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簡本來正望遠方白壁,冷不防遭王萏一拽,苦笑道:“淨芝,人為公子虞貴客,你怎不留禮數”


    王萏道:“他既能瞧我們,我們自能瞧他,此是禮尚往來。這道人好生古怪,真不知咱們這些人有何看頭,勝過這小人國裏的半座怪城。”


    樓簡深知此人脾性,越是與其爭辯,越是難脫泥淖,當下隻是搖頭苦笑,不再分說。


    幾人談話間,前頭白壁已然抵近,卻原來卻並非什麽石壁,乃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天壇。此壇通體色白,頂處離地約有三丈,八麵皆通石階,柱上無雕無繪,唯有道道水紋天成,風韻古樸。王萏本對那素裳人指指點點,一見那天壇模樣,卻訝然道:“此莫非為請仙台”


    其時東域為青山都道場所在,常有修士出巡司禮,諸國無分大小,皆仿中土所為,於國都城興造請仙台,各有其名,而用處相類。王萏既居晇都郊野,自知亃國鄒氏曾建麟趾台。然則但凡請仙之所,必建一國之都,若眼前白壇乃為僬僥國請仙台,則此怪城便為國都,實叫人難以置信。而諸人一路行來,隻覺城中居所大同小異,不見高樓廣廈,擬似皇宮。迄今所逢似權貴者,便唯有前頭白須之人,也不知“大祭司”究竟是何職位。


    那白須大祭司走至壇底,俯身委地,口中反複高呼一長詞,聽來依稀是“拉哥共然弗婆”雲雲。其後隨行的白袍者亦效仿其行,紛紛俯跪在地,先雙手高舉,口呼其詞,隨後以額撞地,連磕數響方休。


    眾人為此情景所懾,實不知該如何應對,但看公子虞等人兀自靜立在旁,便也學著袖手旁觀,待眾僬僥人磕跪完畢,方才跟隨他們拾階登台。壇周石階既矮且細,便利僬僥人登壇,而常人爬階卻頗吃力。王萏一麵走,一麵問荊石道:“子蘊可知剛才他們所呼是何意什麽吉利吉利,聽來倒像念經。”


    荊石搖頭道:“我未聽過他們所呼之詞,似乎不像經文。”


    張端正低頭登階,聞言亦道:“我也覺得如此。看他們呼時模樣,倒像是個名字。僬僥久隔於世,風俗與我等大異,許是他們信奉什麽海神。”


    其時各地雖奉青都為正統,亦皆有山神水靈之說,民間常與祭祀,甚或官家將其奉進國廟偏殿,編作護法之屬,也屬司空見慣。何況僬僥本來偏遠,其民古怪如斯,若無半點奇風異俗,反倒叫罕。眾人聽張端推測,皆以為然,王萏點頭道:“先前公子虞提及海祭。但此城既非濱海,何來祭祀之地當真怪事一樁。”


    他話到這裏,已然登至台階半途,依稀能見壇後景象,口中之言便戛然而止。非但他驚得忘言,但凡登台睹景者,亦皆是瞪目啞口,渾忘剛才所說。但見壇下澹澹泱泱,是潮奔浪湧,水天接色。鷗鷺群飛,沙洲散落,仰眺不知其遙,俯瞰無見其深,輕雲飆飛九霄外,百川一匯歸滄海。


    眾人見此景象,足下不由一頓,旋即皆是步履生風,三步並作兩步,欲將周遭地勢看個清楚。他等人高步寬,自比僬僥人爬階容易,轉眼間已追上前頭的公子虞等人,但慮主客尊卑,卻不能再超過去,唯有隨在後邊慢慢登壇。如此挨到壇頂,居高臨下而觀,更是既驚且駭。


    原來此壇前頭數丈之地,便是一座斷崖,其下濁浪翻滾,魚鯨出沒,已是深深海淵,難測其底。推想方才來路,便知此城竟是建在一處海崖絕頂之上,獨造半圈城牆,想來亦因此處是憑淵而建,猿猴難攀,更不需防備外敵,乃喚作“半冥城”。然而諸人連日行路,隻覺途徑處山脈起伏,絲毫未覺足下地勢漸高,也實為費解。


    眾人還待議論,忽聽壇上長鳴四起,其聲洪亮如鍾,直欲震人心膽。循聲四顧,卻見幾多僬僥人站定壇前,手中各自抱一銅螺,齊聲鼓腮吹奏。那白須老者立於正中,手裏竹杖高舉,頭顱高仰向天,作祈禱之狀。隻是此時螺聲貫耳,實聽不出他口中是否念得有詞。


    僬人手中銅螺看似粗笨,偏偏音調極高,眾人初時驚訝,稍過時候,便難熬過這般尖響,見公子虞已率先取了布巾堵耳,當下再不客氣,皆是抱頭掩耳,以免損聽。旁邊僬民卻是神貫注,渾無半點不適,除卻吹螺者未動,餘者皆是伏地大拜不止,狀甚虔誠。台上諸人,各有其態,唯是那素裳人依舊在旁獨立,憑風吹揚,靜定若虛。


    荊石覺出此幕,正自後頭盯瞧細看,忽覺有人拍己,扭頭一看,卻是張端。此時二人耳不能聞,便見張端朝台前指點,荊石循目望去,才見水上木筏無數,呈一字連排,正自壇底往海中飄去。筏上無一活人,唯有百花堆積,其色鮮妍繽紛,似是采摘不久。眼看群筏漸遠,水天之際僅餘淡淡舟影,眾僬僥人方才止住銅螺。白須者放下竹杖,口中忽作一歌,其聲嗚嗚如咽,其調陰陰似雨,雖不知歌詞何意,其哀亦可通感頑豔。眾人身臨滄海,耳聞悲歌,不覺皆受觸動。


    獨歌少時,其左側一僬僥人悄步上前,跪伏腳下。白須者口中歌聲不絕,卻將手上竹杖緩緩交與對方,任其雙手捧接,膝行而退。荊石見此場麵,與張端對望一眼,又同時搖首,以表不知其意。


    那接杖的僬僥人跪走至壇後,手中執杖高舉,而頭顱低垂,伏臉貼地,意甚謙卑。那白須者既將竹杖交出,口中歌聲隨之慢歇,壇上一時寂靜,唯有風聲淒嘯,斜陽漸沉。


    白須者臨壇而立,伸手探空,其狀仿佛是要捉那殘陽的餘暉。如此連行十數步,已然走至壇下。諸人不自覺跟上前去,卻看他已走至崖前,而足下依舊未停,似是未覺自己身處險地。


    眾人見此,多是失聲驚呼。便有人邁步趕出,欲將白須者救回,還未邁出幾步,已被前頭官員攔住。此人欲待質問,卻見公子虞回過頭來,輕輕搖首,示意其噤聲莫言。


    如此片刻耽擱,那白須者已然走至崖邊,雙手遙遙抱陽,傾身往崖外落去。諸生見此,呆若木雞,隨行僬民卻無半分惶急,反是歡呼起舞,高興已極。


    此般駭景,直叫眾人心驚神戰。王萏雖好戲謔,亦複無話可笑,隻喃喃道:“此地當真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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