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光自開的極飽滿的合歡樹花葉間穿過,落在一張臉上。那是一張女子的臉,皮膚很白,睫毛很長,嘴唇很紅,隻是生就一對極跋扈的劍眉,是大晴天裏聚雲,隱隱的一抹肅殺,將她的一腔婉轉柔媚破壞殆盡。


    樹底下這時候正有一人打馬而過,翠衫白袍,黑發如雲,腳蹬金絲銀靴,腰係碧玉鸞絛,眼睛往這邊一望,簡直有黑夜的深魅,叫人渾身都要酥倒。隻是他皮膚白得像死人,看著似是大病初愈,使人生出無限可憐之意。那人行出去大約有七八丈遠,突又折返回來,在合歡樹下勒馬而停,仰臉對著樹上的女子小聲央求:“姑娘,後麵正有一群人追殺我,你幫幫忙!”


    女子撣撣竹青的裙子,伸伸穿著豆綠絲履的腳,仿佛全沒看見這個人,隻抬了眼睛望天,像那裏有無限美妙,其實不過一片藍白,偶有幾隻鳥掠過,受了驚嚇地哀叫。


    那人求救的話雖說的十萬火急,臉上卻極是雲淡風清,人家不理他,他也不惱,隻笑嘻嘻地道:“定有厚饋酬謝姑娘!”


    女子終於把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很不經意似地問了句:“多厚啊?”


    那人從從容容地跳下馬來,自在爛漫地撫著馬崇道:“千金不多,萬金不厚,姑娘你說個數吧!”


    女子在樹上托腮沉思,最後伸出五個手指頭對他晃了晃,他眯一眯眼睛:“五萬?不算多,隻要姑娘救得在下性命,這五萬黃金立時奉上!”


    女子在上麵聽得一愣,卻又立時眉開眼笑地從樹上跳下,抽了背後長刀在空中一抹,一片白花花的光,她痛快地一按對方肩膀:“你放心,我保你太平無事!”


    那人倒怔了怔,末了笑得如一朵花似地:“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女子倒很爽利:“眉彎彎,你呢?”


    “我?我隻是個無名小卒,姓君,名安舊。”


    二、


    果然不過半刻的光景,打林子南麵奔過來十幾人,一水的黑衣黑褲,一看便知是有組織有計劃打劫的一夥強人。眉彎彎把刀一抖,嗆浪浪一聲,真有千軍萬馬之勢,她將君安舊拉在身後,對那十幾人蔑視一笑:“你們是一個一個來,還是一起上?”


    強人裏走出一個人,陰沉沉的一張臉,生得細眉倒角眼睛,卻是極白細的肌膚,很有幾分女氣,他一說話,險些沒把眉彎彎笑倒,竟是像某些風塵女子一般拿腔做調,比比劃劃:“小姑娘,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我不管他是什麽人,我就知道他給我銀子!”眉彎彎笑眯眯,隻是劍眉橫立,就算口氣再親切,也給人一種不近人情的冷然之感。


    那娘娘腔很動怒,然而他看出來這小姑娘有些手段,不好對付,偏上麵交待要盡快把人抓回去,他實在耽擱不起,忍著怒氣道:“他給你多少銀子,咱們照十倍的給你便是,你把人交給我!”


    眉彎彎聽得眼睛一亮,君安舊怪腔怪調地一咳,在她耳邊小聲道:“姑娘,你莫聽他們胡說,這些人從來不講信用——不如這樣,事後我再給你加一倍!”


    她掰著手指頭算了算,救他一條小命竟是能拿到十萬兩金子,這買賣可真是大發了,一輩子怕也受用不盡!再把君安舊的衣著與這夥強人一比,明顯君安舊比較有錢,便點頭道:“你放心,我哪是那見利忘益的小人,生意便講究個誠信,既然先們先定了約,我自然保你的!”


    這是場麵話,君安舊自然不信,他想這小丫頭片子見錢眼開,最是不能放心,怕一個不好,自己便交待在她手裏了,麵上卻依舊笑容可掬,色如春花:“對姑娘,我自然是萬分放心的,不如這樣,姑娘先攔住這些人,我騎馬先走,到林外再等姑娘——你知道,我武功不行,在此反倒拖累了姑娘!”


    眉彎彎左思量右思量,也想不出不答應的理由,可是又不放心,怕他跑了,自己白出了力,銀錢泡了湯,那可太傻了,便猶豫不定。她這些小心思如何能瞞得過人精似的君安舊,他一抓她那隻未握刀的手,把一塊帶著溫熱的玉壓進她掌心裏:“姑娘請放心,安某是定會等在林外的,若有意外,姑娘未能在林外見到我,便可持此玉去鼎新錢莊取錢!”


    鼎新錢莊的大名眉彎彎還是聽過,心安了不少,便點頭道:“好,那你快走,我攔住他們!”她說著把刀在地上一磕,腕子一翻,嘩嘩嘩嘩……把刀舞出成片刀花,聳身衝進人群,隻聽得“叮叮當當”一片刀劍交擊聲,金屬相碰的火花與白晃晃的刀光劍影,真個使人眼花繚亂。


    君安舊便趁著雙方打得火熱的當,跨馬朝林外狂奔。


    三、


    眉彎彎用了兩百餘招方才把一夥強人全擱倒,拄刀而立直喘大氣,她記得師傅說過,一刀斷人生機,方為藝成。她自認沒出息,這種大本事怕是下下下下下下輩子也學不來的。腰上突傳來火辣辣的疼,她方才憶起來自己不小心被那娘娘腔在腰上削了一劍,先前打得太投入沒覺出疼來,這時候一靜下來,那疼真正火燒火了,恨不能吞滅了她。


    然這時她卻實在沒心思報負,相比地上這幾十條小命兒,十萬兩黃金才是她的心頭病。她掂了掂掌心裏那塊溫玉,但見玉色如血,紅通通的實在紮人眼睛,像夕陽落下的最後一抹。她不敢多想,胡亂在腰上抹了些金創藥,撕下一片裙角把傷口紮緊,提氣折身往林外奔。


    她記得君安舊走的是這個方向,然而跑到林子外頭,除了熱辣辣的日頭和日頭下萎頓的大片碧草,空落落的哪裏有一個人影子。她心口一緊,沒著沒落,真怕自己是被那姓君的騙了,其實被騙也是自己傻,太容易相信人,隻憑著一塊四不像的破玉,能領出十萬金子來麽?


    正胡思亂想,不想身後卻有一個男人關切的聲音:“姑娘,你受傷了!”


    她心下一陣歡喜,倚樹扭過身子,便見君安舊牽著馬,優哉遊哉地正朝她走過來。她抬手抹了把額頭的汗,咧嘴笑道:“算你還有良心!”


    君安舊也不說什麽,隻是滿含羞澀地一笑,倒仿佛她剛才說了什麽誇他的話似的。


    “你怎麽跑到我身後去了?”她疼得直吸冷氣,依著樹滑坐下去,臉青白青白的,像一玫青杏兒。君安舊驚呼一聲,把馬拴在旁邊一棵樹上,搶過來扶她:“我怕你打不過那夥人,所以沒敢走遠,就藏在那附近——你怎麽樣,疼得厲害?”


    “一點小傷罷了,不礙事,”她說得口不由心,卻不肯示弱,隻是疼在身體裏像小蟲子一樣四處亂爬,實在站不住,隻能由他扶著。


    他臉上的擔心倒不似作偽,急得唉聲歎氣,末了紅著臉道:“姑娘,咱們江湖兒女也不用避嫌,讓我看看你的傷!”


    眉彎彎這樣厚臉皮的人,聽了這個話,臉上也跟著熱辣辣的。可是她死硬脾子,更是疑心重,把刀往他脖子上一擱,惡狠狠地道:“你他媽的是不是想趁機占姑奶奶便宜!”


    “不敢,不敢!”君安舊嚇得汗毛全立起來了,卻是那樣好看的一張臉,看在眼裏恍似花一叢一叢開了,直開到心裏去。對著這樣的美貌,眉彎彎也實在狠不起心來,更何況對方那纖瘦的小身板像是一捏就會碎的,看著著實可憐可愛。她慢慢地軟了表情,把刀自他頸上移開,他鬆了口氣,腔調就有些輕飄飄地:“實不瞞姑娘,我乃是個大夫,所以,所以才有那般提議,不想冒犯了姑娘,該死,該死!”


    “我就是怕疼,其實傷得不重,”眉彎彎別開臉,不敢看他,感覺心裏燙燙的,像是生了病,口氣也跟著軟綿綿,“還是趕快進城,其他的等進了城再說!”


    四、


    好不容易到了城門口,那左右門吏見眉彎彎身上帶傷,有意刁難,說“看你們不似正路來的”。眉彎彎一聽就惱了,雙眉倒立,手慢慢摸向刀柄,君安舊見機得快,一拉她胳膊,在她耳邊小聲說了句“忍耐”便上前去與門吏交涉。末了許了對方諸多銀錢,方才肯放兩人進城。


    君安舊體貼,憐她有傷,隻教她坐在馬上,自己則一路牽馬而行。眉彎彎原本打算與他結了銀錢一拍兩散,卻不知怎麽,一想到要與他分別,心裏便有一股失落,幾次張嘴,終於沒能說出話來,隻是一路靜默。君安舊先時還心氣挺高,對著城裏景致指指點點給她講解,卻是講了半天不聞對方一聲半句的話,方才覺出些不對勁兒,仰臉瞧見她臉色煞白,仿佛痛苦不堪,不由關切道:“姑娘可是傷口疼得厲害?咱們還是先去醫館瞧傷!”


    這話觸在眉彎彎心上,微微的一抹涼,她突有所感地道:“你不是說自己便是大夫麽!”


    君安舊心裏一動,臉上卻是一片為難之色:“這怕不好吧,姑娘剛才還拿刀相向……”


    “我才不是心急麽!”眉彎彎把劍眉一挑,“就這樣吧,咱們先找間客棧住下!”


    “君某在此間倒還有些產業,便到我那裏去吧,不必住什麽客棧!”


    眉彎彎心滿意足了,便從善如流地點頭道:“也好。”


    君安舊所說的產業是城南的一爿宅子,三進院落,頂後麵一個小天井,裏麵栽了些藥草花果,分外清幽。


    二人才到門口,那大門便“吱呀”一聲開了,自裏頭走出個青袍翠衫的胖大中年男人,上前對君安舊行禮道:“主子可算是來了,咱們等得真正一片焦心!”他說著接過君安舊手裏的馬韁繩,卻是皺著眉望了眉彎彎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光景。


    君安舊自然明白他的心思,笑道:“海叔不要多心,眉姑娘因救我而受傷,該當上賓招待,不可失了禮數!”


    海叔唯唯應是,牽著馬便往裏走,直進了二重院子,才停馬扶眉彎彎下來,把馬交給個小廝牽去了。


    進院來的這一段路眉彎彎頻頻回顧,就怕君安舊一個閃身不見,也顧不得瞧這宅院風光。海叔看了她這等樣子,眉攢得更緊了些,卻不敢說什麽,上前扶住君安舊道:“主子,還是先進去歇一歇!”


    君安舊擺了擺手,叫他下去,他略一遲疑,君安舊把眼睛一瞪,他哪還敢造次,利索地自側門轉進三重院裏去了。


    這時候天才傍晚,君安舊便如同一隻紙紮風箏似地搖搖晃晃,夕陽將落的最後一抹餘光把他的臉映得光怪陸離。眉彎彎再遲鈍,也瞧出些端倪,上前扶住他,卻不知要說些什麽。隻見他慘白的頰湧上淡淡的胭脂紅色,更是豔色撩人,她終於忍不住,輕聲道:“我瞧你氣色不大好,不如先去歇歇,我正好也餓了,想吃些東西!”


    君安舊卻是不肯妥協的性子,身上再難受些,也要硬作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姑娘說得哪裏話,我好的很,還是先治你的傷要緊!”


    五、


    彎眉眉傷好得七七八八的時候,海叔終於忍不住偷偷找她說:“其實主子根本不是大夫,隻是略通歧黃,能醫好姑娘的傷,全是僥幸!”


    她又不是傻子,自然聽出來對方話裏有話,皺眉想了想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聽說姑娘救了主子,而主子答應酬謝姑娘十萬兩黃金,”他一臉苦大仇深之狀,雙手捧著一隻雕得極精美的木製小黃鳥遞過去,“主子自小身子便不好,最怕勞心,望姑娘拿了這東西,便去吧!”


    彎眉眉氣得臉發青,她脾氣向是不好,可是想到君安舊,竟生生把這口氣忍下了,也不碰那隻小木鳥,雖然心裏確實喜歡,隻把眼睛冷冷盯著海叔道:“怎麽,一場救命之恩,便想用這隻鳥把我打發了?”


    “不敢,不敢!”海叔一臉苦笑,“姑娘你別瞧它樣子普通,實則不止十萬黃金之數!”


    眉彎彎不作聲,心裏自然是不信。海叔也不惱,隻把小木鳥放在桌上,伸食指在其頂翎上一點,便見那小木鳥搖頭晃尾地走了起來,紅玉鑲就的一對眼珠,仿佛美人唇上的兩滴血,是最淒厲的美色。這使她突憶起君安舊淡到幾乎無色的唇,不知要用怎樣鮮麗的色澤去描摹,方能補他一分麗色。


    海叔宛似全不知眉彎彎的走神,隻把“啾啾啾”叫個不停的小木鳥抓在手裏,在其尾翎一拉,它便又成了一件死物兒,安靜地躺在掌心裏。他把它再次遞給眉彎彎:“姑娘可還滿意?”


    “果然神奇——”眉彎彎話不由心地,“我倒是聽說這世上有一門‘機關術’,能製烏鴉,長飛不落,能製百靈,啼鳴不歇,能製駿馬,奔馳千裏……這鳥倒也有些門道!”


    海叔聽得臉紅:“教姑娘見笑,皆因我隻習得些皮毛,所以隻能做出這種不入流的東西!”


    眉彎彎劍眉一揚,有一種不可言說的銳氣:“海叔,我知你護主心切,我也不為難你,我隻要一件東西,你若舍得給我,我立時便走!”


    “姑娘所求何物?”


    眉彎彎把掌心攤開,上麵赫然一隻美玉,其色如血,其潤如水,銷魂蕩魄。海叔隻看了一眼,便覺心悸若死,仿佛有一隻正手狠狠抓著他,愈抓愈緊,緊到不能呼吸,卻聽眉彎彎音色婉轉:“我隻要這玫玉!”


    “不,不可!”他臉色慘白,趔趄地往後退了一步,“姑娘要什麽老奴都能答應,隻是,隻是此物不行!”


    “為何?”眉彎彎倒不動聲色,看他要如何分說。海叔拿衣袖擦了把額上汗,氣喘籲籲道:“此玉,乃是主子定親的信物,怎能給姑娘!”


    六、


    “原來他已定了親!”眉彎彎這話像是提問,又似自語,雖低到有若如無,海叔那一雙耳朵隻輕微一動,便聽了個一清二楚。他不出聲,隻讓她自己琢磨,直看她臉色青青,似日光熹微裏一抹山色,實在令人心傷,暗叫一聲慚愧,躬身道:“不瞞姑娘,主子實已定親,姑娘這一番心意,老奴代為謝過,然則卻是不能領受!”


    眉彎彎像被燙著一樣,手一抖,那玫血玉隨之掉在地上,“叮”地一響,似清風裏植物慢慢伸展出枝蔓,將她纏了一圈又一圈,繃緊繃緊繃緊……海叔忽地怪叫一聲,把她自迷夢裏驚醒,隻見他俯身將那玉拾在掌心裏,像嗬護最愛的一個孩子,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擦拭:“還好不曾壞了!”


    她使力咬了咬嘴唇:“走之前,我想見他一麵!”


    海叔本不想答應,然看她態度堅絕,隻得勉為其難道:“好,我盡量安排”


    自打治好了眉彎彎的傷,君安舊便似海市蜃樓一般失去了蹤跡,這半月來,意是一麵不曾露過。眉彎彎當然也問過人,可是奴仆們嘴巴極牢靠,探不出一點兒消息,甚至連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肯說,一個個宛似木偶。她有心闖三進院子——在給她治傷的時候,他曾跟他講“有事可來三進院子找我”。隻是她屢次要去找他,皆被人攔在門口,到最後急了,挑了個夜黑風高的晚上要硬闖。卻不想那花木深深下刀光似煞、劍影如魅,更有一層層係了無數金鈴的天蠶絲網橫在上方,當真是天羅地網,使人無處著手。她隻得恨恨作罷。


    這日傍晚,海叔領眉彎彎進了三進院子頂後麵的小天井,君安舊半倚在天井裏一張紅木榻上,微微仰頭,也不知望著什麽,那一種寶相*,宛似一尊佛像。


    海叔輕喚一聲主子,他側頭目光蕩來,波光婉轉,有如魔魅,隻是肌膚是比往日更刺目的白,如浮光掠影,一觸即碎。


    “眉姑娘,”他對她點點頭,語調輕的像是耳語,卻費了諸多氣力,“傷可全好了吧?”


    “哎。”她原本想著見到他該有很多話要說,可是不知怎麽的,真到了這個時候,卻是一個字也想不出來。


    海叔不知何時退了出去,一時間小天井裏隻剩他二人,在森森花藥間,風拂在身上,像情人最動人的低聲。眉彎彎扭捏著,這軟弱害羞的情緒使她恨不能殺了自己,到末了突來的一股勇氣——想要在離開前讓他知道自己這番心事——便不顧一切地衝上去,可是最後說出來的話,卻軟得沒有生氣:“聽說你定親了?”


    君安舊聽得一愣,轉而笑著輕點頭道:“嗯,想來這事是海叔告訴你的,他就是這個多嘴的毛病,不討人喜歡!”他看她一臉的冷硬,又道,“眉姑娘來找我,可是為了那十萬黃金……”


    “你,你喜歡她麽?”她突兀地打斷他的話,雙頰紅得像洇血,“是我多事,你們自然,自然互相愛慕!”


    君安舊再是個傻子,也聽出這話裏的意味兒來了,更何況他聰慧有如妖魅,就伸手將她一拉,她站立不穩倒進他懷裏,他帶笑帶咳地道:“彎彎,你是個好姑娘,隻是,隻是我不配!”


    七、


    他這一時三刻的溫存,使眉彎彎全身紅得如同煮熟的蝦子,無地自容地羞窘,就手把他一推。她手上原本沒用什麽力道,可是他已如布偶般倒下去,軟在塌上拚命咳嗽,像是要把肺給咳出來,直到吐了一大口血才算作罷。


    她驚惶失措,萬想不到自己那輕而又輕地一推之力竟造成如此結果,悔天恨地,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就算做錯事師父打得她手腫起半天高,疼得撕心裂肺,也不曾動用這眼淚,可這時竟是忍不住。他拿白絹巾子拭淨了唇邊血跡,輕拍她手道:“老毛病了,不礙事,總歸死不了,你莫著急!”


    “這到底,到底是什麽病?”她急成青白的臉,更被夕陽塗沫得有似鬼怪,“半月前還好好的,怎麽突然……”


    “半月前,”他似是回憶人生裏卻美妙的時刻,“那還是我生平第一次離家那麽遠,原本,是去迎親的!”


    “迎親!”這話便是當頭棒喝,眉彎彎站立不穩,險些一頭栽在地上。他卻似沒看到一般,點頭道:“可笑半路人給人劫殺,最後隻剩我一人逃了出來,幸是遇上了姑娘!”


    他說得這般輕描淡寫,眉彎彎已是心驚肉跳,竟是忘了羞赧,去拉他的手:“誰要殺你?”


    他望她一眼,笑得有如萬花齊綻,伸手摸摸她的頭發:“想這些也不過是自尋煩惱,他雖則一力要致我於死地,我卻是不能動他分毫!”


    這話自然是不欲她深糾的意思,可是她卻不依不饒地更抓緊了他的手逼問:“到底是誰?”


    “何苦呢,原本這事與你無關,”他的臉色一點點灰敗下去,像花迭次枯萎,可臉上依舊笑著,“我聽海叔說你要走,還是走了好,我本是是非之人,這本是是非之地,與你一點好處也沒有!”


    這話是刀,直把眉彎彎切得肢離破碎,她趔趄著退了一步,卻突又衝上來把他按倒,一隻手緊捏他下頜,恨聲道:“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不答應,不允許,別人取走!”


    “又何必同一個將死之人斤斤計較?”他突然抬頭,唇畔碰著她的耳垂,一點燙,卻有最巨大的熱,讓她的身體如冰消融,“這身體折磨了我二十年,盡夠了——我會讓海叔給你十萬兩黃金,與你的帳,便算兩清了!”


    他說著將她一推,也不知他哪裏來的那樣大的力氣,竟是一下子將她推翻在地,隨即斜刺裏伸出兩把劍橫攔在她頸上,細小尖銳的涼吻著肌膚。她不管不顧,頸上被割出血也覺不出疼來,隻奮起身子要衝過去,卻被人死死扣住肩膀,動彈不得,就一力朝他喊:“君安舊,我不要黃金,我隻要你告訴我,我們還能不能見麵?”


    八、


    眉彎彎本打算要貓在城裏等君安舊成親,自然有劫親的心思,可是半路殺出來的卓然然強要把她帶回山。


    她不服氣,回山的一路上四次三番逃走,卻皆被卓然然利落地抓了回來。她技不如人,眼看強來不行,隻能軟求:“師姐,好師姐,你放了我吧,我絕不能回去!”


    卓然然挑著半邊眉頭看她:“出來的時候還好好的,答應了早去早回,師父見你遲遲不歸,心憂成疾,這才派我下來找你,你別不識好歹!”


    眉彎彎不響,是打定主意不肯回去,然而卓然然如何能讓她稱心如意,兀自拉著她走,到末了她急得不管不顧,跪在卓然然麵前抱著她腿求告:“好師姐,求求你,彎彎要是這時候回去,這一輩子,也不甘心,哪怕是死,也死不瞑目!”


    卓然然聽得心跳,伸食指戳她腦門,歎氣道:“你那點兒小心思,我有何不知,然這事卻是由你不得——那君安舊,你知是何人?”


    這話真正使人心驚,眉彎彎思量自己並不曾同她講過君安舊之事,她又是如何得知?正心思紛亂,卻見卓然然一攢眉頭,壓低了聲音道:“你這傻瓜,到此時還不明白麽——下山前師父對你如何交待你的,要你等在井城十裏外的林子裏,若有人向你求救,你必要援手!”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就算她再是遲鈍,也聽出些端倪來,慌地抓住卓然然的袖管:“師姐這話,卻是何意,難不成那追殺君安舊的,是師父?”


    “說你傻,你還真就傻!若是師父要殺他,又何苦安排你去救他!”她把她拉起來,瞧著四下無一個人,方才湊在她耳邊道,“你還不明白?師父當初因何派你出來,皆因她老人家不好親自動手,而在咱們幾個師兄妹裏麵,隻有你輕功習的最好,才趕得急救人!”


    “到底,到底是何意!”


    卓然然對她這呆樣子隻有搖頭苦笑的份:“想必你已知道,君安舊那日出城乃是為了迎親。他要迎娶之人,便是師父!”眉彎彎整個傻了,感覺身體輕飄飄的沒有重量,飄在一個荒謬的世界裏頭——卓然然還在不停地說下去,“君家的機關密術何其神奇,江湖上早有傳聞,得君家者將無敵於天下。師父早便起了心思,奈何君家數術從不外傳,她老人家也是不得其門而入。卻是二十年前,師父聞得君家小主人君安舊自胎裏帶來的熱毒,百藥不可醫,唯有萬年血玉可救命,她老人家恰好有此一物,便以此作交換,強定下了這門親事!”


    眉彎彎身子隨著對方的話晃了幾晃,終是站立不住,一頭栽了下去,卓然然伸手去拉,哪裏想她如一灘軟泥,如何也拉不起來。到末了她索性陪她坐到地上:“這事大師兄如何肯答應,他一向心高氣傲,若果然依著師父,完了這場婚事,他以後在江湖上怕便成了別人嘴裏的笑話——得了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爹——所以趁君安舊出城迎親的時機,他立意要殺了他——哎,小師妹,你與君安舊終究沒有緣份,還是忘了他的好!”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眉彎彎使力推開卓然然,一頭哭一頭往前爬,卻是身體軟得爬也沒有力氣,隻能趴在地上大哭。卓然然摸著她頭幽幽道:“傻孩子!”


    九、


    大婚的晚上月亮很圓,眉彎彎記得極清楚,聽說是宜婚嫁的日子。那天君安舊穿著大紅的喜服,那樣明麗的色澤,像是血染成的,襯得他愈是麵容慘白裏的十分韶豔,那種妙不可言的美色。眉彎彎始終不敢多看,怕會忍不住衝上去,可是衝上去要怎麽樣,自己也想不明白。


    所謂的師命難違,她隻能小心翼翼。


    然後一杯又一杯的酒下了肚,醉生夢死的熱度,燒上來燒上來燒上來燒上來……


    卻是一隻涼而軟的手生硬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醉眼朦朧,隻看到一抹紅,是夏日烈陽下的火,刺得眼睛痛得淚流不止。


    那人有冰豔豔的一雙眼睛,眨一眨便是地老天荒,眨一眨就是刹那芳華,她分明見慣了卻覺得陌生,所以隻有不停地細碎的叫他:“君安舊君安舊君安舊君安舊……”以確定站在麵前的是他這個人,真真實實。


    他低頭在她耳邊低語,她喝得東倒西歪腦子不甚清明聽不明白,然那定是一句令人極快樂的話,不然她不能喝醉了也覺得這醉是輕飄飄的歡喜。他就拉著她飛奔,似乎出了一重重的花樹樓宇,有人牽來一匹馬,她晃晃悠悠地被他拉上去,風就在耳邊張狂嘶吼,抓著她的頭發。


    後來她酒醒了,那已是另一個白日,她窩在他胸口上回首仰望已遙不可及的有關於井城的天空,問他師父怎麽辦。他親親她的耳朵,話語細碎:“若非她放手,我們如何得兩全!”


    她問那以後呢?


    他哈哈笑著打馬而去,身後天空有如海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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