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任何城市都存在的區域。把私人領域彼此連結,或是分離。它也是一種了不起的設計產物,一個帶有價值色彩的數學難題。對於用怎樣的路徑把個體鏈接起來,那既關乎於曆史,也關乎於權力。


    即便是在世上最後留存的那一座城市裏,街道也依舊存在。它的布局是很奇妙的,一些人說那是個超維空間結構,因此住在裏頭的人從來也說不清他們是在哪條路上。不過那也並不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去廣場隻需要穿過一條街,而去拜訪任何一個鄰居也是穿過一條街。那不是同一條街。很多人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地走過同一條街。


    街道的形狀,對於世上大部分曾經存在過的城市居民而言,是非常古怪而莫名的。他們或許能在其中找到一些痕跡,像他們自己生前居住的地方,可整體風格卻沒有什麽相似。道路是彩色的,翠綠的泥土,蠕動在粘稠溫暖的紫河上,一些金光燦漫的嫩芽從中發育出來,鳴唱著洪亮而雜亂的歌。道路兩邊的牆壁呈現出一種流體般柔軟的質地,並且有著夾雜上億種色彩的花紋。每當天氣變幻時,牆壁上的圖案與顏色都跟著改變——而這裏有成千上萬種截然不同的天氣。


    這天的天氣是黃金雨。液態的單質金從四麵八方掃來,滴落到流動的牆壁與泥土中,變成一粒粒燦爛的金珠。牆壁上生出帶著圓圓兜子的淡粉藤蔓,將金珠銜在燈籠般的花萼裏。接著它們顫動花葉,自雨中開始一場聲勢浩大的合唱。


    合唱聲中,維和他的兩個朋友歡笑著奔跑過街道。黃金雨和滾燙金珠打在他們身上,令他們不時發出幾聲嬉叫,或者高高地揚起手臂與鉗肢。不過實際上他們都不是很在意這場雨。


    那要得益於他們的身體。這三個在街上玩鬧的人,如果放到過去曆史中的任何一個原始時代裏,都無疑會叫人驚恐地尖叫起來。禰瓦的身體呈現出環形,可以朝空間的任何一個方向滾動,皮膚是用一千種不同花紋的布做成的,大部分組織柔軟又結實。伊的身體和她正相反,是用各式各樣的石頭與瓷片來作為裝飾,卻給了自己一雙開滿花朵的翡翠色羽翅。當她把翅膀合攏起來時,就好似一枚毛茸茸的翠卵。金燦燦的雨滴打在上頭,如同嵌入了許多聖靈的眼睛。


    維和他的兩位同伴長得都不一樣。他的身體還保留著很多原始痕跡,因為他新生後經曆的時間不長,對最初的身體尚未厭倦。盡管如此,他在自己上臂與手背間安裝了兩個帶激光的鋸盤,用它們切開道路與土壤。此外,他又讓頭上長出一個發光的圓盤,能隨著他的奔跑而蜂鳴。他和他的兩個夥伴此刻正拿這個圓盤取樂。


    他們把手臂或觸須伸進紫河裏,撈取一些隨機的廢棄物。這時,從街道的一頭來了個穿著黑衣,像苦修士打扮的人。那人偶然經過他們身邊,便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


    維不認識這個人。他知道自己被重置過,也許因為遊離病,人活得太長就是這樣。不過,他認識苦修士,因為近來這樣的信仰是很流行的。在廣場上經常能見到類似打扮的人,他們宣揚痛苦帶來的感受力,認為那將把麻木疲倦的身心從無限之災中拯救出來。每一天,廣場上都能看到這樣的人,用電擊器或刺痛器來進行修行,或是用電波器將自己的悲傷和絕望分享給他人。這種流行大約要持續幾十年才會被徹底拋棄。


    這種信仰現在對維沒有任何吸引力。他的新生已將過往一切記憶洗去,因此所有的享樂對他而言都還是新鮮的。


    可是,不知怎麽,當那路過的苦修士用一雙黑色眼睛凝望向他時,他感到說不出的親切。那沒什麽不可思議,此人可能和過去的他相識。在這座城市裏的無限數量的居民中,兩個獨立個體對彼此產生特別的意義,那在這座城市裏也時有發生。


    那陌生人朝著他走過來,用兩條平平無奇的、包裹在黑色植物纖維織物裏的肉腿。他可能也剛經曆過新生,或是一個崇尚原始風格的人。


    “你可是維?”苦修士打扮的人問道。


    需要指出的是,如同街道的數量一樣,這城市裏有無數種可用的語言。因為如今,交流並不是一種必須的選擇,選擇語言也是出於人們自己的喜好。有的人熱愛吟詠與頓挫,用金屬管震顫出溫柔的調子;也有人采取最簡單的音調法,發出的字句全像河水潑濺時的動靜。聽懂那種變化細微的語言需要先做正確的聽覺器改造,他們正是以這種方法來擇選合適的交流對象。


    此刻,修道士用的是維最喜歡的一種語言。語法和詞匯都很簡單,缺少一些複雜精妙的修飾和形容詞,但在形式上非常靈活。如果從美學或藝術而言,那不是種好的語言,但好與不好,那在無限之城裏無關緊要。


    維應答了他,並且問這苦修士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是你家中的一位朋友。”苦修士說。他微微地笑起來,打量著維雙臂上的鋸盤。突然間,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鋸盤上抹了抹。


    “如果你不介意。”他說。


    維有點好奇地表示同意了。於是苦修士的手指在鋸盤上劃開。隨著他指尖的挪動,鋼麵有序又繚亂地分解開來。一層層鋸麵翻轉、交錯、嵌合,環繞著劄的手臂延伸,像從一根幼芽瞬間生長成繁茂的巨樹。現在劄的身體完全被巧妙組織起來的鋸盤所包裹了。它們每一個都運轉自如,但卻沒對劄的原始部分有所損傷。


    他的兩名玩伴發出驚歎。這設計看起來那樣複雜而漂亮,而且是在一瞬間完成的。沒有猶豫和修改,就好像整個結構早已牢牢記在苦修士的心中。


    苦修士又在最後展開的鋸盤上輕輕一推。轉軸順著光滑的細杆收縮,所有的鋸盤逐次聚攏、合並,一圈圈退回到維的手背上。他沒有把自己所做的這個設計刪除,而是讓它巧妙地收納起來,回歸成維最初那兩個簡單的鋸盤。現在它們看起來比之前稍微厚重和複雜一點,但大體上沒什麽不同。維試著揮了揮手臂,沒有感到負重如何增加。


    他也驚歎起來,對著陌生人充滿了欽佩與喜愛。


    “你是個修道的魔法師!”他驚喜地喊道。在他掌握的這門語裏,這是對學者的最高讚譽。


    那苦修士依然不動聲色地微笑著,仿佛覺得這一切很有趣。他看著維的目光卻是親切、熱絡的,簡直充滿了深情和關愛。


    “這是很簡單的。”他說,“如果你想學,我也可以教給你。維,我是上一個你的朋友,我也認識你的母親,並且對她十分敬重。作為朋友,我有義務教給你正確的知識。不過在那之前,請讓我上你家去坐坐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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