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後院裏有兩座墳,南北各自相向,抱著老死不相往來的決心似的,隻把背景留給對方。[看本書最新章節請到]。更多最新章節訪問:ЩЩ.。院子是以紅磚墁地,大紅,深紅,淺紅,桃紅,絳紅,殷紅……像是美人頸上刀刃挖開的血口,即使隻拿目光微微瞟,也覺得這紅是如此妖異。


    這日清早林羨魚照例的一身素白,襯著冰雪般的一張臉,髻上挽一朵白綾紮的芍‘藥’,人整個兒的像一抹白影子,隻有‘唇’紅得尤其刻毒,如同雪裏洇開一朵血‘花’。她身後隨著個錦衫如火的少‘女’,麵貌與她倒有六分肖似,隻是一樣的眉目勝‘花’,卻是別樣的清婉如‘玉’。


    少‘女’走得很慢,像是有腳疾,每一步都要用盡了全身力氣邁出,卻不過往前挪那麽一丁點兒的距離。林羨魚看不過去,扭身把她一拉,身子跟著一騰,翻手扣住她的肩,直把她按在左邊的墳前,冷聲道:“慕魚,在阿娘麵前,你可還有話說?”


    少‘女’也不回話,隻低頭把衣角在掌心裏搓來‘弄’去,臉上盡是無限的委屈之狀,林羨魚看得不耐,踢她一腳道:“你別給我裝可憐,到底認不認錯?”


    她被踢得趴在了墓磚前,索‘性’把臉埋下去,嗚嗚哭起來。林羨魚臉上有幾分不忍之‘色’,然一想起她的行徑,簡直要恨得抓狂,把心一橫,道:“哭也沒有用處,你給我在阿娘麵前發誓,以後與他一刀兩段,這事便就此揭過!”


    少‘女’卻是個左‘性’子,軟硬不吃,突地爬起來用一雙黑井似的眼睛下死力地盯了林羨魚一眼,像是銜恨又似是含情,陡然伸手把耳上一隻碧‘玉’耳璩拽下來,捏作兩斷,恨聲道:“姊姊莫再‘逼’我,否則妹妹便如此物,人亡魂消。”


    林羨魚驚得往後退了兩步,頰上湧出兩抹胭脂似的紅暈,自有一股妖嬈之態,氣得抖著身子,半晌方才擠出一句話來:“他到底哪裏好,教你如此死心塌地,舍生忘死?”


    “姊姊怕是這輩子也明白不了!”少‘女’把脖子一梗,厲聲叫,“因你根本沒有心!”


    林羨魚腦子裏“轟”地一聲,有似萬馬奔騰,又似千萬鞭炮一齊暴響,身子跟著晃了兩晃,終是支撐不住摔在了地上。她實在想不到自己的親妹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傷她的心。若是她沒有心,為何這個時候卻因著她這話‘胸’口這樣作痛,像刀割,像火燒,像油煎,像有人把它‘揉’碎了,搗爛了,塗抹出千千萬萬隻惡鬼厲煞,抓心撓肺——這諸般的滋味,每一種都直指人心,絞著絞著絞著……


    她定了定神,緩慢地從地上爬起來,眼神裏飄著一縷冰淩似的光,居高臨下地瞧著少‘女’道:“林慕魚,你聽好,趙敏儒昨兒向我求親,我決定答應他!”


    少‘女’聽了這話,再沒有剛才的恨勁兒,倏地抱住林羨魚的‘腿’哭道:“姊姊,不能如此,你要是如此,妹妹便活不得了!”


    趙敏儒央冰人去林家提親,也隻是一番試探,並沒有抱著多大希望。卻不成想,對方竟應了,實在出於意料之外。


    他先前隻見過林羨魚一次,還是遠遠的偷瞧。那是個如冰雕雪堆般的美人兒,他隻看了一眼,便覺得心在‘胸’腔裏跳得躁‘亂’,呼吸也忘記了,像有人拿著羽‘毛’對他全身上下地搔,那種爛漫的酥軟。


    他那時便想,這世上若還有人值得他上心,也便隻有林羨魚了。


    之後想法設法的結識,卻總是不得‘門’路。


    林家的“傾墨香染”雖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大染坊,日進鬥金,然則隻靠著林羨魚一介‘女’流撐持,再是家大業大,再是冰雪剔透,終究是力有不逮。城中有些頭臉的,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皆打著林羨魚的主意,想要來個人財兩得。


    先前林羨魚也還著管家應付應付這些上‘門’的冰人,到了後來,竟是一律謝絕,她更是輕易地再不肯出‘門’走動,趙敏儒想要結識,除非能穿牆越戶,深入林家。


    可是這一日他遣了冰人去林家提親,正抱著滿心地失落守在家裏,等那冰人給他回報無望的消息——他到底也還抱著那麽幾分熱切的希望——等來的卻是林家的老管家。趙敏儒倒有幾分不明所以的詫異,忙地著人上茶,老管家把手一揮道:“趙公子不必客氣,大小姐差老奴來將此信‘交’付,這便告辭!”


    趙敏儒拆開信,上麵隻了了數字——願永以為好——他的心髒跟著猛地一‘抽’,像是痛楚,痛快淋漓地一刀下來,把他的‘胸’口切成一朵‘花’兒,以最**的姿態綻放,便是醉生夢死的快樂,這快樂簡直要使他飄起來。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立也不是,繞著宅子轉了一圈又一圈,便突然發現了這世間的美好,覺得那日頭紅得尤其可愛,園子裏的‘花’開得異樣絢爛,就連他最看不慣的侄子趙慧允也格外順眼起來。


    翌日更有林家的家仆上‘門’送請帖,說大小姐邀他於‘蕩’碧軒一敘。


    他坐車到了林家,隨那仆從穿過一重又一重院落,滿眼的深綠淺紅皆是匆匆而過,再是嬌姿明媚,也無心多看。這速度已然是極快了,他卻還覺得慢,恨不能肋生雙翼,直飛到林羨魚麵前才好。


    待到了‘蕩’碧軒‘門’口,那家仆顧自去了,他卻倚著‘門’躊躇,不知要用怎樣的表情,怎樣言詞,才會使自己看起來不會太過笨拙。他還在苦思冥想,那‘門’卻突自內拉開,林羨魚淡漠地瞧著他道:“趙公子,娶了羨魚,你可會覺得快樂?”


    她離他這樣近,容顏像是高天寒月,不可觸‘摸’,然而衣香如風,卻又如此真實的拂過他臉。他先是呆了一呆,繼而回過神來,局促又不知所措地道:“自,自然,是快樂的!”


    林羨魚卻把‘唇’角一挑,淡而無味地道:“卻為何,羨魚隻覺得這人存於世,即使事事順心,也隻是不快樂。”


    自打入了‘蕩’碧軒,趙敏儒便神魂顛倒,目光飄來轉去,隻離不了林羨魚。林羨魚早便覺察,卻不點破,臉上浮著抹渺然的笑意,著個綠衣小婢烹了茶來,親手滿了一盞送在趙敏儒手裏。趙敏儒受寵若驚地接過,嘴裏迭聲說著“怎敢勞煩小姐”指尖卻假裝不著意地碰了碰林羨魚的手指。那一種香生肌骨的涼,簡直令他從頭酥到了腳。


    林羨魚雖恨他這輕薄,可是既已允了他的婚事,這些事總是不能避免,當下抑住心間厭惡,瞧他癡癡‘迷’‘迷’地咽了一口茶,方才淡然開口道:“羨魚一直疑‘惑’,之前我與公子並不曾見過一麵,公子卻為何向羨魚求親?”


    那茶雖是極品大紅袍,趙敏儒這時候卻是品不出一些滋味。他心魂失守地再呷了口,咂了咂舌道:“我曾於挽雲居上與小姐有過一麵之緣,隻是小姐並不曾注意到我。那時候我,我便——我慕小姐高華,早便有結識之心,隻恨小姐深居內院,不得親近!”


    “公子有心了,”林羨魚到底是個‘女’兒家,被他這樣熱切的目光‘逼’視著,再加上他言詞無忌,即使她是如此冷心冷情的一個人,臉也禁不住泛紅。她低頭避過他‘逼’上來的目光道,“隻希望公子以後,莫要後悔!”


    林羨魚這抹不經意的嬌羞又把趙敏儒看得酥倒,直恨不能學那浮‘浪’子,也放‘浪’上一回,上前抓著她的手,或者攬著她的腰,說一句“怎麽會後悔,能娶小姐,是我三生修來的福分”。可是他到底還算是個風雅公子哥兒,自認清慕高雅,絕說不出這些放‘浪’言詞,更是作不出此種下流行徑,吭哧半日,末了抖著聲音道:“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又怎會後悔,絕不後悔!”


    “如此最好,那麽,便在下月初一日成親,公子意下如何?”


    趙敏儒驚地站了起來,想今日已然十五,離下月初一日便隻剩半月而已,如此匆促,卻是為了哪般?他雖對於一親美人芳澤急不可耐,甚至夜夜**焚身睡不安枕,卻是不敢造次,隻心裏謀劃著,必要用最盛大隆重的婚儀把她迎娶過‘門’,也好教她對自己無願無悔,死心塌地,這樣計算下來,至少也要用兩月時間籌備。


    他呆呆地站了半晌,正不是如何接口,林羨魚斜倚了椅背,輕聲漫語道:“公子若沒有異議,便如此定了吧,天也晚了,羨魚也乏了,公子還請回去,改日咱們再把諸多細節細議一番!”


    趙敏儒一聽她這送客之詞,心裏那陣驚異早沒了,隻是不願意就此離去,延挨著,厚臉皮地扯東拉西。林羨魚聽得不耐,向‘門’外喚一聲“香螺”,便有個綠衣窈窕的丫頭施施然推‘門’而入,林羨魚對她招了招手道:“好生送趙公子出‘門’!”


    趙敏儒回到家裏,人依舊是昏昏然的一種醉態,然則他並沒有喝酒,隻是美人的那一襲香,比這世間最醇的酒還要來得醉人。


    ‘侍’‘女’上來給他寬了衣衫,俯身便‘欲’吹熄桌上燭火,他突地出聲製止道:“我還不睡,你去燙一壺酒來!”


    那‘侍’‘女’怔了怔,想這吩咐實在怪異,趙敏儒一向不善飲酒,更因為不願在人前出醜——他那種醉態,又是尖叫又是跳舞,想起來也教人臉紅——所以他禁酒,哪怕是在家裏頭也輕易地不肯沾一滴。這時候他突然說要喝酒,怎令人不狐疑。


    他自己卻想不到這個地方去,見‘侍’‘女’怔著不應,蹙了眉冷聲道:“呆站著做什麽,還不快去燙酒來!”


    ‘侍’‘女’被他這一聲唬了一跳,身子一緊,對他福了一福,咬著一個“是”字出去了。少停端了隻白瓷酒壺上來,上麵繪的纏枝小葵‘花’,有一種小家碧‘玉’的‘精’致。他對‘侍’‘女’揮了揮手,著她下去,用不著在這裏伺候著,他這個時候心裏的快樂是‘私’密的,不容任何人知道。‘侍’‘女’乖巧地退出了屋,室內立時靜了下來,悄無聲息,隻有影子在燭火裏晃動,一抹疊著一抹,像是活了一般,有似鬼魅妖魔。他的心跟著一顫,冷氣從肌膚每個一個‘毛’孔裏滲出來,想這真是見鬼,自己何時變得如此柔弱膽小,簡直可笑。他強自鎮定心神,端起酒壺倒了杯酒,微紅的酒液襯著翠‘玉’的杯子,那種‘色’澤,像是少‘女’羞澀時微透頰的兩抹紅暈,我見猶憐。


    他又憶起林羨魚那低頭時的一痕嬌羞,身體立時酥了,心跳得有如擂鼓,他真怕這悶雷似的聲響給人聽到——若是被人得知他對一個‘女’人如此的神魂顛倒,到時他定會成為全城的大笑話。<strong>最新章節全文閱讀.mianhuatang.info</strong>可是他喜歡她的心是這樣真實迫切,要如何壓抑——心裏是她眼裏是她,就連呼吸裏也全是她——他咬了咬牙,低頭抿進一口酒,微微的一抹辣意,隻在舌尖上稍作停留,便一路滑下了‘胸’口。


    這酒本不是烈酒,可是因他酒量欠佳,隻這麽一小口,腦袋便有些暈起來,臉上更生出一種熱,像是給最親愛的人‘抽’了十幾下耳刮子,疼痛也是甜蜜。


    他正意‘亂’情‘迷’,也不知自哪個角落裏驀地傳來一陣淺笑,先時還細細碎碎,遮遮掩掩,到了後來,簡直肆無忌憚。他真正惱火,這個聲音他再熟悉不過,除了那個日日不讓他順心的侄兒趙慧允還能有誰。


    他恨得一拍桌子道:“你藏什麽,給我出來!”


    “哎,叔叔有命,侄兒安敢不從,這便出來,這便出來!”話音才歇,他身後的‘床’幔便起一陣漣漪,一隻手伸出來把幔子一撩,跟著自‘床’上跳下個身長‘玉’立的少年,雪白素絹衫子,散著頭發,大不過十**歲,卻是一雙眼睛,生得極黑極大,像是最深最深最深最深的夜‘色’。


    趙敏儒這個人,因為書讀得多了,有些呆氣,一向看重長幼尊卑,上下關係,不許人越雷池一步,也所以他對底下人向是正顏厲‘色’,甚至對自家侄子,也不甚寬容,講究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嚴父才能教子有方。然則他雖是整日裏拉著一張不苟言笑的臉,到底舍不得真下手打這個聰慧伶俐的侄子。


    趙慧允因自小聰慧過人,嘴又甜,趙家上下沒有一個不疼他的。因著父親過世的早,他過早地明白了世事,把這察言觀‘色’的功夫學了個十成十。趙敏儒那軟弱脾氣,他早‘摸’透了,所以不管對方怎樣管教,他卻不肯妥協地長成了這一種嘻皮笑臉的脾‘性’。


    他嘻嘻哈哈地往桌邊一坐,很沒有坐像地歪斜著身子,伸手便‘欲’搶趙敏儒手裏的酒杯。趙敏儒眼尖地拍掉他伸來地手道:“好好的不去學些正經東西,偷‘雞’‘摸’狗的勾當卻是無師自通,整日瞎折騰,成個什麽體統!”


    “叔叔這樣有體統,卻為何每次有應酬的時候,卻教侄兒去應付——要是教那些個人得知叔叔這糶酒的卻不會喝酒,企不笑掉人家大牙!”趙慧允根本也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顧自拿過酒壺往嘴裏倒,待喝夠了,拿袖子把嘴一抹道,“叔叔敢是有什麽喜事,怎麽竟想起來要酒喝了?”


    趙敏儒雖恨他這沒大沒小,沒尊沒卑的輕佻態度,卻也不好過於嚴厲。自打四年前他全全地把生意‘交’於趙慧允打理後,在他麵前便愈發沒了威信與震懾力。那些多餘的說教,說了他也不會聽進耳裏,索‘性’不說也罷。


    趙慧允猜到他心思,也不在意,隨他去氣就是,隻一味催他道:“快些道來與侄兒聽聽,也好教侄兒開心開心!”


    他們雖是叔侄名份,卻不過差了六歲,一個生得過於晚,一個生得過於早。趙敏儒雖還拿著叔叔架子,可他到底是個年輕人,有著年輕人的浮躁,更因為於人情世故上不大通,什麽事都瞞不得人,全擺在臉上,所以才教趙慧允看出了端倪。這時候被趙慧允搔到心癢處,他便恨不能將林羨魚答應自己求親之事痛快淋漓地說上一說。可是他天生的靦腆,尤其在男‘女’之事上放不開,未語便先把臉紅了半邊,羞澀道:“也,也不是什麽大事,我這便要成親了!”


    趙慧允倒有些驚異,想不到這個一向不顯山‘露’水的叔叔竟這樣“一鳴驚人”,拿眼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方才咂著舌頭道:“原來竟有人喜歡叔叔這樣的書呆子,快快告訴侄兒是哪一家的姑娘,侄兒也好去謝她一謝——叔叔這回可算是終身有靠了!”


    趙敏儒被他說得難為情,臉上更熱得厲害,像給人灌了辣椒水,真恨不能一頭紮進冷水裏徹頭徹尾的涼上一涼方好。他平日最恨趙慧允這沒正經地樣子,然而他的話卻總是一針見血的犀利,像四年前他教他評評那個與他們有生意往來的客商,他便很不客氣地道:“不過是個斯文敗類,表麵上正言竑議,一肚子的男盜‘女’娼!”


    這時候雖被對方譏嘲,他也確實想聽聽趙慧允的看法,便道:“這位姑娘,便是傾墨香染的林掌櫃,林羨魚!”


    在聽到“林羨魚”三字後,趙慧允拿在手裏的酒壺倏地落了地,一聲脆響,碎成了千瓣梅‘花’。在如此靜夜裏,這碎響真有一種振聾發聵的力度。他也顧不得這些,陡然站起來對趙敏儒叫道:“不行,你不可娶她!”


    自打那日兩人鬧翻後,林羨魚便把林慕魚強行軟禁在風華居裏,著十幾個丫頭婆子輪番看著,不許她踏出院‘門’一步。然而她千算萬算,沒能算到自己的貼身丫頭香螺早便被慕魚買通了,在眾人放鬆戒備的時候,悄悄地把她放了出去。


    香螺早年在家的時節原與鄰裏張阿哥極為要好,‘私’許了終身,後來她被阿爹賣進了林家,這事也便不了了之。卻不想這許多年後,張阿哥竟找到林家來,說除了她,這輩子再不肯娶別個兒。這事香螺卻不敢對林羨魚說,她知她‘性’子,最恨男‘女’之事,三月前家丁吳二問她討丫頭紫俏做老婆,吳二本是與紫俏有‘私’情的,這時候大著膽子來討,也是聽了紫俏的指點。紫俏原想著,大小姐是個慈善人,雖則表麵兒上是這般的冷若冰霜,然待下人卻一向寬容,這事更是光明正大,明正言順的,她沒有不成全的道理。哪成想林羨魚當場便變了臉,著人各打了二十板子,一個發賣到極南之處,一個發賣到極北之地,要讓他們老死不能相見。


    香螺自也試探過地,那還是一月前,她瞧著吳二與紫俏的事算是過去了,趁著那一日正做成一單大生意,林羨魚心情頗好之時,假裝不著意地道:“小姐,前兒個紫俏著人捎了信兒回來,說知道自己錯了,求小姐開恩,還把她買回來方好!”這事她倒沒有說謊,紫俏自小長在林家,林羨魚是待她極好的,一應吃穿用度比之富戶家‘女’兒也不差些什麽。這時候被賣到那冷寒的極北之地,哪裏比得這江南的和暖,已是受不得了,更兼之買她的那家對下人又苛刻,三日一罵,五日一打,她這樣嬌貴的一個‘女’孩兒,如何受得這折磨,所以偷偷地教個行商捎了口信來,隻求林羨魚開恩再買她回來,哪怕做粗笨活計也好,她再不敢做其他奢想。


    林羨魚原本心氣平和,就算是生意做成了,在她也沒覺得什麽可喜。然而世人是這樣兒的,在他們看來,這個時候自然是該歡喜無限地方才正常,她不願別人覺得自己怪異,也便做出那種種開心之貌,笑給人看。


    可是這時候一聽到“紫俏”這個名字,她便惱了,使力一拍桌子道:“你別在我麵前提她,以後通通地不許提,她這是自作孽!”


    香螺身子一哆嗦,唯唯應了,卻還不死心地問:“小姐這樣惱她,卻又是為了哪般——到底,她服‘侍’小姐一場!”


    林羨魚聽到“服‘侍’小姐一場”心就軟了,幽幽歎了口氣道:“香螺,你可別學她,這樣傷我的心——你說好好的一個‘女’兒家,為何非要勾搭個男人才能過活。男人如何靠得住,喜歡你的時候,便會做出諸多醜態,甜嘴蜜舌地討你歡心,不喜歡的時候,便棄之如敝屣,何苦如此,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她像是癡了,著了魔,入了障,隻一味麽複叨念著“何苦如此”,再不理會其他。香螺便明白了,隻要她身在林家,她與張阿哥便沒有可能。


    她也非是不心恨,很多次想著不如與張阿哥與一起逃走,可是她與林家簽得乃是死契,一旦事發被抓了回來,不光是她自己死,怕帶累得張阿哥也要受皮‘肉’之苦,或者就是個死。她又想到平日裏林羨魚待自己的好處,也不願就這樣背她而去,這樣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不得主意。


    半月前的一個晚上,林慕魚卻突然把她叫過去道:“你的事情我盡知了,想姊姊是定不會答應的,然你若為我所用,事後我不僅成全你與那張阿哥,且要贈你們白銀百兩,還了你賣身契約,放你自由,你意下如何?”


    她似是突然在無盡的黑暗裏看到了一線光芒,那一種心動,像是烈火焚身,驀地跪下去道:“二小姐有事旦請吩咐,就算是粉身碎骨,婢子也在所不辭!”


    因著與林慕魚生這一場氣還不曾平複,林羨魚許多日不曾踏足風華居。那些個奴仆們更是賠著小心,怕林慕魚偷跑之事被林羨魚發現,還不知要怎麽開發了他們,所以竟是一力瞞住了,沒走‘露’一點兒消息,隻‘私’下裏偷偷去四處搜尋。所以林慕魚偷跑之事,林羨魚竟是不知道。


    林慕魚倒也沒有跑遠,隻在南市瓦肆的飄舞閣定了個雅間,許了舞娘五百錢,著她去趙家通個消息。錢雖不多,然而不過是跑跑‘腿’的事情,舞娘自然萬分樂意,去了不過半日,回來後對林慕魚道:“那位小爺,說是今晚必至,還請姑娘稍待!”


    林慕魚打發了她,便在雅間裏坐臥難安,恨這天‘色’怎麽才是正午,恨這日頭怎麽還不落下……好不容易挨到暮‘色’四攏,‘門’扇突被輕扣了幾下,她心下一跳,‘摸’到‘門’邊兒,小聲問那‘門’外之人是哪個。隔著薄薄的淩‘花’槅子,傳入一個淺淡的音‘色’,卻是個極為動人的聲調:“是我,趙家慧允!”


    她忙地把‘門’拉開,看到‘門’外廊燈下愈顯清媚的少年,便有一種撲上去摟住他盡訴委曲的衝動。可末了隻是眼睛微紅地垂了頭,把對方讓進了屋裏。


    她‘抽’出火折子愈要點起桌上紗燈,趙慧允突地一按她臂道:“還是不要點吧,如此說話方便些!”他倒沒想到孤男寡‘女’的嫌疑,這時候隻是心‘亂’如麻,像四麵皆是洪水,隻等著瞬間撲下給他最致命的一擊。他神思恍惚著,又哪裏有心思想去理論這些有的沒的。可是林慕魚心裏轉是百轉千回,想他這是何意,直想得臉紅。


    趙慧允自是沒注意到她的異樣,沉默半晌,極為壓抑地開口道:“我聽叔叔說,羨魚答應了他的求親,此事,可真麽?”


    林慕魚幽幽歎氣道:“如何不真,若不為此,姊姊也不會將我關了起來!”


    趙慧允卻有些驚異了:“你與此事又有甚麽幹係?”


    “我麽?”林慕魚真怨他是個木頭,他們‘私’下‘交’往這許久,雖則日裏說說談談,皆是些無關風月的雅事,可是難免瓜田李下,人雲亦雲,姊姊知道了,難道還能不起疑麽。可是這話教她一個‘女’兒家如何啟口,更何況她確是對他愛慕,恨不能人言成真,然而對方久久地沒有表示,隻是對姊姊念念不忘,想到此間她更有些惱了,隻恨地道,“姊姊以為你我兩人有‘私’情,不許我與你來往,為了斷了我這念頭,故此,答應了你叔叔的求親!”


    趙慧允聽得心下直跳,自耳根發熱一直燒到臉上,猛地跳起來道:“她如何誤會到這個地步,我與你,你知道,我,我心裏是隻有她的!”


    林慕魚真恨他這坦白,心裏是一種火燒的疼痛,她自思自己並無一處比不上姊姊,卻為何所有這些個人,卻隻記得林家有個林羨魚,而不知還有一個林慕魚。就連她一心愛慕的這個少年,當初接近她,結‘交’她,也不過是為了打探姊姊消息。她心裏‘波’瀾湧動,又是怨,又是惱,又是恨,這樣恨姊姊,恨世道人心,連帶的也恨起趙慧允來。他把她又當成了什麽,如此無視踐踏她的情意,她不信他不明白她的心,他是這樣通透的一個人。


    隻是這番心思轉折,她的心痛心恨就似萬箭穿心,眼淚不知何時流了滿臉。她拿衣袖把眼睛一抹,銀牙狠狠一咬,一雙灼灼眼眸直‘逼’視著他道:“那麽,你有沒有,一點兒,喜歡慕魚呢——你定知慕魚之心是在你身上的,若是你肯與慕魚廝守……”


    然她這話還未完,他陡地一拍桌子道:“林慕魚,咱們兩個,絕沒有可能!”


    這一晚大約是寅時初刻,林羨魚的舊疾突然發作,那一種萬毒攻心的火灼辣痛,一時像是有數不清的臉孔獰笑著,揮舞著手中長鞭狠狠地‘抽’,一時又有如成千上萬的人,伸出尖長指甲狠命地抓。這痛楚盤根錯節,使人無所循形,她強忍著,倔強地不肯發出一聲**,隻從‘床’上翻滾到地上,再滾到牆邊。


    她這舊疾連林慕魚也並不知曉,她抱著哪怕是死也絕不使人知道的心思,獨居一所小院,丫頭婆子們皆不許靠近,費盡心機地逃避著世人眼睛。


    可是今夜這痛來得太快過猛烈,她實在受不住,便拿頭狠命地撞那牆壁,一下一下一下……每一次都有千鈞之力,直撞得頭破血流。可是這疼痛不僅沒能使她昏‘迷’,倒反而使她更清醒,痛便發作地愈發勢不可阻,有如萬蟻啃咬般地咬遍了全身每一寸角落。


    她渾渾噩噩地熬到天微明,身上的痛楚方才平息些,支起身子爬到木榻邊,依著那榻‘腿’站了起來,然而她力氣早用光了,這時候腳一沾地,便全身酸軟地倒在了榻上。


    恨意就突從‘胸’口迸裂,火山噴火般不可遏製。恨阿爹,恨趙夏氏,恨趙慧允,恨他們趙家。她原本以為過往那些恨早便完結了,在不久後,也便一並隨她埋入塵土。可是趙慧允勾引慕魚,他怎麽敢勾引慕魚——這使她不得不出此下策,嫁予趙慧允的親叔叔趙敏儒,也好滅了慕魚這癡心妄想——想到這些,這恨更是變本加厲,摧折得她恨不能立時死去。她分明是要忘記,要放下,可是天不從人願,他們不肯放過她,怎麽都不肯放過她……


    她又憶起阿爹的那張臉,身體裏更有一種舍生忘死的痛!


    當年阿爹又何嚐不是費盡心思才求得阿娘下嫁,不想成親不過六載,他就變了心,戀上了趙家酒坊的寡‘婦’。那時候她方五歲,並不懂得個中曲折,隻是見著阿娘日日以淚洗麵,而阿爹卻是徹夜不還,偶爾回來,對阿娘不是打便是罵,她心裏對阿爹就生出些恨來,阿娘卻教導她,“不要恨,他再不好,也是你的爹爹!”


    突一晚阿爹回來,說要帶她去個好地方,那般和顏悅‘色’,是她出世以來從不曾見過的。她萬般歡喜,說要去叫阿娘,阿爹陡然一拉她道:“這事隻咱們兩個知道,不許告訴別人,你娘也不行!”


    她還‘欲’抗議,阿爹猛地抄手把她抱起,用手捂住她的嘴,以防她胡‘亂’喊叫,踅身悄悄從後‘門’‘摸’了出去。


    他們在黑夜裏左轉右轉,大約行了將有半個時辰,方才轉入了一間院落。那院裏隻兩三點燈火,分外寥落,聽得見葉子落下的聲音,沙沙,沙沙,沙沙……其間更‘混’著一種短促的啜泣。


    她本能的害怕,偎緊了阿爹,阿爹安撫地說一句“別怕”,可是他的身子分明顫抖地厲害,她現在想來,阿爹那時候的顫抖,也許是一種高亢的快樂。


    阿爹抱著她走到左首亮著燈的一所屋‘門’前,輕扣了兩下,來開‘門’的是個二十幾歲的‘女’子,臉白的異乎尋常,一雙黑得極‘陰’鬱的眼瞳,薄‘唇’刀眉,美得格外淒厲。


    阿爹見了這‘女’子,便生出莫大的歡喜,那是她從不曾看他在阿娘麵前有過的歡喜。她看到他拉住了‘女’子的手,而對方紅著臉把手‘抽’了回去。


    待進了屋,她立時便被一股濃重的‘藥’味嗆得頭昏腦脹,嚷叫著要走。阿爹不顧她的叫嚷,徑自帶著她穿過了烏木多寶格,直進了內室,將她推到‘床’邊。


    他掀起‘床’上碧翠軟沙羅‘床’幔,讓她往‘床’上瞧。那‘床’上正躺著個年紀不過四五歲的男孩子,臉‘色’青白,呼吸細微,仿佛隨時都會死去。她扭臉望向阿爹,茫然不知所措,阿爹撫著她的發道:“這是慧允,他以後便是你的弟弟了,你是姐姐,要好好的看顧弟弟!”


    光是妹妹慕魚已讓她煩不過來了,她哪裏還想要這勞什子的弟弟,當下搖頭道:“羨魚不認得他,羨魚要回家!”


    阿爹聽了她這一句話,忽地勃然作‘色’道:“他是弟弟,聽懂了沒有,你做姐姐的,要用命來愛護弟弟!”她哪裏受過這種待遇,嚇得大哭起來,那‘女’子拉了拉阿爹的衣角,小聲道:“不必如此,她還小呢,你這樣,卻教奴心何安!”


    阿爹也不顧她在眼前,隻把那‘女’子緊摟在懷裏道:“若是能用她的命,換了慧允的命,那便值了!”


    那之後的大半年,阿爹會每隔七日便把她抱去慧允弟弟那兒施一次針。她先時並不覺得如何,且趙慧允已慢慢好轉,雖是病怏怏的,卻是‘花’兒一般的容貌,說話又會討人喜歡,她如何不喜,更兼之阿爹曾對她‘交’待,此事不許對阿娘提起,不然弟弟便有禍事了。她出於保護趙慧允的目的,自然無不依的,所以這事便一直瞞住了阿娘。直到半年後她第一次發作,痛得死去活來,叫了大夫來瞧,大夫說這非是病,乃是中了毒。可是問他是何毒,可有法子治好,他卻是一問三不知。如此者數十次,阿娘整個兒地絕望了,人消瘦的竹竿似的,風吹便倒。


    她對死亡自然也有恐怖,知道自己身上這毒無約可醫,想是時日無多,便問著阿娘道:“阿娘,羨魚是不是要死了?”阿娘那時候已然沒了安慰她的心思,隻一味低泣,她強顏歡笑地,“阿娘,在羨魚死以前,想見見慧允弟弟!”


    阿娘隻當她是說胡話,說“你哪裏有什麽慧允弟弟,你隻有個妹妹,慕魚,我去將她叫來!”


    她拽住阿娘,使勁兒搖頭道:“真的,羨魚還有個弟弟,他叫趙慧允,爹說,要讓我愛護他像愛護自己的命……”她如此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講了出來,阿娘突然就瘋魔了,尖叫著衝了出去,嘴裏反複地喊:“林尚,趙夏氏,還我兒命來,還我兒命來……”


    那一日傍晚幾個壯丁把阿娘用塊破木板抬了回來,已然沒了生氣,成了一具麵容扭曲的屍體。那是她第一次直麵死亡,生死睽違,原來竟是這樣一種傷痛。她什麽也做不得,隻是撲在阿娘屍體上哭叫,若是可以,直想就如此哭到天荒地老!


    依著林羨魚的意思,阿娘的墳建在後院,待大喪七日,埋了阿娘的屍骨,她便跪在墳前死活不起來,任是哪個拉扯也不管用。彼時林家也並沒有此時的富貴,除了兩個年幼的丫頭外,便隻有林羨魚的一個‘奶’娘。‘奶’娘的丈夫兒子皆死於災荒,她因此上把林羨魚當自己孩子般看待,這時候見她如此,又怎能不心疼,拿衣角揩著眼淚道:“小姐,夫人已是去了,何苦如此,你若是累壞了身子,豈不是教夫人在地下也不安生麽!”


    ‘奶’娘好說歹說把她勸了回去,她卻是個拗‘性’子,半夜裏又悄悄地‘摸’去墳前跪著,一壁小聲啜泣,生怕給人聽見。如此哭了將有一個時辰,她腦袋昏昏沉沉,身體眼看便歪下去,倏有一隻手斜刺裏伸出來扶了她一把。


    也許是因著她本就是將死之人,即使在這靜謐幽魅的夜裏,更在阿娘的墳前,驟然出現這樣一個神秘人物兒,她也並不覺得驚怕,隻是本能的轉臉去瞧那人。借著還算清朗的月‘色’,便看到一雙幽異的雙瞳,她真形容不出那是怎樣一雙眼睛,隻覺得對方瞳仁裏的清光,像是藍幽幽的兩團鬼火。


    那人‘摸’了‘摸’她的頭,笑嘻嘻地道:“小姑娘,你是不是林羨魚?”


    她以為他是勾魂使者,無心機地點頭道:“是,你是來索我命的麽?”


    “錯,”那人搖頭道,“我乃是來救你命的!”


    她還待再問,那人卻作個禁聲的手勢,顧自將腰間一隻錦囊解下,從裏麵‘抽’出一隻藍幽幽的長針。她到此時方才覺得害怕,身子向後退了退,轉身便要跑走。那人似是早料到她會如此,就在她扭身之際,忽伸臂將她撈進懷裏,伸一手捂了她嘴,另一手拈著長針,直**她‘胸’口。


    倒也並沒有多大的疼痛,隻是一小股軟麻在身體裏‘亂’竄,她頓時覺得腦袋萬分沉重,似是吊著巨石重鐵,漸漸生了睡意。那人早放開了捂著她嘴的手,輕聲漫語地道:“我終是力有不及,隻能做到如此。這一針可壓製你體內毒‘性’十五載,到那個時候,卻隻能聽天由命了!”


    她此時腦子還有一線清明,‘迷’‘迷’糊糊地問:“你,你是誰?”


    “我麽,”那人似是回憶往事,想了半日方才細細碎碎地道,“我是個無足輕重之人,此次救你,也是人情難卻,你若謝,便自去謝趙家酒坊的趙夏氏便可,我乃受她之托!”他說著把她放下,轉身起個起落失了蹤跡。可是她卻牢牢記下了他的話,也就是那句話,使她心下萬種恨意糾結,‘欲’報不能,‘欲’放不可,末了隻能強行壓在心裏,等著歲月將這恨與她這條命,一並消磨掉。


    那之後再見到趙慧允,已是十年後。


    彼時她得到阿爹的死訊,親自去到趙家‘交’涉,要把阿爹屍骨討回,與母親合葬。她自然並不真的想要將父母合葬,所有說詞都隻是借口,她要的,不過是把阿爹葬在阿娘墳後,哪怕是死了,她也要他向阿娘認罪!趙夏氏也並沒有為難她,痛快答應了,這實在出乎她意料之外。她想說些什麽,隻是許多的話在舌尖上打轉,卻如何也吐不出口,倒是趙夏氏拉著她的手哭天抹淚地道:“羨魚,是我對你不起,你盡管恨我,隻是,你別恨慧允,他,他什麽也不知道!”


    她瞧著她蒼白憔悴的臉,‘花’容月貌已是不在,想這歲月真是狠毒,美人老起來尤其可怕,原本她臉上那鮮活的‘色’澤隻餘滿麵衰朽枯敗,心裏就突生出幾絲憐憫。然而一想到母親,想到自己五年之後,也便要香消‘玉’殞,這又是何等的殘酷,恨意複又爬上來。她使力甩開她道:“阿爹的屍骨,我明日自遣人來取回,若無他事,羨魚這便告辭了!”


    她領著幾個家人匆匆出了趙家大‘門’,卻迎麵與個少年撞上。那是個生得如‘花’兒般‘豔’異的少年,像是聖手底下的河澤山川,秀逸婉轉。她雖隻看了一眼,卻驚地向後一退,心裏頭一個名字反複地,針一樣地四下‘亂’紮,趙慧允。


    她慌地把頭一偏,‘欲’要避開對方,不想趙慧允猛地上前抓住她的手道:“羨魚,你是羨魚,我認得你,你是羨魚!”


    她心裏早是‘波’濤洶湧,臉上卻裝成一片冰霜之‘色’,甩開他道“你認錯人了”轉身匆匆逃走。


    可是趙慧允不肯善罷幹休,四下裏打聽她的消息,後又於半路上攔了她數十次,糾纏個不了。原本隻要她說句狠話,對方也便作罷,然而她似是對這貓捉老鼠的遊戲上了癮,也或者在內心深處,還有些別的因由,可是她不願深究,就如此與他耗了下來。


    直到得知他與慕魚‘私’會之事,她心裏有一種軟綿綿的痛楚,是與過去無關的,新滋生出的一種如泣如訴的疼痛。她不許他們男歡‘女’愛,男人原本就靠不住,她抱著這樣正大光明的理由,無論如何要拆散他們,拆散所有人!


    鼓樂早停,前廳賀客迎‘門’,吆五喝六聲不斷。這是孟秋七月初一日,遠稱不上秋‘色’連綿,隻一徑的熱,日頭狠毒地似是‘欲’要了世人的命。林羨魚由喜娘扶進了新房裏,幾個虎視眈眈的粗壯婆子堅守‘門’外,她們早得了趙敏儒吩咐,萬不能放趙慧允進來。


    趙敏儒與趙慧允這對叔侄此時已算得勢不兩立,半月前那晚的一番敘談無疾而終,誰也說服不了誰,一個定是要娶,一個則放下話說,定要壞了這樁婚事!


    大婚這日趙敏儒自然格外仔細,因為沒有長輩主張——他的大嫂,也即趙慧允的娘親趙夏氏,已於年前過世——所以他忙裏忙外,身心俱疲。就是這樣也不肯放鬆,一大早便吩咐小廝時時把趙慧允的動靜向他稟報。


    那小廝去了不到半刻便慌地跑了回來道:“小爺,小爺不見了!”


    他氣得狠踹小廝一腳,想這諾大一個趙家,竟是沒個可堪用的人,若事事親力親為,豈非要把他累死。他這時候也顧不得四下搜尋,隻招來五十幾個彪悍家奴,對他們一番‘交’待:“今兒個乃是爺的大好日子,若是一切順利,我自然賞你們,然若是出了一點兒差錯,少不得一頓板子吃!”


    誰知道,就是這樣千防萬防,卻沒有防到新房裏。


    趙慧允大半夜便‘摸’進新房,窩在‘床’底下,強忍了一整日的餓,隻等著要把林羨魚給擄走。


    他出此下策,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他那書呆子叔叔是個牛‘性’子,人情世故上雖是極為不通,可是隻要他下心要做的事,一萬個人也攔他不住。更何況林羨魚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如何能容人破壞這千辛萬苦才得來的婚事。這半月來他殫‘精’竭慮,在趙家裏裏麵麵,安排了幾十個家奴輪番看守,防得有如鐵桶一般,連個蒼蠅也別想‘混’進去。


    這事不隻是趙慧允急,林慕魚也急得死去活來。自打趙慧允明確表示心裏隻有林羨魚,林慕魚便對他糾纏不休,翻來覆去地問他自己哪裏比不上姊姊。趙慧允如何講得明白,他隻知自己喜歡羨魚,一心一意,即使她對他愛搭不理,不假辭‘色’,然他死活也擰不過自己這顆心,滿腦子是她,滿心裏是她,再容不下別的人和事!


    林慕魚自知強不過他這心意,轉而退一步道:“隻要你肯要我,我,我什麽也不在乎,哪怕是,哪怕是你要娶姐姐!”


    他為了趙敏儒與林羨魚大婚之事,已是焦頭爛額,哪裏有心思應付她,假意敷衍道:“若是你真願意,我自是無話可說,隻是這太委屈了你!”


    林慕魚信以為真,一壁哭著偎進他懷裏道:“隻要你心裏有我,慕魚便已心滿意足了!”


    他倒也不是不感動,隻是這時機總是不對,你讓他說些知情識趣兒的話,他也實在說不出口,隻用手輕拍了拍她的背,歎氣道:“現在最緊要地,還是想法兒壞了叔叔婚事,不然你我的事,也不過是竹籃打水!”


    林慕魚更偎緊他些,附在他耳邊輕聲細語道:“慕魚倒是有一法兒,隻是要你受些委屈!”


    他這法子便是要趙慧允事先藏在‘床’底下,擇機而動。趙慧允思來想去,實在沒有頭緒,隻得依此行事。他想起這些便覺得自己下作無恥,吃的一整日的塵土也不敢抱怨了,想這全是自作自受。他趴得全身麻木,正要動動身體,那‘門’突被人推開,七八隻腳‘亂’哄哄地踩了進來,隔著紅綢暗梅‘花’紋‘床’衣,他瞧見三個著青綠彩緞繡鞋的人擁著個著絳紅緞扣繡鴛鴦鞋的人坐到了‘床’上。


    她們說得什麽他根本聽不入耳,隻有心跳得仿佛毀天滅地的火焰,眼看著就要燒破‘胸’膛。幾個‘女’人終是把一車子的話說盡了,怏怏出了‘門’。一時室內靜得針落可聞,他們的呼吸輝映著,躲避著,糾纏著……他想這世間再沒有哪一刻比之此時更**。


    眼看天漸轉暗,警戒似有鬆懈,他悄悄地伸出半個身子,不妨頭頂上林羨魚冰冷的聲音驀地砸下來:“我以為你這輩子也不準備從底下出來了呢!”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翻出‘床’跳起來指著她道:“你,你早知道了?”


    “你那樣大的喘息聲,要不教人知道,也難!”林羨魚索‘性’把頭上喜拍扯下來,‘豔’如妖魅的一張臉,是令人驚懼的一種美‘色’。她瞧見他這驚慌,倒笑起來,道,“你有那樣大的膽子貓在底下,這時候倒怕些什麽——我現在已是你的嬸嬸了,以後卻要好好地**你一番!”


    “什麽嬸嬸,我不承認!”他氣得咬牙切齒,想事情倒了這個地步,還怕得什麽,索‘性’豁出去了!陡然上前抱住她道,“羨魚,你,你是知道的吧,我,我喜歡你!”


    她也並不掙紮反抗,隻任他抱著,淡淡道:“說得多麽好聽,你既喜歡我,又為何去招惹慕魚?”


    “我並不曾招惹,我,我隻是,想借著她接近你,我已知錯了!”


    “可是晚了,”她輕歎口氣,似是怨恨又似是感傷,“我與你叔叔已拜了堂,以後便是明正言順的夫妻,咱們名份已定,你還是死了這心吧!”


    “不,不,不,不……”他接連喊了數聲,隻把她抱得更緊了些,“我們走,現在就走,去個沒人識得咱們的地方……”


    “你要我跟你‘私’奔?”她突地緊抓住他的手臂,“那好,你現在便帶我走!”


    林羨魚支開‘門’前看守的一幹丫頭婆子,隨趙慧允左拐又轉,出了後‘門’,抄著小路,一路行到北市瓦子裏,找了間客棧住下,準備天一亮便出城。


    林羨魚答應與趙慧允‘私’奔,那時候真是不假思索,實出意料之外。她努力說服自己——這不過是權宜之計,自己命不久矣,不在今日便在明日,走了倒好,一則可教慕魚對他死了心,另一則,慕魚自此後也便隻會恨自己,永遠不會知道真相,更不會知道,她的姊姊在與他的愛郎‘私’奔後,便香消‘玉’殞。


    這樣一想,簡直心痛‘欲’死,痛得**出聲,才驚覺這哪裏是心痛,分明是惡疾發作。此次疼痛來得尤其劇烈,仿佛是巨‘浪’滔天,一霎將她淹沒。她把‘唇’嘴得破了口,指甲掐得掌心流了血,這疼痛卻愈發洶湧,無休無止。她忍受不得,滾到地上,撞翻了椅子,驚醒了睡在隔壁的趙慧允。他急跑過來猛把‘門’撞開,待看到她這番瘋魔似的模樣,心急如焚,慌地上前扶起她道:“羨魚,你,你這是怎麽了?”


    她痛得無力回話,身體裏更有一股恨意伸延,想自己受這非人的折磨,全是因他,他該死該死該死該死……她突張嘴狠狠咬住他手腕,咬得痛快淋漓。他痛得悶哼一聲,然隻是哼了這麽一下,便再不出聲,任由她咬下去。她漸漸鬆了口,把身子縮作一團,臉上滿是眼淚鼻涕,朝他厲聲叫道:“你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


    他上前抱起她往放到‘床’上,眼淚跟著往下掉,啞聲道:“羨魚,你等著,我去給你請大夫!”他轉身要走,她猛地拉住他衣角,強忍著疼痛,一字一頓道:“無用,若是能醫得好,我又何苦,何苦到這個地步,我,我就要死了,與其這樣痛苦地死,不如你給我個痛快!”


    他不能亦不肯相信,隻緊握住她手道:“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死,哪怕要了我這條命,我也要設法醫好你!”


    “可惜,已是來不及了!”她用一雙滿布血絲的眼眸望住他,“你真得肯為我死麽?”


    “為了自己心愛的人,有何不可!”他恨她對自己感情的不信任,又心痛她被病痛折磨,為了安她的心,他自靴裏‘摸’出把用來防身的短刀,揚手向自己手臂紮下去,血流在地上,是午夜才得盛放的血‘色’曇‘花’。他悶聲道,“你痛,我便陪你一起痛!”


    林羨魚一陣血氣上湧,身體跟著疼得有如千刀萬剮,也顧他不得,隻把頭低下去,‘欲’往‘床’柱上撞。趙慧允眼疾手快地用身體擋住她這自殘,緊摟住她,拿著刀子往自己另一隻手臂上又紮一刀,忍著痛楚柔聲哄她道:“羨魚,你瞧,現在有我陪著你,痛我們便一起痛,死也便一起死,隻要我們在一起,痛也是甜的,哪怕是死,也是無尚幸福!”


    林羨魚隻覺得‘胸’口熱脹得厲害,好像有什麽要破‘胸’而出,眼淚泉湧而上,用盡全身力氣推他道:“我不要和你一起死,你去,找大夫,快去!”


    趙慧允得了這一句話,就似得了綸音佛語,身上的疼痛全飛去了九霄雲外,折身匆匆下樓請大夫去了。


    然而等他領來了大夫,林羨魚早便氣息斷絕,他那把短刀正牢牢‘插’在她心口上,香衣浸沒,血染山河。


    老大夫哪曾見過此等修羅場麵,嚇得厲叫一聲轉身便跑。趙慧允卻是傻了,整個人似被挖空,隻餘一具軀殼,哭不能,笑不能,悲不能,喜不能……他末了被跑堂的一聲尖叫震醒,惡鬼般把他趕出去,將‘門’狠力拴上,爬到‘床’前抱住林羨魚屍體放聲大哭。


    然而哭也是絕望,哪怕是肝腸寸斷,倒不如陪她死了的好,如此在黃泉路上,她也不至於寂寞。如此一想,他心裏反而有一種歡喜,伸手便去拔‘插’在她心口的刀,不想刀未***,反把屍體帶得一動,‘露’出壓在屍身下的一塊素絹巾帕,一行驚麗的血字。他驚疑不定,把巾帕拿到手裏細瞧,上麵了了數語——而今你我緣分已盡,君要好自珍重,勿起輕生之念,替奴好生看待慕魚,萬不可有負!


    他隻覺天天旋地轉,想這天大地大,卻是無一處不寂寞荒涼。


    夜‘色’愈深,有木柝聲響了三下,不知誰的喊聲悠悠‘蕩’‘蕩’飄了進來,“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原來已是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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