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從沈老太太的死開始的——


    【一】


    傍晚時候小丫頭來敲明桑的門,說是,“老太太叫大小姐過去!”明桑應著,叫她稍待,自顧進去收拾。半晌出來,換了件翠雲緞滿繡碎白槐花的旗袍,餘輝裏也刺得人眼睛生痛。小丫頭低了頭打頭前領路,明桑便在後麵跟著,心裏隱隱一股不安,卻又說不上緣由。


    昨兒個晚上老太太才叫她到床前,精神頭極足,拉著她手說東道西。後來說“在這些孫女裏頭,隻你最像我!”那種口氣,頗是感歎。她倒不覺得自己與老太太長得像,隻是膚色倒是一樣的白,死人的白,所謂的麵無人色,饒是妝畫得再明豔些,也像是生了大病。明桑對此不無煩愁,在以前,為了遮這醜,她總是塗極濃重的胭脂,後來遇到韓執,他一句“不好”,她便再沒用過。沈老太太對她以前的那種麗色卻還念念不忘似地:“你臉色這樣白,塗些胭脂方才好些,看著鮮麗,原先還見你總愛塗那些東西來的,這是怎麽了?”


    她偎著紅緞靠背倚在塌上,赤著腳,鮮紅的十個腳指甲,更顯得膚色是一種無力的弱白,沈老太太看著不由狠狠歎氣,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她摸不著老太太心思,更懶得去猜,隻扭捏道:“奶奶不知道,他一向不喜歡人家塗胭脂,說是紅紅鮮鮮的,俗氣!”


    老太太聽了這一句,半晌沒答言,像是愣神了,直到那燈花突地一暴,她“嗯”的一聲,抖著手拿銀釺去撥,明桑便笑嘻嘻地把釺子掇過手裏來:“奶奶真是,好好的有電燈不用,非要用這種古董!”她一壁說一壁去撥燭火,老太太便半眯了眼睛,喉嚨裏像有什麽東西堵著,吭吭幾聲後方才說:“你曉得什麽,這是你爺爺留下的,再是金燈銀燈,也不敵它!”


    “虧得您老!”明桑這句話,倒有些感歎,“爺爺都去了四十年了,您還這樣念念不忘,爺爺真有那般好?”


    沈老太太靜默了好半晌,才說了一句:“縱他有萬般不好,對我總有一般是好的,那還有什麽好說!”


    明桑把眼珠一轉,拉著老太太的胳膊撒嬌:“那爺爺哪一般好?”


    她這一問,沈老太太的表情真是妙不可言,白而鬆脫的皮,也犯出些意料之外的紅,然而卻是痛不欲生的語調:“我總信他,當初待我是真心!”


    明桑這樣一路想過來,穿過花木扶蘇的園子,便到了沈老太太屋門前。因著夏日悶熱,為了透氣方便,門上兩扇槅子門早卸了,隻一掛翡翠碧紗簾,把屋內的景致隱隱約約映出來。小丫頭伸手把簾子打起來請明桑進去,就見沈老太太斜倚了床柱,像是盹著了,然聽到腳步聲響,猛地睜開了眼睛。她從不知道老太太的眼睛竟是如此妖麗,似是最澄澈的湖水,卻是深不可測,看一眼,仿佛就是一生。她有些不知所措,老太太笑嗬嗬地對她招手:“乖孫女,你過來,奶奶有話對你說!”


    【二】


    沈老太太死得倒也平常,蹊蹺的是在頭七第三日,那屍體無緣無故的失了蹤。沈老爺興興頭頭地去警局報了案,表麵上是轟轟烈烈的憤然,實則心裏頭不知怎樣一種快意——喪葬奠儀總歸要花許多錢鈔,現在屍體失了蹤,不知給他省下了多少,哪裏能不開心。


    那警察局長也是個眼觀六路的人物兒,對這位沈家老爺的齷齪心思知道的一清二楚,到底不好點破,更何況沈家是有背景的,隻把笑擱在臉上,敷衍的風雨不透:“您老盡管放著一百個心,我定把令堂屍骨完好無損的找回來!”其實也不過是個“托”字決,一個無心一個無意,終究是個不了之局。


    這些事全不在明桑心上,自打老太太去了後,她除了吃吃喝喝外,便是打打牌,與姐妹兄嫂聊聊家長裏短,跟沒事人一樣,愣是一滴眼淚也沒掉過。沈府上上下下全都在嚼她舌頭,說是“這大小姐忒也怪了,那老厭物兒活著的時候把她當成個寶,哪一回有好事不想著她的,這時候死了,怎麽也不見她掉一滴眼淚,想是全白疼她了,不過是養了個白眼狼,恁地沒人性!”


    這些話自然到了明桑耳裏,她性子再平和,心裏也難勉發悶,四丫頭便有扇火點火的嫌疑,恨恨道:“那起渾人,懂得什麽,小姐的痛是痛在心裏,哪裏像他們,心裏不知多歡喜,隻是麵上裝得痛不欲生似的,假道學,虛情假義!”


    “我並不生氣,你又何必這樣嘴毒,奶奶這些年待他們不薄,就算傷心全不是這般深,也總不能全是假的!”明桑對她擺擺手,是一副不欲多談的光景,扯開話道:“我叫你辦的事可辦好了麽?”


    “小姐交待的,我哪裏敢不精心,都辦好了,現在人在張嫂家裏住著呢!”


    明桑點點頭,低頭想了半晌,末了卻隻是淡淡道:“你去教王叔準備車子,我要出去一趟。”她起身上樓,要去換外出的衣裳,行到半樓梯突又轉身提醒四丫頭道,“你記得把人給我帶上!”


    四丫頭銜命而去,等明桑出了沈公館,太陽已翩翩落下大半,卻依舊是一種悶騷的熱。那門口此時正泊著一輛漆得極黑的雪佛萊汽車,陽光下曬得冒了油,黑得沒有天理。


    王叔是沈家司機,一副老實人的憨厚長像,點頭哈腰地為明桑來了車門,待看她穩穩地坐定,方才鑽進車裏,問要去哪。明桑把青綢傘收了,左手疊著右手,手上金絲白手套,沉重的華麗,她點了點手指尖輕聲道:“先去張嫂家,我要先接個人。”


    【三】


    進了巷子,遠遠便見著張嫂家門口立著兩個人,一個身形細瘦,黑油油的頭發盡編作一根麻花辮,梢上用紅絲繩紮著,隨意地擺在胸前,那臉也生得白淨,隻是眼睛稍細小了些,也算得清秀,正是四丫頭。而在她身邊立著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表情非常安靜,安靜到仿佛立時便要羽化成仙,隱約就有一股肅穆。


    車在門口停下,明桑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對少女笑了笑。四丫頭便推那少女道:“這是小姐,還不過去叫人!”


    少女原先還有些扭捏,然而見著明桑,突然非常歡喜,像睽違多年未見的情人,那一種不知所措的喜悅,跑上去死抓著她手:“怎麽這樣慢,教我等得好生心焦!”


    四丫頭看她這樣沒規矩,當下臉就變了,怕明桑怪罪,說是沒有把這丫頭**好,便要喝她,不想身子才一動,明桑便是一計眼風殺過來,四丫頭哪還敢造次,竟一個字兒沒敢哼出來。


    少女也不認生,拉開車門擠進車裏,緊緊地挨著明桑坐了。明桑一壁伸手摟她肩膀,一壁吩咐車夫去崇明樓。


    車開的極慢,索性明桑也不著急,便與少女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咱們去吃七巧餅,你不是最喜歡吃那個麽!”


    少女點點頭,把頭擱在她肩上,手抓著她胳膊,緊緊地:“喜未都聽明桑安排!”


    明桑抬手整了整她的劉海兒:“待會見著了人,你莫要亂說話!”


    少女皺眉不語,眼睛隻望著車窗外,看那街景有如電影慢鏡,一格一格掠過去,又像是一幅江南市景的水墨畫,多是深褐淺綠,偶爾一抹明快色澤,便覺豔不可視。眼看著就要到崇明樓,她終是幽幽說了句“你放心,我省得!”算是做了交待。


    位子是早定好的,明桑打發了車夫,便拉著喜未進了樓裏,茶房點頭哈腰地將二人引進三樓雅座,那裏已坐了一個男人,白西裝,細碎光澤的頭發,在明桑這個位置,正看到他極尖削的下頜。


    她心裏突然湧上喜悅,可是臉上不動生聲,低低叫了聲“韓執”,那聲音非常之小,可是在這空洞屋宇下聽來卻尤其驚人,像是火車開過的轟轟聲。


    男人摔過臉來望她,那是非常動人眼目的一張臉,渾然天成的一種精致,仿佛是發著光。他笑著擺擺手,起身拉開椅子教她們坐,別具深意地對明桑眨眨眼睛,然後目光從她身上滑開到喜未臉上:“這位想必便是明桑說的喜未小姐了,咱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我瞧著實在麵善!”


    “你哪裏能見過,盡是胡說,”明桑對他這輕浮的態度很不以為然,甚至有些氣惱,“她是我同學的表妹,昨兒個才從家過來,並且人家長了這麽大,也並沒有出過幾回門,怎麽就教你碰著了!”


    “話全教你說了,我不過是怕喜未小姐不自在,說個笑話罷了!”韓執自煙盒裏掏出隻煙來在手背上磕了磕,卻並沒有要抽的意思,隻在手中把玩,“今兒個特特把我約出來,怕不是隻為了同我強嘴吧?”


    【四】


    一頓飯吃得不痛不癢,三人都抱著自己的心思,全很不著意。在韓執,當然是因為沈明桑對他的欲言又止,心裏極不痛快。


    其實明桑不肯說,實是在是有更深一層的顧慮,她思量這事根本是玩火,把握是有把握,然到了最後,真是個不了之局,到底不能痛痛快快地把事說出來,隻能走一步看一步,這一路上,她正是為此而愁。


    飯畢,夥計收拾幹淨桌子送上茶來,便再容不得不作聲了。明桑便笑了一笑,指著喜未向韓執道:“你瞧我這位喜妹妹生得相貌可好不好?”


    韓執不明所以,隻順著說“自然是極好的”,明桑點點頭又接道:“喜妹妹不光相貌生得好,還有一個別人不知道的好處,她琴彈得更好!”


    “哦哦,”韓執拿眼睛把喜未打量一打量,振了振神道,“是鋼琴麽,這個彈得好實在難得!”


    明桑起身踱到韓執身後,伸手按他肩,輕輕一捏:“我聽說伯父頭風又發了,可好些不曾,我一直想去府上探望來的,卻是一直不得機會,我奶奶的事,你是知道的——我所以告訴你喜妹妹這一項好處,卻有個妙想,不如讓她到府上盤桓兩日,給伯父彈彈琴。她的琴音是極淡極雅的,正該讓伯父多聽聽,這頭疼的毛病怕不就好了!”


    “你哄我呢?”他把她的手捧在掌心裏,使勁揉了揉,“世上哪裏能有這樣神奇的琴音,西方那些哄小孩子的童話故事裏也不能有!再者說,他犯他的頭疼病,與咱們什麽相幹,犯不著為他糟這個心!”


    “話怎麽說得這樣絕情,他到底是你的父親!”


    “什麽父親,我可不承認,我爹早死了,他算得哪根蔥!”他作咬牙切齒之狀,“也不知道媽到底看上了他什麽!”


    “伯母的眼光自然不錯,你小孩子何敢置喙!”她輕掐他手指,恨他失態,不該在喜未麵見說這些有的沒的,教人家小姑娘聽是不聽?他也意會到此,忙舉杯向喜未相敬:“剛才我說得全是瘋話,酒後失言,汙了喜未小姐的耳朵,實在罪過罪過,罰我就吃這一杯,喜未小姐千萬別放在心上!”說時仰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喜未瞧他逗趣兒,拿手掩著嘴秀氣地笑,他眼角瞥見,身子便有些酥酥的。


    待放了酒杯,明桑又推他道:“我說真的,不是玩話,我家裏這時候不好把喜妹妹讓進來住,然而人家大老遠來了,總不能教她這樣回去,更何況我那同學千拜托萬拜托的,所以定要你行個方便,收留我這妹妹幾日!”


    韓執看她是再正經不過的一個表情,便知她這話果然不是玩笑。他想著家裏真正是個是非之地,不好再把個小丫頭弄進來胡攪,還不頭疼死了。可是明桑既提出來,自然不好拒絕的,他隻得硬著頭皮應下:“你放心吧,我定招待的喜未小姐賓至如歸!”


    【五】


    韓執領了喜未來,也並沒打算同爹媽報備,想著也不過幾天的事兒,得過就過去了。卻偏是天公不作美,韓太太這樣一個擅交際的開明人物兒,難得這日竟是沒出去應酬跳舞,倒是安安靜靜地把身子攲在客廳沙發上,身側一個小丫頭雙膝跪地捧著她一隻手,正仔細把那指甲染成絳紅色。韓執與喜未進了門,便與她碰個臉對臉。


    這韓太太年近五十,卻並不顯老,皮膚依然是一種透水的白色,黑發高高盤起,以鑲碎鑽象牙梳挽住,著一件黑色洋裝,露出大半個白膩的頸項,並沒帶珠鏈耳璫之類,卻更顯得風姿綽約。喜未看得目不轉睛,韓執卻把眉皺著,很不誠肯地叫了一聲“媽”。


    韓太太懶懶地把眼睛抬了抬:“又交了新女朋友?”


    “媽你別亂猜,這是明桑同學的妹妹,才從京裏來的。沈家出了些事您也知道,她所以托我照顧喜未小姐幾天!”


    “哦,”韓太太把染好的指甲放到眼前賞鑒,一壁把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滑到喜未身上,好半晌才接了一句,“那你可不能怠慢了人家!”


    “這自然的,哪裏要您交待——媽今兒興致不好麽,怎麽沒出去?”


    韓太太便厭厭地把手一擺道:“怎麽才兩日的工夫,你就變成個碎嘴子了,就不許我安靜一天?”


    “誰又招了您煩?”韓執看她心氣不好,便討好地道,“您說出來,兒子去替您教訓他!”


    “你有這心我卻沒這氣力,我這時候乏得很,你別來煩我,還是帶喜未小姐四處去誑誑的好!”


    韓執正不願跟母親湊這個趣兒,便笑著拉喜未走開了,哪裏成想半樓梯與他老太爺劈麵相逢。他桀驁地把頭一摔,自牙縫裏擠出來一個“爸”字,像是才發酵的醋,老大一股酸味。他老太爺“嗯”的一聲,目光在他身上一掠而過,卻是滑到喜未身上時膠住了,就像給人施了定身術般動彈不得。


    韓執心裏鄙薄,暗罵一句“老色鬼”,把身子往上一送,正擋住了他老太爺望向喜未的視線,笑道:“今日這是怎麽說來,您二老這時候竟然全在家裏?”


    “還不是你媽說身子不舒服麽。”他是怨恨的一種腔調,“你也是,不要整天在外麵跟那起紈絝子弟們胡混,安安份份的找個事做不好麽?”


    “我自然有分寸的!”他也懶得再跟他囉嗦下去,一手拉著喜未便往上走。卻是喜未頻頻回首,像是給什麽勾了魂去的一般。


    他實在看不過去,不由問她:“怎麽,你認識他?”


    喜未聽得一愣,半晌才回過神明白他問的是什麽,羞澀一笑道:“韓先生說的哪裏話,我並不識得令尊,隻是覺得他非常麵善,像在哪裏見過一般,我這樣失態,倒教韓先生笑話了!”


    【六】


    待把喜未安置好後,韓執也便不大上心了,思量著她在此不過幾天的耽擱,隨她玩去便是,就放野馬一般地不聞不問。


    沈明桑倒是常掛記著,隻是不好常上韓公館走動,她們沈家是有身份的人家,如此豈不招人嫌話麽。所以隻在韓執約她出去的時候才得關心關心。


    這日韓執從外麵回來,卻撞見他老太爺同喜未在後院園子裏拉拉扯扯。這畫麵實在刺眼睛,更是讓他非常心恨,不管不顧地衝上去與他老太爺麵對麵的吵,口不擇言地罵他老不休。幾個男傭好不容易把二人拉開了,韓執冷笑著一拽喜未道:“韓家汙髒的很,我也不好再留你,莫若我去給你找間旅館暫住著,一切開銷自然是由我來出的,你無須擔心,可好不好?”


    喜未紅著臉把頭低著,要哭不哭地,好半天才蚊子嗡嗡似地道:“我知韓先生是為我好,可是,我與重樓是兩情相悅……”韓執聽得險些摔倒,臉上的血色褪盡了,露出青白青白的一張臉,像是青麵獠牙的鬼,他狠狠地抓住她的胳膊逼問:“你,你才說什麽,你,你說你與韓重樓——兩情,兩情相悅!”他也顧不得犯了忌,直接把他老太爺的名字喊出來了,在他反正也是沒把這個人當成自己的爹,倒也是無所謂。


    韓重樓卻是烏黑的一張老臉,使力把他推開,將喜未拉到自己身後道:“怎麽的,你想造反麽?”


    他也不理這話,隻隔著韓重樓厚重的身體問喜未:“我聽差了是不是,你哄我呢是不是?”


    “實在對不住,韓先生,喜未講得,字字是真,”她用碎白的牙唇咬著紅通通的嘴唇,“韓先生還是不要管吧!”


    “你到底在說些什麽鬼話,你怎麽能,怎麽能喜歡他,你瞧瞧,他多大年紀,他什麽樣子,怎麽會,你若是要錢……”他急得胡言亂語,然話未曾盡,頰上卻猝不及防的挨了韓重樓一巴掌,青白肌裏透上來灼熱的紅,簡直豔不可視。


    韓重樓惡狠狠的臉,直著喉嚨吼:“這哪裏有你說話的地方,還不給我滾!”


    結果那晚上韓執喝得爛醉如泥,因為受了這委屈無處發泄。後來借酒發瘋,給沈明桑打電話叫她出來陪他。沈明桑看這夜深深不可測,像人心裏藏的歹毒,總教人心神不寧,口氣上難勉有些簡慢。叵耐韓執擱下狠話說:“你若是不來,以後也便不要來,咱們此後也不用再見麵了!”說完這一句立時就掛掉了電話,不給她回駁的機會。


    明桑無可奈何,她深知韓執說一不二的大少爺脾氣,你不依著他,他就記恨你一輩子。然這人又有個人家到不得的好處,對你好起來那真正無微不至,恨不能把你捧在手裏頭,每個汗毛孔都要體貼到。一年前經同學介紹兩人相識,明桑也確是惑於他的美貌,可美貌終究是虛的,她欣賞一番也便罷了,也未太放在心上。卻是韓執死纏爛打不依不撓,把她的喜好性子全打探清楚,每日一個電話來問好,又隔三差五地派人給送她點心。她也沒別的喜好,就有這麽一點口腹之欲,極愛榮荷齋的點心。偏這榮荷齋點心是本城一大特色,生意火得不像話,向是極難買到,每次都要提前幾日預定。韓執別具匠心,為了討著她好,硬是將那廚子挖去了自己家裏頭,專為給她做點心。


    沈明桑一個涉世未深的大家小姐,哪裏還能不動心,雖也有幾個世家子弟圍著她打轉,又哪裏有一個人對她這樣上心過。像是那次兩人出去約會,半路趕上大雨,偏是隻帶了一把用來遮陽的綢傘,他不管不顧,拚了得上一場重風寒,也要護她周全,硬是把外套脫下給她披上,把那傘盡遮著她,自己在傘外淋雨。


    她就算是個傻子,也給他磨得心機通透了,更何況她敏而韶秀,是個再聰明不過的人。也便半推半就地,答應了他的求愛。


    回憶裏都是他的好處,她不由地密密一歎,吩咐四丫頭去請汽車夫,便急急換了件軟青緞描大朵白芍藥的旗袍,頭發也不及細弄,匆匆出了門。


    到了韓執所在的那間菜館,西崽引著她上了樓,才推開包間門,便聞得一陣細碎軟哀的啜泣聲,她抬眼望過去,便看到韓執趴在桌子上,肩膀抖個不住,正哭得傷心,心便跟著軟得有如雪融!


    【七】


    沈明桑打發了西崽,過去按住韓執肩膀道:“這是怎麽了,才電話裏還好好的,死活地要把我叫過來,我來了,你卻又這樣兒!”


    韓執身子一抖,猛地抬雙臂抱住了她腰,勒得緊緊地,幾乎要使她不能喘氣,甕聲甕氣道:“你來了,我感激你一輩子,這有什麽好說,我以身相許以謝你好不好?”他抬了臉,頰上紅紅的,表情卻很憨,眼睛裏還微有些許濕意,愈顯得有種含而不露的豔色。沈明桑一時忘情,俯身親他眼睛,*似地說了句:“傻子,你這到底為了什麽?”


    他突然有些恨她不解風情,訕訕推開她道:“我們家的事,你還不知道麽?”


    “怎麽,又是和你老太爺……”他突然把手捂她嘴唇,“你別說,你說了我要生氣!”


    “這又是何苦,”她挨他坐下,伸手拿了茶壺注了滿滿一盞茶遞給他,碧綠的茶湯映著他的臉,像天陰:“就算他不是你的親生父親,然而處了這許多年,也總有些感情在那裏,若是你能退讓一步……”


    “你哪裏知道!”他眼睛裏突然泛出一層血紅,緊緊抓住她捧著茶盞的手,那盞晃了兩晃,終於立不住,“當”一聲掉在了地上,碎作一地花朵,“當年,媽為了他,害死了我父親,這血海深仇,我若是不報,還算是個人麽!”


    “你,你胡說什麽!”沈明桑聽得瞠目結舌,不能相信,“這又是哪個狗奴才告訴你的,你莫要信他,他就是不欲你這主家過得順當!”


    “我倒希望是這樣!”他狠勁一捶胸口,“然而那事卻是我親眼所見!”


    “不,不可能,他怎麽能那樣壞!”明桑的身子一陣抖,手更是涼得像塊冰。韓執這樣精細的一個人,卻因為過於沉溺仇恨,而未能發現她這不對勁兒,隻自顧道:“我親眼看到媽給父親吃下了蒙汗藥,韓重樓便趁父親昏睡之機勒死了他!”


    明桑此時已是一臉青白,活似見了鬼一般,麵無人色。她晃晃悠悠站起來,勉強扶住桌子站穩了,顫聲道:“我,我突然身子不大舒服,阿執,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韓執抹了把臉,看她果然麵色極差,仿佛正忍著極大痛苦似的,也顧不得心下恨意,忙扶她道:“我不知你身子不好,不然定然不教你出來,你這到底是怎麽個難受法兒?”


    她別開臉不去看他,怕他猜破她的心思,隻把身子軟軟偎進他懷裏,假意羞澀道:“女子每月總是有幾日是不好的,你還不知道麽,非要我說出來!”


    雖是兩人早於半年前定了婚,然必竟是未婚男女,他便不由臉紅道:“是我大意了,我這便送你回去!”


    到了菜館門口,她卻又站住了,陡然道:“你雖說了那許多,我猜你卻不光是為了那些事發恨,是不是因為喜未?”


    韓執原本一直隱忍,喜未這一樁事卻做了引子,引得他心裏這仇恨的種子生發壯大,終於長成了參天巨樹,要把他的身體撐破。也幸得沈明桑,讓他把這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宣泄出來,不然必要憋悶得瘋掉。這時候冷風把他吹得腦子清明,他才想起來喜未之事,是必要對明桑有一番交待,畢竟人是她交在自己手裏的,也便痛快道:“是,教你猜著了,我不知那丫頭發得什麽瘋,竟然與韓重樓不清不楚的,不如你勸勸她!”


    “她那個脾氣——”沈明桑深深歎口氣,卻又覺得這語氣不對,仿佛她們很親密,在別人看來,她們當然隻是才處了不幾日的普通朋友。她真怕韓執生疑,忙把話一轉道,“好,我改日必要勸勸她,咱們先回去,我實在難受得緊!”


    【八】


    沈明桑見到喜未是在五日後,彼時在韓太太的百般斡旋下,韓重樓與韓執這對父子總算從互摔臉子到默不作聲。韓執心很重,那日醉酒回家後,便一直抱著個心思,要把韓重樓與喜未之事告之母親。然而礙於沈明桑,到底不好把喜未給牽累進來,憋了兩日實在憋不住,便藏而不露地問他母親:“設若姓韓的要再納房姨太太,媽恨不恨?”


    韓太太撩了他一眼,擺手叫給她梳頭的丫頭出去,也並不回頭看韓執,顧自拿了隻水鑽頭飾別在發裏,一壁端相鏡中影像,一壁不緊不慢道:“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來?”


    “有人總之別有居心,媽要自己上心才好!”


    韓太太並沒什麽表示,拉開柚木梳妝台抽屜,摸出一隻煙放進唇裏,劃了根火柴點燃,深深吸一口,在煙氣氤氳裏緩緩啟唇:“重樓的心我還不知道麽,倒要你這小渾蛋瞎操心,他玩是玩,還是有分寸的!”


    話到這個地步,韓執實在接不下去,恨氣地捏一捏拳頭,到底沒說出話來,折身訕訕走開了。


    沈明桑來韓公館這日卻是下著細雨,綿綿密密,是道不盡的相思與哀愁。她拉喜未到韓公館後花園裏,也並不打傘,任那雨打在身上,曲曲折折的涼意,使人腦子無限清醒,心緒也跟著平靜了許多。她覷著四下無人,緊緊攥住喜未手道:“奶奶,適可而止吧!”


    “何為適可而止,”喜未雙目含煞,狠狠摔開她手,“莫非要我眼睜睜看著他與別的女人在外麵快活?”


    “可是……”明桑咬咬嘴唇,是個敢怒不敢言的光景。喜未冷笑接口道:“你是不是想說,當初你隻答應把我弄進這韓府來瞧他一瞧——”明桑臉現慘白之色,重重點頭,喜未笑得更歡了,“原本,我也是如此打算,然一想起他四十年前不顧我與你父親死活,拋妻棄子,與別的女人私奔,卻叫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奶奶,何苦呢,冤冤相報……”


    “屁個冤冤相報,這是他欠我的,該當還我這情,世上的事,有因必有果,這也是他的果報!”


    “何,何意?”明桑臉上,此時已是白裏透出青來。


    “你猜他對我說了什麽,”喜未仰臉望著天上,笑得萬般詭異,“他說為了我,要把韓太太和他那便宜兒子韓執給毒死,到時韓太太名下的這些大好財產,自然便是他與我的了!”


    “奶奶的意思呢?”明桑真怕她說出來“我自然是答應了”這句話,身體顫抖得有如狂風中的蝴蝶。


    喜未扭臉來看她,眼睛閃了閃,伸手摸她臉道:“乖孫女,你怕些什麽,我知你對那韓執用情很深,隻是那個人,可值得麽——你也不用害怕,且放著心,這事我自有分寸。姓韓的四十年前拋下我母子,我哪裏還能把他當丈夫,當心上人,你記著,他不是我丈夫,不是你爺爺,更不是你父親的爹,他不過是個狼心狗肺的老畜生,”她慢慢把五指捏緊,攥成一隻拳頭,紅裏泛著青,“我要教他生不如死!”


    【九】


    在沈明桑與喜未會麵大約有半月後,韓家果然出了事,韓重樓無故失蹤,韓太太則得了失心瘋,韓家一時陷入愁雲慘霧裏。韓太太留下了大筆財產,韓家當然不至於因此而垮掉,沈明桑隻擔心韓執受不得這種種打擊。


    哪裏想得到,韓執並沒有怎麽傷心,且是喜樂不盡,沒了韓太太管束,他竟是與書寓裏女先生們混得分外風升水起。明桑還想他不過是因著傷心過度而發泄一通,並不真是自甘墮落混堂子,然則她左勸也不是,右勸也不是,末了擱狠話說:“你若再如此,咱兩個便算完了!”


    這日韓執約她到菜館裏,她本以為他定是為前番悔過,要好好與自己親近一番,卻不想他開口第一話便是:“我要納那書寓的晴染姑娘做妾,你要是能容得呢,咱們自然千好萬好,你若不能相容,我也不敢高攀你!”


    明桑簡直傻了,手一抖,茶杯落了地,那脆碎的聲響像是紮在她身上,無一處不痛,她忍著這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逼視著他的臉道:“你,你這話,卻是何意?”


    韓執也不瞧她,隻把身子向椅背一靠,很無所謂道:“實告訴你,我與晴染已好了有兩年了,那時候追求你,也不過是要拿你作個幌子,以方便我們幽會。你也知道,像咱們這樣的正經人家,說出去韓公子竟是愛著個書寓先生,那多麽不好聽!”


    到最後明桑也不知自己是怎麽回的沈家,人叫她她聽不到,人推她她不理會,就癡癡呆呆地在屋裏坐了一宿,腦子裏翻來覆去隻有一個念頭——倒是死了的幹淨。可是為了這麽個東西傷心,甚而去死,卻真是犯不著!自己真就這樣賤麽?


    倏然想起喜未——她總有法子教自己,對,她總有法子!


    她忙起身,一路失魂落魄地出了沈公館。


    三日後韓執接到明桑的電話,說要找他談談,兩人必竟好了一場,他也不是那無情之輩,便很痛快地答應了。


    到了館子雅間裏,便看到明桑笑意盈然的一張臉,豔光四射,他心下也不由得一酥。明桑柔柔媚媚地拉他坐下,把一隻銀碗推到他麵前道:“你嚐嚐看,這是我親手做的楊梅凍!”


    韓執真頗是詫異,不明白她這突來的溫柔是為了哪般,明桑卻不容他胡思亂想,親手剜了一勺梅凍送到他唇邊:“你莫要辜負我這一片心,我自然也不辜負你的!”


    他看一眼那鮮紅的梅凍,色澤勝血,卻別有一股香氣,實在引人食欲,便張嘴接了。入梅凍入口涼而甜,滑而不膩,遇津便化,果然人間至味。他很驚疑地望向明桑:“你這話是何意?”


    明桑笑了一笑,麵含春色,唇齒留香,騷得他身頭一陣**,他伸手要抱她,她卻推開他的手:“好好的坐著說話,動手動腳成個什麽意思,我講個故事你聽!”


    韓執無可無不可地,顧自吃那梅凍,聽明桑緩緩道:“你大約不知,這世上乃有一類不死人——他們雖也同平常人一般的生,老,病,卻不像平常人一樣會死,而是每四十五年必要結蛹一次。所謂的結蛹,也就是聚合能量,化生肉體,再得青春,我的奶奶,便是這樣一個人!”


    韓執聽得下巴要掉下來,把那吃了一半的梅凍一推道:“你講得好故事,世上怎可能有這般神奇之事,我卻是不信!”


    明桑也不說話,隻把一張舊照片推過去給他看,他瞄了眼,見那照片上是一個女子,秀而不媚的一張臉,竟是喜未。他抬頭看明桑,不明其意,明桑啜口茶道:“你瞧瞧那上麵的日期!”


    這一看便當真傻眼,上麵日期竟是四十年前的,他驚得目眥欲裂,又聽明桑不緊不慢地道:“這上麵之人,正是家祖母,也就是你所認識的喜未,而家祖父,你也並不陌生,便是你那便宜父親,韓重樓!”


    韓執再坐不住,陡然站起來,欲罵她胡說八道,妖言惑眾,然而話不曾出口,便是一陣天旋地轉,隨之“咚”一聲栽在了地上。明桑爬過去抱住他的頭,頰貼著頰,無限溫柔地:“奶奶又恨爺爺又舍不得爺爺,終於沒有殺了他,隻讓他吃下自己的血,化作一尊人娃娃。你當何為人娃娃,它與傀儡相類而又不同,它保有最基本的智慧,眼裏心裏隻有主人一個,且與主人共享生命,主人不死,人娃娃不滅,自此生生世世,都不分開!”她親親他的額頭,“才你吃的梅凍裏,便有我的血!”


    韓執腦子裏嗡嗡響,實在聽不清她了些什麽,茫茫然望向她,隻這一眼,便再也移不開視線,隻渾渾噩噩隨著她不停重複:“生生世世,都不分開,生生世世,都不分開……”


    她緊緊緊緊緊緊抱住他:“對了,生生世世,隻要我不死,咱們都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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