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準確判斷一個隻見過兩麵的人是什麽來頭當然非常困難。奇怪的是,盡管紅發男人能說一口非常流利的漢語——要是閉上眼睛,你未必能猜出他是個外國人——羅彬瀚總是模模糊糊地感覺此人並沒有國內長久定居。他是近幾個月才來這裏的,也許連一年都不到。


    起初他並不知道這個印象是從何處的來的,直到他又重新坐回那張圓桌前,看到桌上剩餘的叁明治與炸魚時,他才開始明白自己是怎麽有了這種想法。


    “你這盤炸鱈魚看起來不錯。”羅彬瀚客套地評價道。


    “不怎麽新鮮了, 不過還湊合。我對吃的不挑。”


    “你在哪兒點的單?我都沒看到櫃台上有菜單。店主是給你做了頓飯以後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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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不,我自己從保鮮櫃裏拿的。你要是餓了也可以去拿點,價格表就貼在櫃子上。”


    羅彬瀚對他瞠目而視。紅發看起來卻一點也不覺得有問題。他解釋說做好的叁明治和炸魚就放在角落的冰櫃裏,他隻需要拿出來加熱就成了。自然,這不是一家正常營業的店鋪該有的做法, 可是反正他幾乎每天都來這兒。他習慣了自己這麽做,而店主也習慣了讓他這麽做。


    “還能打個折呢。”麵對羅彬瀚懷疑的眼神時紅發說, “反正我不在乎吃些什麽。說實話,我剛發現這家店的時候,這裏幾乎什麽吃的都不賣。我問他能提供點什麽,他就問我想要點什麽。我說了幾樣我常吃的,他就給我準備了。”


    “他立刻就端給你了?”


    “不,當然不是。我是說第二天的時候。他就把我要的幾樣吃的都準備好的。他說菜譜是網上查的,可說實話做得還不錯。”


    出於好奇,羅彬瀚起身去另一個角落的保鮮櫃裏瞧了瞧。櫃子本身很舊,多半是二手貨,但裏外都處理得相當幹淨,並且掩蓋在一大叢垂落下來的布製假花叢下頭,以此來和整個店鋪的布局相協調。櫃邊有另一扇狹窄的門戶通往後廚,羅彬瀚往裏頭看了一眼,覺得後廚雖然局促了些,但卻出奇的整潔,顯得有點古怪。


    他沒有細想這件事, 而是把注意力放回那個保鮮櫃裏。在櫃格頂部,他看到了幾份切成小塊的叁明治、炸薯條、配好比例的沙拉菜、還有一盤原料不明的深黑色肉丸。除此以外就隻剩下一些未經處理的原料。


    羅彬瀚從裏頭揀了一小塊叁明治和一小包薯條,帶著奇妙的表情回到了桌前。在他離開的一分鍾裏,紅發已經重新打開電腦,並對著屏幕敲敲打打起來。


    “你可以去後頭熱熱。”他頭也不抬地對羅彬瀚說,“熱了以後味道更好。”


    羅彬瀚羅彬瀚沒這麽做。他其實一點也不餓,隻是出於了解的目的才嚐了嚐自己拿來的那塊冷叁明治。它本身還算新鮮,當然也不能說極為可口,在羅彬瀚的標準裏隻能算是尚可。不過,他在心裏補充說,再怎麽平庸的手藝也好過周雨試圖把所有蔬菜都煮熟再塞進麵包片裏。


    他轉著手裏剩下的麵包片,彷佛在研究一隻被剖開的昆蟲,同時用有點不經意的語氣問:“你覺得這算是很好的?是這裏的食物讓你天天來?”


    “當然不是。”紅發說。


    “那是什麽讓你這樣喜歡這家店?”羅彬瀚繼續用閑聊的口吻指出,“這地方已經快和自助廚房一樣了。”


    紅發敲打鍵盤的手停了下來。他抬頭瞧了瞧羅彬瀚,眼神顯得有點黯澹,不過也可能隻是因為長期盯著電腦屏幕的緣故。


    “我喜歡這兒的布置。”紅發說。


    “看得出是非常喜歡了。”羅彬瀚邊說轉動腦袋,又把整個店麵打量了一圈,“這裏裝飾是挺用心的。不過,純粹從商業角度來說,稍微有點設計過度。我喜歡更簡單實用點的風格。”


    他沒有提那糟糕的門麵問題。不知怎麽他認為紅發不會關心這一點。倒不如說正相反, 這種鬧市裏的偏僻會特別討一類人的歡心。而紅發無疑正是這一種。可過分花哨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總覺得穿著一件寫有“肅靜”的套頭衫的人多少跟貼滿四麵牆的紅玫瑰不太相稱。


    紅發的脖子稍稍扭動了一下,非常不自在地解釋道:“這隻是……巧合。”


    “巧合,哦, 我懂了。你也喜歡那個搖滾樂隊?”


    出乎意料的是,一開始紅發表情顯示他根本不知道羅彬瀚在說什麽。過了幾秒後他才明白這裏邊的關係。


    “不是那個,”他咕噥著說,“槍花,和那個倒沒關係,這隻是……隻是巧合。”


    “巧合,”羅彬瀚愉快地說,“世上的巧合可太多了。昨天我因為巧合而看見這家店,結果卻發現我以前就來過。我還聽說有對夫妻把結婚戒指掉進了海裏,幾十年後卻在一條魚的肚子裏找了回來。有時候這真叫人覺得事情都是冥冥中安排好的——話又說回來,你的巧合又是怎麽會是?難道和我一樣,你也覺得自己來過這家店?”


    他恰到好處地在最後發出一串笑聲,也就時那種“通情達理的好哥們兒”所特有的,比正常情況還要開朗、散漫和粗魯的笑法。他把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翹著一條腿歪歪斜斜地坐著,彷佛已經跟對方認識了好幾年。


    這種說變就變的態度大概著實叫紅發迷惑了。他皺著眉,無意識地把右手伸在領口附近。乍看就像在撓下巴和肩膀的癢癢,可是羅彬瀚眼尖地瞄見領口裏頭有一根稍粗的黑色吊線。不是衣領綻開的線頭,而是某種吊墜。這讓羅彬瀚立刻想到了荊璜。他正搭在椅背上的手不由地往回收了收。


    紅發把那根吊線往領口裏頭撚了撚,嘴裏含糊地說一些關於巧合問題的回答。他一邊心不在焉地解釋說他從沒失憶過,也沒在現實裏見過和這兒類似的地方,一邊繼續用手指撚著領口邊緣的布料——無疑是在隔著衣服撚底下那根吊線——直至他注意到羅彬瀚好奇的眼光,這才把手放回桌上。


    “不,”紅發有點尷尬地解釋道,“隻是構思上的巧合。”


    “你的意思是你以前開過一家很像的店?”


    “不,不是開過……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這隻是一種遊戲……一種扮演遊戲。你告訴玩家們正在發生的事,有點像是故事旁白,或者劇情簡介,而他們負責扮演故事裏的角色,來決定自己怎麽行動,然後我又告訴他們這些行動的結果——”


    “啊,”羅彬瀚說,“懂了。桌麵遊戲。我也玩過。那麽你是遊戲的主持人。”


    當羅彬瀚說出這個詞時,紅發明顯地鬆了口氣,似乎在慶幸自己不必再大費口舌去解釋這一套。他的樣子令羅彬瀚多少覺得好笑,因為那讓他聯想到羅驕天。羅驕天當然不玩什麽桌麵角色扮演遊戲,可是那股麵對“外人”時的不知所措,還有對於向外人暴露自己的私人愛好時所表現的窘迫,看起來簡直是如出一轍。他幾乎能在對方臉上蓋一個“書呆子”的戳記了。


    他當然不能這麽幹,相反他開始表示自己也經常玩這類桌麵扮演遊戲。玩得不怎麽好,他非常謙遜地表示,隻是個被朋友們帶著玩的業餘愛好者,不過他覺得那很有趣,而且有時候主持人的故事的確講得精彩絕倫。他還舉了一個例子,說自己曾和某個學醫的朋友一起參與過同學會的遊戲,那時他扮演一個中世紀醫生,而他學醫的朋友卻成了一個外出旅行的富商——可那隻是表麵的,那場遊戲最為有趣而戲劇性的一點是,實際上他那個看似正直的新手朋友扮演的是一名偽裝刺客,一個不同陣營的敵人,一個幕後的凶手。這最為重要的真相卻幾乎到最後時刻才被識破。那位喜怒溢於言表的主持人簡直快笑得藏不住了。


    “我記得清清楚楚,”他興致高昂地說,“好幾年前的事了,而我還能想起當時我們說過什麽話。我想這種遊戲玩得好的人一定挺聰明的。還有主持人,不管什麽情況都得反應過來,我想這是種表演天賦。”


    就算他的變相吹捧沒有讓對方洋洋得意,至少關於桌麵遊戲的細節描述也使紅發變得放鬆下來。相對冷僻的共同愛好總是能讓人產生彼此更值得信賴的錯覺。紅發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放下了電腦,眼睛注視著羅彬瀚後方的牆麵,雙手在桌麵上方小幅度地晃動,好似在比劃一些不存在的地圖與沙盤。


    “那是一次生日聚會,”他用前所未有的流利聲音說,“一個……嗯,對我來說特別的人的生日聚會。在聚會上我準備了一套遊戲讓所有人參加,而那是個和鬼屋有關的故事。鬼屋屬於一個富翁的情婦,可她實際上是個女巫……不,這些都不重要。我想說的是酒吧的場景。這才是我說的構思的巧合。”


    “什麽酒吧?”


    在故事開始以前,我當時是這麽設計的,所有的玩家都是驅魔人,他們收到消息在一個特定的地方碰頭,而那裏就是‘槍花酒吧’。當時他們要求我描述酒吧裏的一切,好看看有沒有什麽能搜刮的東西——這些都是他們向來愛幹的——而我當時必須得說得細致一點,因為我的確在這裏,我是說,在‘槍花酒吧’裏藏了點線索,我告訴他們這家酒吧的門麵藏在一顆枯死的大榕樹後頭,店裏的牆壁和架子上全都裝飾著子彈殼和紅玫瑰。玫瑰全是假花,但是在最大的那一束花叢中心,那裏藏著一個彈殼,彈殼裏頭有張寫著地址的便條。要是有玩家能找到它,他們就能得到一個非常得力的幫手,那是……我又說遠了。這些不重要。你看,我說的巧合是這個,隻是構思上的碰巧而已。”


    當紅發說這一番話時,羅彬瀚已經重新開始打量這家店內的布局。他的眼光落到櫃台左手邊的牆麵中央。在那裏的紙玫瑰叢又鮮豔又密集,非常刺眼奪目。它們簡直不像是紅紙做的,而是被紅顏料浸透的石膏。可是他同時也很確定,那些排列緊密的紙玫瑰中央是塞不下一個藏著便條的子彈殼的。


    “挺有意思的。”羅彬瀚說,“你第一次看見這家店肯定大吃一驚。”


    紅發聳聳肩說:“我還以為是我產生了幻覺。或者是幻想成真什麽的……那種鬼故事裏的套路,會讓你看到你想去的地方,然後你就走不出去了。這裏的確就像那時我想的地方,不過,也有不同。我倒沒想過槍花酒吧會賣咖啡和可樂,在我的故事裏那裏隻賣純粹的烈酒。這樣倒是更好……我的酒量不怎麽樣,另外我還有嚴重的尼古丁過敏。”


    羅彬瀚了然地啊了一聲。


    “沒什麽,”紅發說,“這病不是很常見,俗話管它叫‘醉煙’,是這麽說的吧?我見過一個對酒精過敏的人,他說喝酒會要他的命。是休克導致的。我沒那麽嚴重,可是如果有人和我同室抽煙,我很快就會起疹子,還會頭暈和幹嘔。所以凡是會抽煙的聚會我都去不了,挺夠嗆的。”


    “我之前不知道。”羅彬瀚語帶歉意地說。


    “這種病是不常見。”紅發說,“我也沒見過第二個和我一樣嚴重的人。通常,輕度過敏隻會咳嗽,或者嗓子疼幾天。”


    羅彬瀚撣了撣自己的衣袖,像在掃除那裏並不存在的煙灰。他們又彼此沉默了幾秒,氣氛似乎變得友好了些。


    “總之,”紅發說,“就是這麽一回事。以前我虛構過這麽一個地方,然後當我走到這在這條街上時發現這兒簡直就像是幻想成真……我覺得挺有意思的,而且這兒也挺安靜。就是這麽回事。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也不是那種非常罕見的念頭。槍,還有玫瑰,我承認這些也不是非常特別的要素,如果我會想到,沒準別人也會想到。可是我很確定這是第一家我在現實裏看到的‘槍花’,所以,你看,我對你的問題就幫不上忙了。”


    羅彬瀚沒有正麵回應這個問題。他依舊很有興趣地問:“但你真能確定一個巧合嗎?也許,當時聚會上的某個人覺得你的主意不錯,所以就開了這麽一家店。”


    “不,那個遊戲是很久以前做的。我想得有五年……不,滿六年了。那時我還在大學裏,不是在你們這兒。”


    他停頓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幹脆地說:“我是從蘇格蘭來的,念書的時候是在倫敦。我不認識多少你們國家的人,而且我肯定他們都不住在這裏。”


    “也許他們和別人說起過?你又不會知道他們所有人交了什麽樣的朋友。”


    “不,我不這麽想。他們不太像會在你們這兒交朋友的人。”紅發頓了頓又說,“我不是想冒犯什麽,不過他們都沒學過你們的語言。你知道,學起來挺費勁的。”


    “可你挺精通的。”羅彬瀚說,“我沒見過幾個能像你說得這麽好的。能把外語學到本地人也分不清楚可真不容易。以前我試過學德語,不到半個月就放棄了。我還有個妹妹在德國呢——說來挺湊巧的,我記得她父親也是出生在蘇格蘭的。可我英語和德語都一塌糊塗,我們隻好說漢語交流。”


    紅發難得地露出一點笑容。他顯然是為自己的學習能力而得意,可同時又似乎有點痛苦和沮喪。


    “讓我吃了不少苦頭。”他說,“我花了整整一個學期來練習。白天上課,周末和假期還得做點私活,忙得我一個社團也沒參加——雖說我本來就不怎麽受歡迎。沒辦法,你想,沒多少成氣候的兄弟會願意收一個不能聞煙味的男人,基本上我成天隻能在寢室裏待著。”


    “可你為什麽要費這個力氣?”羅彬瀚問,“你在這裏有什麽重要的親戚?或者,這是你未來的工作需求?”


    “隻是可能用得上。”紅發含糊地說。


    羅彬瀚沒有再問下去,不過一個非常模糊的答桉已經留存在他心裏。他隻是裝作不在意地望著牆麵。


    “巧合。”他說,“你的幻想之地被搬進了現實。難怪你這麽喜歡這裏。不過說真的,你的記憶力可真好。畢竟那可是六年前的一場遊戲啊。”


    紅發突然又局促起來:“那是……因為我花了不少力氣來設計整個遊戲。對,我記得差不多熬了兩個通宵。”


    “為了給一個人慶祝生日?”羅彬瀚用別有意味的聲調問。


    “因為我最適合幹這個。”紅發幹巴巴地說,“沒有人能比我設計得更好,所以就是我了。我還真的做了些道具——裝著便條的子彈模型什麽的。話說回來,這裏和我想的還是不那麽一樣。我用的是手槍子彈的空殼,這兒的模型大多是步槍的。這和遊戲故事的背景有關係,實際上,店主是一對退休的驅魔人夫妻。丈夫是個格鬥家,而妻子是神槍手……那是經過祝福的手槍子彈,反正我當時是這麽設計的。”


    “那麽這家店的老板怎麽樣?”羅彬瀚問,“也像是你故事裏的人物活過來?”


    “不。完全不像。”


    紅發考慮了一會兒,最後說:“我覺得他挺平常的。人很不錯,但沒什麽特點。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單身,不過我沒看見有人來探望他。除了昨天那個新來的女孩,也就是你的朋友。”


    “她挺漂亮的吧?”羅彬瀚說,“我一直認為她的長相完全可以去當明星,可是很奇怪,很少有男的對她表示追求。你覺得她和店主會是一對嗎?”


    當羅彬瀚提起陳薇的容貌時,紅發表示認同地點了點頭。可是除此以外他卻表現得很澹漠,顯得一點也不關心陳薇的私人生活。


    “我覺得不是。”他說,“她和他相處得挺……冷澹的。那話怎麽說?他們之間是‘井水不犯河水’,這就是我的感覺。”


    “完全不算親密?”


    “我懷疑連朋友也算不上。他們很少同時待在店裏,碰頭的時候也幾乎不說話。”


    “她有點讓人害怕。”羅彬瀚怡然自得地說,“你在她麵前時總覺得自己像個小學生。”


    “可能吧。我沒怎麽留意她。”


    “真的嗎?你是那種連最漂亮的女孩都不多看一眼的人?還是說你其實……”


    羅彬瀚委婉地彎著一根手指。紅發隻花了幾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並直截了當地說:“不,不是。不是說我有什麽偏見,不過我當然喜歡女孩。”


    “那麽你是心有所屬。”羅彬瀚略為誇張地叫了一聲,“你是個講原則重感情的人咯?”


    “不,我是單身。”紅發用尤為幹癟的語調說,“我的前女友直接告訴我她覺得我們之間的事兒沒什麽意義,她決定跟我分手。然後她就這麽把我給甩了。”


    羅彬瀚唔了一聲。他甩甩腦袋,盡量用平澹的口吻說:“你以後會找到真正合適的。”


    “可能吧。”紅發說,“那已經是叁年前的事了。當時是挺讓我心煩的,現在自然一切都過去了。”


    盡管他的語氣輕描澹寫,羅彬瀚仍然疑心他尚未釋懷。那種平澹在他看來有些過於刻意,而當他這樣琢磨時,對方也正目光躲閃地打量他。最後,紅發猶猶豫豫地開口問:“你之前說,你失憶的事關到一個女人……”


    “不錯,”羅彬瀚說,他的思路也快速轉了回來,“我在找一個女人。而我確定她和這家店有關係……嗯,我們就是在這家店裏遇上的,我確信就是這麽回事。可我現在找不到她了,而且我家裏人也反對我去找她,所以我沒法大張旗鼓地做。不過,我想既然我對這裏的印象這麽深,我肯定來過不止一次,那麽沒準店主會記住我和她。他會知道點消息的。”


    “這倒是有可能。”紅發說,“這裏沒多少人來。”


    “但我不想讓家裏知道這件事。”羅彬瀚接著說,“我的家庭情況有點小小的狀況,你能明白?”


    “我不明白,”紅發滿不在乎地說,“但我不太喜歡剛才那個和你說話的男人。他是你家裏的人?”


    “算是吧。你幹嘛不喜歡他?”


    “隻是一種感覺。他看起來有點……不是那種好打交道的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他看上去太精明了,永遠都在琢磨你的想法,而且覺得自己能看透你。我不喜歡和這種人打交道。”


    羅彬瀚幾乎要為這段對南明光的評價而微笑了。他覺得自己開始有點喜歡這個抗拒社交又不受歡迎的倒黴老外。


    “我尤其不想讓他知道我在找人。”他這麽對紅發說,“他們也許會幹預我的事,因為這關係到財產問題。我對一筆不小的錢有繼承權,所以……關於錢的事總是不省心,對吧?”


    紅發皺了皺眉,咕噥著說:“啊,有錢人。”


    “你能幫我這個忙吧?”


    “行啊。反正我也不喜歡那人。順便說一句,你要是想找店主,隻要每天下午兩點左右來就行了,通常他會在這兒。”


    “好啊,那麽我得請你喝一杯。”羅彬瀚說,“你剛才說喝不了酒,那麽就來杯果汁吧。我覺得我們挺有緣分,幹個杯怎麽樣?祝你的夢想之地也能讓我夢想成真——當心!”


    他伸手去抓自己的杯子,但卻失手把飲料打翻在桌麵上。紅發迅速地抱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躲開,羅彬瀚則趁機把口袋裏一張遊樂園的票根丟在桌子底下。然後他迅速站起來,用紙巾擦起桌子中央。


    “我總是打翻東西,”他邊擦邊歉意地說,“從小空間距離感就有點問題。有時覺得肯定能抓住,結果卻根本沒對準。”


    他從桌子中央開始擦起,讓飲料有時間從邊緣滴落到地板上。於是他又不得不蹲下來擦地板。


    “這底下有張卡,”他蹲在桌邊說,“好像是張賓館的房卡?還是購物券?這是你的東西嗎?我看不太清楚,你來瞧瞧?”


    他沒有伸手去撿,因此紅發也不得不在他旁邊蹲下,去瞧那昏暗的角落裏的卡片。羅彬瀚用餘光觀察著他,看他彎腰低頭時脖子上露出的黑色吊線。紅發正伸手去夠桌子底下的卡片。藏在套頭衫底下的吊墜物隻差一點就要滑落出來。


    “小心,”羅彬瀚說,“別讓你的後背碰桌子,那裏還有水。”


    他把手臂伸過去,擋在紅發的後背與濕漉漉的桌板之間。為了避開的手臂,紅發隻好又彎了彎腰。一枚鑽了細孔的圓形薄片從他領口滑落出來,吊在半空中微微回旋。


    紅發抓到了卡片。他和羅彬瀚先後站起來,借著燈光打量這張印著摩天輪的門票存根。


    “噢,應該是我的東西。”羅彬瀚說,“可能是剛才從褲兜裏掉出來的。不過沒關係,隻是張用過的門票而已。謝謝你幫我撿起來。”


    他伸手拿過那張存根:“順便,你脖子上掛的那是什麽?硬幣?”


    紅發低下頭,拿起那枚滑出來的硬幣看了看。當他轉動硬幣時,羅彬瀚注意到這枚硬幣是不分正反的——它有兩個印著人像的正麵。它在光線下嶄新發亮,看上去並無太多曆史。


    “這是你收藏的古董?”他明知故問地說。


    “不,這隻是普通的便士,沒什麽價值。”紅發說,又把那枚硬幣塞回衣服裏頭。


    “你把這東西掛在脖子上?是應急話費?”


    “隻是覺得有趣。”紅發說,“這是枚錯幣,有兩個相同的麵,實際上花不出去,別人會覺得是造假的,而且也沒有收藏價值……不過我覺得挺少見的。”


    “是挺特別的。”羅彬瀚微笑著讚同。這隻是解開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謎團,但他對自己剛才的運氣感到非常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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