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樓簡與紅巾兒對問,旁邊諸人亦聽得清楚,俱是訝然不解,蓋因一路行來,俱走陸路,不知何時登島。問以紅巾兒,則道:“我哈牟島與陸中一線相連,便是諸位大人方才走的穀島道。除卻那路能走,旁的地方便是海。”餘人方知先前何以聞得海潮之聲。


    如此行出半個時辰,白霧漸消,忽見野盡處有一城池。那城雖在野中,看去卻與陸中大都無異,箭樓高峙,素旌飄揚。到得近處,又見城頭並立兩人。左首者縞冠素裳,頭戴白紗幕籬,長及膝腿,衣袍極寬,紗幕重疊,麵前垂以青旒玉珠,容貌莫辨。右首者頭戴皮弁冠,上綴五釆玉,身著麟紋玄齋服,身姿俊拔威嚴,容貌依稀明俊。城下諸人縱不識其麵貌,一看後者冠服品階,乃為中土士卿打扮,即知此人必為公子虞無疑。但看其同伴打扮,既不合中土官製,亦非命婦、夫人之裝,非止身份難測,便連男女亦是不知。


    眾人行在野中,周遭地勢平坦,並無遮蔽。公子虞立在牆頭,既見隊伍行來,揮袖遙遙致意。那素裳人卻不為所動,隻在城頭立得少時,顧自離下城牆,再無影蹤可尋。


    王萏見了便道:“此人好大的架子。個頭倒與我們一般,怎地奇裝異服,鬼祟不似活人。”


    樓簡聽他出言無狀,連忙噓了一聲道:“淨芝不可胡言。你看此君麵遮青旒,又同公子虞並立,非是一般官府中人可比。我聞今次大舉,中土亦遣使者,多半便是此人。白馬青與,玉珠青絡,此皆為天師之儀製,恐非凡塵俗子。”


    荊石亦附聲道:“此人應是修士。”


    王萏聽他兩人言語,側目道:“子蘊又非玄門出身,如何曉得此人便是修士”


    荊石應道:“我出身青都左近,曾見真仙儀容。其人身居近海高處,必受強風,而麵幕不搖,重衣無亂,如非修士,不能得此從容。”


    王萏聞言,仰頭再觀,果見公子虞衣擺曳動,冠帶飄搖,始信荊石所言,讚道:“畢竟是子蘊心細。方才匆匆一瞥,我卻未瞧出來。”


    其時道修玄士於東域地位超然,民間廣為尊奉。王萏既知其是方外之人,頓消幾分不滿。又是親見僬僥國人奇貌,但想近海之地多有怪奇凶險,公子虞能攜修士隨行,倒叫眾人多得定心。


    眾人行到城底,才見這城牆以石磚壘成,又有溝渠活水圍繞。牆壁石磚色蒼紋密,類若岩質,其上苔蘚楓藤遍覆,顯是積年已久。城壁高近兩丈,格局氣勢雖遠遜晇都,於這僻地中卻獨拔其秀,令人望而生觸。唯獨城門設得有趣,雖甚寬敞,卻比尋常矮了許多,僅比眾人高出數頭,直如橋洞一般。


    此時城門已開,諸人穿橋而過,便見城內道上密密匝匝,已立了許多人影,俱是毛臉毛頭,身不及常人腰肚,或披布戴巾,或簪花提籃,其打扮卻鹹似陸中。此刻見諸人進城,皆在道旁指指點點,煞為興奮。


    諸人先前雖已見過僬僥人模樣,此刻親睹其城池人眾,也不由驚奇。再看街上屋宇皆以磚石為主,雖是矮門小窗,偏生牆高壁寬,卻與內陸相近,看去甚是別扭。


    正自觀望間,聽得遠處金鳴鑼響,現出一條長長隊伍。隊中所列皆為僬僥人,身穿白袍,頭戴藤帽,足穿黑靴,其服更於內陸相近。為首者皺麵佝身,手拄竹杖,通體須發純白,在頜下編出細鞭,束以玉箍。觀其打扮神態,顯是首領人物。


    果然那紅巾兒一見白須者,當即朗聲道:“大祭司已到,各位大人請上前。”


    諸生雖已聞言,不明虛實,一時無人敢動。正猶豫間,後頭有人道:“諸位勿慮,此地便是今次考場,一切俱得安排。”


    眾人回首後顧,正見一隊人馬身著玄黑官服,或執笏捧簡,或持旌舉仗,近前而來。為首者乃公子虞同那白裳人並排,其後則為其府中軍士。當下避讓兩旁,任公子虞穿街而過,行到那僬僥人麵前。


    公子虞下馬扶冠,欠身作禮。白須者亦是兩步上前,雙手橫杖捧高,舉過頭頂,顫巍巍躬身回禮。他雖體若孩童,卻似年事已高,一脫竹杖支持,便身形搖晃,隨時欲要跌倒,幸得身側兩名白袍隨從扶助,方才行完大禮。回禮既畢,又以杖撐地,對著公子虞口吐異音,其聲唧唧嗚嗚,極為尖細,酷似猴叫猿啼,觀其神情動作,卻並非胡亂出音,乃是一門諸人聽不懂的土語。


    那青旒素裳者原與公子虞並立,待白須者出言,便向公子虞靠去。他原比公子虞矮上一頭,此時微微仰首,青旒偏轉,似與公子虞悄語。隻是眾人既不見其麵,亦不聞其聲,難知其言究竟。


    白須者一番土語說罷,便停原地,目視公子虞,似等其人應答。公子虞待那素裳者悄語話畢,方才答道:“如此多謝大祭司。既然今日尚有餘時,不妨先行海祭,明日再啟大典。”


    話音剛落,白須者又是欠身一禮,回返隊中。公子虞也轉身對眾人道:“僬僥今日將行海祭大典,諸位先生請隨我同觀。”


    眾人初至異鄉,不知他所說海祭是何意思,但眼下局麵如此,亦唯有點頭附和。當下那隊僬僥人率前領路,公子虞並素裳人領了群官居中並行,諸士子同軍士隨後。一條長龍穿市過街,浩浩蕩蕩,直往城內行去。一路舉目所望,往來皆是僬僥國人,亦有走轎、貨車,而不見牛馬牲畜,想是此地國人身材矮小,難以駕馭。偶經城內市廛熱鬧處,則見諸般器貨,盆碗瓶罐,俱比尋常小巧,而食貨多見魚鮮瓜果。其狀千奇百怪,大異於內陸物產,諸人走馬觀花而過,一時也難細細辨認。


    正是來人眼花繚亂之際,前方街道陡然一空。非但行人絕跡,竟也不見屋宇樓舍,唯有腳下泥徑縱橫,周遭竹木青蔥,又時有小溪細泉四湧,如在山野之中,然而沿途所經,確然未過樓牆、城門,倒似這城本來隻建一半。欲看遠處情形,卻被竹林遮蔽,唯獨前頭隱隱露出一道霜白的石壁,頂線平直工整,不似山巒,也不知是何處所。


    荊石隨在隊中,環顧周遭竹林。正自看得出神,後頭張端忽而快走幾步,趕到他身畔問道:“子蘊以為此處如何”


    她出聲極輕,唯讓兩人可聞。她出聲極輕,便隻讓兩人聽清。荊石知她心中亦已起疑,便道:“像是陣法,但未窺貌,不敢斷言。”


    張端點頭道:“我也是這般想。此地近海多山,能借風水之勢為用,但在城中辟此一地,實在令人疑惑。”


    兩人皆通玄理,彼此之間自有默契,隻稍稍議論幾句,隨即各自分開,以免招引旁人注意。荊石看罷周遭,又觀前頭公子虞諸人,見其隨行官員多為青壯,無甚出奇。唯是那素裳人先時冷淡,此刻卻頻頻回首,不知看得何物。其人異狀屢出,引得王萏察覺,扯了荊石、樓簡道:“你們瞧那道人,可是在朝我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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