率,一種不至於顯得太難看的狼吞虎咽。羅彬瀚坐在他對麵,思考有哪些動物有著邊吃飯邊睡覺的習性。


    “怎麽了?”周雨問。他對羅彬瀚帶有可疑意圖的凝視向來見怪不怪。


    “沒什麽。”羅彬瀚說,“我在思考你的祖籍問題。”


    這個問題當然叫周雨困惑萬分。他提醒羅彬瀚周家至少在三代以前就已定居梨海,城市曆史博物館裏有著以他祖先名義捐獻的文物,更不用提墳墓與戶籍檔桉,而這些羅彬瀚早就一清二楚。羅彬瀚承認他自己知道,可是也指出他們不能放過任何潛在的希望,周雨依然有可能是在某個流星之夜被周格清從藏在包米田的宇宙飛船逃生艙裏抱出來的。周雨的雨是流星雨的雨。他就是來自星星的廚房殺手。


    周雨平靜地聽著他的分析,並在舀鮮蔬湯的間隙裏非常肯定地告訴他,梨海市在近三十年內絕無包米田。事實上梨海市的土質與布局從來就不是很適合農業發展,即便它和擁有廣袤景區與生態保護區的白羊市挨得那麽近。


    羅彬瀚仍然堅持包米田是任何城市都能應有的。如果梨海市沒有,他可以在自家經營的酒店綠地裏種一片。包米田乃是神秘, 乃是誘惑,乃是流言蜚語與怪談怖話, 是鄉下故事中永不褪色的舞台和聖地。誰要是背棄了包米田,誰就沒有了思想與文化的根基。他正要繼續論證包米田與人類精神間的密切聯係,周雨忽然皺起眉毛,放下湯碗後仔細地端詳著他。那神態不能說是精明或敏銳,而是嚴謹得好似在診斷病患。


    “怎麽了?”周雨又重複了這個問題。但這一次語氣裏並無困惑。


    “什麽怎麽了?”羅彬瀚說,“包米田?”


    他根本沒覺得自己表現出了不對,可是周雨卻彷佛抓住了某種病灶。他嚴肅地問羅彬瀚是否出了什麽事。而當他用上這種語氣說話時,羅彬瀚就知道再玩花招是沒用的。


    “我碰上南明光了。”他聳聳肩說,“昨天晚上的事。我在陳薇住的那家店裏坐著,正和一個挺有意思的外國人搭話,他就突然從門口走進來。”


    盡管他過去很少在周雨麵前提起南明光,或是別的什麽與生意有關的人,周雨看上去卻一點也不奇怪,甚至讓羅彬瀚覺得他已經預料到了答桉。


    “不是巧合?”周雨問。


    “我不覺得他會出現在那種地方。”羅彬瀚說,“而且我也可能知道他是怎麽找來的。注冊電話卡。我估計是這麽一回事。”


    他簡短地跟周雨解釋了昨天早上莫莫羅打來的那一通電話。他本以為那是雅來麗加或者法克為莫莫羅弄了個合法身份,不過實際上也可能完全不是這樣。有另一種考慮事情的角度:莫莫羅或許覺得一個屬於陌生人的電話號碼打給羅彬瀚會帶來更大的麻煩,他們不準備牽扯進一個無關的人,或者創造一個將在數天後就不複存在的人。一個屬於羅彬瀚的號碼打給另一個就省事得多——他都懶得考慮莫莫羅怎麽會知道他的身份證號碼,或者如何通過驗證碼這類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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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名下突然多了張卡。”羅彬瀚說,“而且還是在本市辦理的。”


    他認為這就足以說明一切了,不過周雨顯然對於非理想化係統的運行缺乏了解,因此才問出一個在他看來根本不必解釋的問題:“但是一個人名下的電話卡隻有自己能查吧?”


    羅彬瀚笑眯眯地看著周雨。在那一刻他不禁想自己和周雨認識得實在太久了,而如果你挨著一個人太近,反而會看清不出對方的長相。他會覺得宇普西隆是個英雄,可是從來不覺得周雨很高尚,又或者很愚蠢,那隻能說是“很周雨”。他真想知道如果此刻屋裏站著一個外人,這個人又會怎麽評價周雨。


    “規矩是人定的。”他說,“更何況還需要人去執行,所以這根本不需要有多大的本領,多認識幾個人就行了——我們就不談這個了吧。”


    周雨略帶茫然地點了點頭,旋即對這個問題喪失了興趣。他專心致誌地舀起湯裏的蔬菜,似乎打定主意不浪費一點別人的勞動成果。羅彬瀚則在旁邊百無聊賴地談起他這一天的經曆。他在店裏和那個古怪的外國小子一直聊到了午夜以後,可是陳薇沒有出現,那個神秘莫測的店主也沒來。最後那位常客打著嗬欠離開了,他則一直在店裏坐到天亮——當然,他也不是完全閑著沒事做。莫莫羅使用的那個手機號碼已經被注冊在了聊天軟件上。羅彬瀚試著加上那個賬號的好友,然後開始瘋狂發送一些本地的特攝劇表情包,直到對麵的人讓他滾蛋他才停下來,開始改發憤怒的小鳥表情包。期間他還抽空去俞曉絨的社交賬號首頁看了看,但俞曉絨什麽都沒更新,沒有在度假海灘上新認識的可疑朋友,沒有當地人新釣上來的古怪大魚,就連一張漂亮貝殼的照片都沒有。羅彬瀚不得不承認他有點失望,估計俞曉絨這個假期過得挺無聊的。


    他一直坐到了快中午才走。不知道怎麽回事,那個據說會在淩晨來送貨的店主根本沒出現。起初羅彬瀚以為這位神秘人隻是因為什麽事而遲到了,直到天光大亮時他才漸漸明白這人就是不會來了。為什麽?他不知道。“硬幣男孩”從沒跟他提過這種情況。但他有一種感覺,那就是無論他繼續在店裏坐多久,這個人都不會出現了。


    “我覺得這家夥在躲著我。”羅彬瀚說,“他知道我在店裏,所以就不來了。”


    “但是他沒法知道你在店裏吧?還是說店裏有監控設備?”


    “不,我覺得沒有。一開始我也這麽想,所以我就在那裏找了找,沒看見什麽可疑的痕跡。”


    周雨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他很可能正想象著羅彬瀚在別人的店鋪裏到處打探的模樣,因此而微微皺著眉。可是出於對友情的忠誠,他對此什麽也沒評價,而是低頭計算著什麽。


    “你多久沒睡覺了?”他突然問羅彬瀚。


    “我忘了……讓我想想,大概是前天?不,陳薇送我回來後我沒睡著。那就是再前一天。對,我是記得我做了個不太舒服的夢。”


    他和周雨互相看著對方。在客廳分外明亮的燈光下,周雨眼下的淤青更加引人注目了。看上去他才像是那個幾天幾夜沒合眼的人,而羅彬瀚則精神、活躍、充滿生機。看上去實在太可笑了,因此當周雨一本正經地說出“你要注意休息”時,羅彬瀚真想給他表演一個踢踏舞。不,要是麵對荊璜他倒可以這麽做,但這麽對周雨可就有點不夠意思了。


    “你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研究著周雨的臉問,“是我已經忘了你大學通宵熬夜時的樣子,還是你真的比當時起色更差?”


    周雨沒有回答,他正專注想著別的問題,或許根本沒聽見羅彬瀚在說什麽。過了一會兒他自顧自地點點頭,用醫囑式的口吻向羅彬瀚交代:“雖然表麵看不出問題,你還是要盡量抱持正常作息。”


    “我盡量。”羅彬瀚說,“但你真的不看看你自己?想想看,你這頓晚飯是在晚上十一點半才開始吃的。”


    周雨又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羅彬瀚不由地想起一句他忘了從哪兒看來的話:當醫生最好的一點,就是不必聽從自己的醫囑。


    “可有點不大公平。”他說。


    “公平?”


    “沒什麽。你打算現在去睡覺?”羅彬瀚說,“要是你覺得自己現在快暈倒了,我可以幫你把碗洗了。反正我現在沒什麽正事可做。”


    但是周雨沒讓他幫這個忙,彷佛認為吃飽就睡是比過勞猝死更為嚴重的健康損害。當他站在洗碗槽前時羅彬瀚也溜達了過去,倒不是認為一個潔癖會不知道怎麽洗碗,而是想知道周雨是怎麽用那隻燒傷後纏著繃帶的右手。結果還真叫他目瞪口呆,因為周雨根本沒脫下那隻很可能沾染過無數實驗室細菌的手套,而是用單手在洗碗。


    這肯定不是周雨第一次這麽幹了,所以做得相當輕鬆,像個生來就缺了隻手的殘疾人。羅彬瀚很快感到坐立不安。他想自己應當幫忙,而不是幹站在旁邊看,或者一個人大剌剌地走回客廳去坐著,可是周雨並沒注意到他的不自在,為了緩解尷尬,他不得不開始找新的話題。


    “我想這幾天可能會有人給我打電話。”他在嘩嘩的流水聲中說,“還可能會有人上門找我。如果我不在,你不用理會。”


    “羅驕天可能會來。”周雨說,同時還在用絲瓜布擦洗放在池邊的碗碟。羅彬瀚有點提心吊膽地監督著,生怕他會像貓推翻玻璃杯那樣把碗砸進水池裏。他一邊暗暗準備著搶上去拯救那隻素雅可愛的青花瓷碗,一邊接話說他不覺得羅驕天會來找他。


    “南明光不太會告訴……那一邊。”他解釋道,“他一直不太喜歡那一邊。所以他會想方設法瞞著他們,直到消息徹底走漏出去。我想那還是要幾天時間的。”


    “他不喜歡你的繼母嗎?”周雨直截了當地問。


    “我覺得是個性原因。”羅彬瀚斟酌著說,“肯定不是什麽道德因素,他不喜歡學究氣太重的人,那種沒什麽心眼的過單調日子的人,同時他也不喜歡八麵玲瓏、處處討好的人。他要的是一種狡猾的攻擊性——我想他可能覺得從不展露一點凶狠的人都很沒意思,不管你是真心的還是假裝的……這人從骨子裏有點冒險主義,我聽說他以前養過兩隻藏獒。”


    周雨衝著水池皺了一下眉。羅彬瀚估計那是因為藏獒。除了他送來的鸚鵡,周雨從未飼養過別的寵物,更別提是好勇善鬥的猛獸。


    “很久以前的事了,”羅彬瀚找補說,“應該是在鄉下養的。”


    “他應該很喜歡你吧。”周雨出人意料地說。


    羅彬瀚瞪著他,無聲地抗議他竟用藏獒來和自己比較。周雨在大部分時候是挺注重禮貌的,可有時又直白得不像個成年人。


    “我不咬人。”羅彬瀚鄭重聲明。


    “不是說他喜歡冒險嗎?這點上你們應該有共同語言吧?”


    周雨考慮了一下,旋即又補充道:“如果是和羅驕天比的話。”


    “那他當然不會喜歡,”羅彬瀚說,“他還肯定不喜歡你呢。誰讓你在吃飯的時候看什麽《關於不同酒類飲酒風險閾值的定量研究》——我知道它的標題沒這麽短,你用不著告訴我那一大串英文標題是什麽意思。不過反正你也不在乎,他又不是你老爸的合夥人,而且他還得對你客客氣氣的。畢竟他已經不年輕了,工作壓力還很大,指不定哪天就會落到你們周家人手上。”


    周雨把洗好的碟子放回櫥櫃裏,以一種罕見的幽默感回答道:“那就讓羅驕天來當手術的實習助手吧。這樣一來他就隻能讓不喜歡的次子拿到繼承權,把你從公司裏徹底趕走了。”


    “你想都別想。”羅彬瀚陰險地威脅道,“明天我就在你的咖啡裏下砒霜。”


    可他根本沒有機會下毒。次日一早,周雨預定的那位手術實習助手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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