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輕雲走在一條靜謐的小徑上。


    龍虎山奉為天下道庭,與塵世本就遙遠,而這龍虎後山,更是與世隔絕。


    昨夜鵝毛大雪,今日銀裝素裹,勉強分辨出道路。


    身後是深深淺淺的足印,鞋底踏在碎玉上的咯吱聲,打破了這片天地的幽靜,心情也難免七上八下。


    摸著臉頰,較於數年前,可謂是長大成人,想必他的變化更大吧。


    所思及此,心髒懸空,一年前,尚有人送來飯食;一年後,便再也無人踏足這片地域。


    大師兄真是耐得住寂寞呀,如果將他放在此地,恐怕沒堅持兩月便遭受不住。


    掐指一算,幾年了呢?


    門中甚至有人覺得,大師兄早就出關了,說不得在外麵瀟灑。


    風輕雲卻打心底不這麽認為,不僅僅是掌門師伯叫他來尋人,更是心中堅信,若是出關,怎會無有消息。


    目中白茫茫一片,又想到這數年時間龍虎山的變化。


    長輩們捶胸頓足,皆因大師兄改良的三門衍生之法,甚至有幾個師伯氣急攻心,提早幾年回老家。


    他難過之餘,又覺得是否有點固執,不論如何,力量總是實打實的。


    那日道場雷霆之音,一直在腦海中不散。


    微微搖頭,歎光陰如梭,白雲蒼狗。


    掌門師伯四位親傳,二師兄張之維掌三大衍生法,深居簡出,越發超然,時不時代大師兄傳授衍生法。


    劉師兄卻如人間蒸發一般,最近一次見得,還是半年之前,他心中仍自有所淡痕。


    那時的臉色,陰沉的可怖。


    田師弟,哦不,田師兄,雖然怪別扭,但誰叫田師兄入門早。


    田師兄人緣極好,經常不在山上,於龍虎山鄰近幾省,頗有俠名,人稱烈火小道長。


    風清揚雖然沒有和他一起下過山,但聽隨行的師兄師弟言。


    田師兄嫉惡如仇,卻非有勇無謀,三門衍生法極具造詣,就是有時候小大人的樣子讓人忍俊不禁。


    還有一些個師兄師弟的行跡,他也有所掌握,譬如說趙方耀師兄,一年前離了龍虎山,至今未歸。


    不覺間,小徑到了盡頭。


    麵前是叢叢灌木,似天宮琉璃瓊枝,他彎下身子穿梭,肩頭綴滿晶瑩的瓊花。


    不知走了多久,總算開闊了些,他踏著白雪,將一截癡纏的荊棘挑下,抖擻身子,碎玉零落。


    放目望去,高聳入雲的青黑石壁下,有一個幽深的洞口,就是那裏了。


    忽而瞳仁驟縮,石壁近乎垂直,本該不滯玉塵,然眼簾之中,分明倒映出密集的白點,竟似一整麵蜂窩。


    大步而去,立在石洞之側,白點隨著接近而巨,不知是否是巧合,剛好有手臂大小。


    “鳥窩嗎?還是別的?”


    驚疑之間,探出手去,孔洞幽深,臂不能盡。


    仰頭一望,這麵石壁上的孔洞何止千萬,哪裏來這麽多鳥?


    且不止是白點,離得近了,方覺石壁極其殘破,一些痕跡,好似刀砍斧劈,又如野獸肆虐,每一道都刻印深深。


    “大師兄!”


    洞中傳出回聲,他又叫了幾聲,音量逐漸加大。


    “噓。”


    聲音如同貼耳響起,他大吃一驚。


    心道果然在,真神出鬼沒。


    回過頭去,空無一人。


    窮盡目力,入眼皆白,疑惑之間,悚然回神。


    就在他不遠處四五丈的位置,趴著一條泛黃的影子。


    快步而去,心中又驚又喜,勉強按捺下來,輕聲細語,尤若呢喃。


    “大師兄,三年了。”


    無有應答,風輕雲頗為納悶,伏低身子,隻見他衣衫襤褸,褲腳已成軟趴趴的碎布片。


    上身赤裸,趴在白雪之中,肉眼可見拔高的身軀,那寬厚的脊背,泛著古銅的色澤,在陽光中熠熠生輝。


    恍惚之間醒悟,三年前如玉的少年,已是昨日雲煙,取而代之者,是一個銅鑄的男兒。


    回過神來,大師兄在幹什麽呢?


    原是那麵前有個小土坡,三指寬的洞內,李無眠伸手掏弄。


    一頭披散的長發,點綴幾根枯黃的野草,微微顫動,風輕雲看不到麵上的表情,定然是眉飛色舞吧。


    倏地閃電般縮手,帶出一捧凍土。


    風輕雲睜大眼睛,感覺到一股微弱的妖炁。


    數點寒芒亮起,他麵色大變,金光立時覆蓋體表,洞中之物露出真容。


    色彩斑斕,八足彈飛,破空聲起,猙獰的口器刺向麵門。


    風輕雲心中叫苦,龍虎山名山大澤,龍虎後山人跡罕至,竟讓這毒蛛得了妖炁,他可沒有和妖怪對戰的經曆。


    心髒撲通撲通跳著,不無擔心金光咒的效果。


    一隻手後發先至,捏住妖蛛的腹部,口器倒轉,清脆之聲,也叫風輕雲的擔心泯然。


    “大師兄,師父叫……”風輕雲目瞪口呆。


    “什麽?”李無眠不曾回頭,鼓動腮幫子,信手往旁邊一掃,就著白雪,喉結滾動,三兩口咽下肚裏。


    風輕雲還是呆滯狀態:“這不能吃的吧?有毒的吧。”


    渾厚聲音不甚在意:“軟嫩彈牙,嘿!”


    風輕雲定定神,伏在雪地上的人轉過頭來,雙目明亮如光,又深邃如淵,眉宇間隱有紋路凝結。


    一股深邃的恐懼突然加身,令心跳驟停,兩眼圓睜,魂魄離體。


    明明什麽都沒有做,光是被這目光一照,整個人都似凍僵了。


    李無眠眨眼柔和,望驚魂未定的他:“怎麽樣,這叫瞪誰誰懷孕之瞪死人不償命卡姿蘭超級無敵大眼睛!”


    風輕雲一屁股坐倒在地,口中呼呼喘著白氣。


    大起大落間,往頭上一抹,掌心將暖陽盡數反射。


    勉強穩住幾分,一時不敢相認。


    上身肌肉勻稱,偏偏塊壘分明,雄渾剛健,如同山脈蟄伏。


    麵容較於三年有六七分相似,白皙卻蕩然無存。


    如果說之前是一塊毫無瑕疵的美玉,此刻更像是一尊亙古不變的雕塑。


    微微垂首,如此種種,可謂是天差地別,然不論如何,總有些地方不變,比如說。


    他抓住伸出的手,從雪地中站起,道:“大師兄文采斐然呐!”


    師弟的讚美發自真心,李無眠開懷而笑,重拍其肩:“真有眼光,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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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風輕雲尚有些餘驚未消:“大師兄,你等下不會毒發吧?”


    赤足踏雪,袒胸露乳。


    用手理過頭發,枯黃順從落下。


    再放目去,烏發如墨,不點塵埃,柔順之至。


    “按照你的說法,那我早就毒死了。”


    風輕雲轉念一想,心中暗驚,大師兄閉關一年便斷了飯食,又未曾出山,雖然不擔心餓死,可食物二字……


    咽了口唾沫:“滋味如何?”


    李無眠摸著下巴,沉吟片刻,雙目一亮,拍手道:“像一坨黏糊糊的鼻屎。”


    風輕雲張張嘴,心裏突突跳,話說大師兄你都這樣形容了,怎還還一臉樂嗬樣?“一直吃這個?”


    李無眠不爽道:“不說還好,要不是你突然搗亂,我是要烤著吃的!”


    “烤著味道會變好嗎?”


    李無眠以一種看白癡的眼光望著他:“會變熱。”


    風輕雲一個激靈,麵前灌木攔路,是方才他來時的障礙,李無眠鑽了進去,他連喚道:“等等。”


    脫下了外衫,欲要遞過去,望向那寬闊後背,猛然發覺。


    一路走來,大師兄氣息平穩,精完氣足,差點讓他忽略了,目下節氣可是大寒。


    異人的體魄較於常人,確實要強健許多,然不顧寒冬臘月,尚且遙遠。


    狐疑之間,李無眠離了一段距離,他不假思索,追將上去。


    碎玉晃人眼,荊棘勾衣絲。


    步伐難免受阻,前路困頓交加。


    暗暗焦急之間,人影驀然無蹤。


    “等等我。”


    亟待追趕,心神微亂,一根枯枝勾住頭發,將他往回拉去;腳跟不甚踏進積雪下的凹坑,不由往後踉蹌;時逢棘刺劃過手背,銳利劃開油皮,疼痛叫他退了數步,未曾想這路如此難走,下意識要開金光咒。


    “著急忙慌做甚,我在前麵等你。”


    遠方傳來洪亮的聲音,風輕雲定定神,是啊,他慌什麽,真是自亂陣腳。


    安穩下來,雙手有條不紊撥開枯枝,步伐有力踩著堅實大地,明亮雙眼早早避開荊條。


    路原來一點都不難走,隻因心亂而倍感艱難。


    穩步往前,較於來時更快,又有點好笑,不過一片灌木,竟會想著開金光咒。


    以後碰到更難走的路呢?倘若金光亦不能護體呢?


    “再見了!”


    一道雄音入耳,卻是十分接近。


    風輕雲加快速度,蕩開枝刺白雪,猛地竄將出來。


    最後那幾步路,失了穩重,致以頭發散亂,衣袂破口,頗為狼狽,抱怨道:“大師兄不等人。”


    李無眠朝著灌木之後,三年居所一揖,笑道:“師弟太慢了!”


    風輕雲無語凝噎,忽見他原就襤褸的衣物破爛許多,上身肩背更有條條細細的口子。


    雖未滲出血,總是破了皮。


    想要走得快一點,不得不付出代價。


    “傻愣著幹嘛?”


    ……


    人間日新月異,龍虎山上也變了模樣,昔年道場玄音,由兵戈之聲取代。


    不知何年何月,竟然立起十八般兵器,好好一個清靜之地,有朝著江湖堂口衍化的趨勢。


    諸多長輩心急如焚,就連張靜清有時都會猶豫,是否不該坐視不理。


    這份猶疑,持續到數月之前,趙先生帶來消息。


    道場上,眾人自發聚集,圍成一個空心圈,一人持劍,一人赤手,金光碰撞,劍光乍現,鬥得是難分難解。


    不多時,空拳者落了下風,便跳出戰圈。


    “好,覃師弟這家傳的落鬆劍法,端是細密如鬆針,一時半會,瞧不出一點破綻。”


    喝彩聲不絕於耳,覃師弟傲然一笑:“那是自然。”


    空拳師兄聞言,不客氣道:“可別得意,我這壓箱底的手段沒用出來,免得傷了覃師弟你。”


    覃師弟長劍一挑:“何懼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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