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即有光線漫入,無拘無束傾瀉而下。


    幾日裏憋悶人心的春雨散去,夏色忽而一夜爛漫成花。


    無雨無風的日子,沈君慈多會在在庭院中坐上半晌。這院中安靜的滲人,前前後後隻剩下一個簡瀾兒伺候,她眼中但也留不下任何人。滿園傲然怒放以垂笑君子蘭,雙雙並立,扇舒翠疊,碧玉如盤的葉片上似綴以珍珠寶石。姿容明麗,細膩的花瓣,挺拔的葉片,更似俊美女子叢中而立。


    沈君慈一指那開得正豔的花束,幽幽言道:“你瞧它…多傻。無人觀顧,竟也努力綻得這般豔。”


    簡瀾兒卻也明白她是意有所指,正欲進言安慰間,卻以餘光掠到牆角處落下的身影。眼中忽有恍惚,卻也看準了,一時間不再言聲,垂了頭退下。


    沈君慈由著她退去的身影抬了眼,亦望見西門間默默走上的人影。其實她不總見到他,但每次依然能於眾人中一眼望穿那團影像。身上重,便不能輕易立起,隻定定地望著他一步步迎來。


    “坐著便好。”他立於五步之外,聲冷音淡,眼中無色,隻低低的吩咐道。


    她麵有感激的微微頷首,腦海抓不出一個字,終是言了:“這時候,不是該在朝上嗎?!”


    “告了病。”他目色微轉,亦迎上牆圍處隨風鋪展的君子蘭,花葶玉立間映以初夏晨光,瑩瑩奪目。鮮豔的團瓣中裹著杏黃的蕊粒,幾分妖嬈,幾分飄逸。風來輕搖,似垂笑低頭,故名垂笑君子蘭。


    他對蘭花通曉不多,卻也知道君子蘭並不似牡丹的千篇一律,反倒有自己的奇種怪嗜。


    沈君慈但也望去不語,心中揣量了那“告病”的分量,胸口一悶,袖籠情不自禁落在高攏的腹間。實出乎意料,這個生命竟如這般頑強,無論自己有多般不在意,他還是緊緊連著母體,似要和自己同生同死。她時而笑他,小小的生命,卻比大人還要倔強。倘若日後成人,莫非是個比他父親更執拗的人?!但也找不到司徒一那般冥頑不靈的人了,他何苦要認,何苦要選擇?!


    “原來…京城中多是垂笑。”回神間,雲淡風輕了道。


    司徒遠未料及她會與自己談論君子蘭的品種花樣,微詫異後,道了句:“我對蘭草不甚懂,隻也知道京裏多是這個模樣的。”


    “垂笑在南邊,並不多見。”她在江陵時,見過大花君子蘭,細葉君子蘭一幹花樣,隻垂笑,是入了京後才漸漸開始接觸的。耳中漫過從前自家府上花匠師傅的囑咐,卻也輕輕道,“目睹它開一次花,實也不易。”


    “是嗎?我在京中,年年能夠見到。”司徒遠此時竟也忘了自己因何而來,好像得了信兒後,便有些個悶躁。無意間步入了這院子,想著亦是當告予她那消息。袖擺負於身後,不好言出,便隨著她談起蘭草。


    “那是因為,主上的園子裏,年年有人栽下,再以精心照料著。你可知…於南邊,若要生下一株垂笑,是何不易?!”她輕輕地笑,如芳燦華,幽香雅沁浮於鼻端,總也散不去,蘊在眼中,忽而成了淚。心中湧起了某種情緒異愫,“垂笑的生長期是最漫長的。從一粒種子,到開花,竟是需要八到十年的光景,或以更長。是要傾盡許多番心血才以光榮明豔,就像…就像那些個出自名門侯家的女子。”言著竟也微微抬目,迎向司徒遠。她以垂笑自比,隻是真正想言的話…他可是明白?!


    她是世門侯女,更是金枝玉葉,恐怕十幾年中深養閨閣,灌注以族人不少心血。他們是她的支撐,卻也要以她為靠,但求她能身居高位,顯赫京師,從以未沈氏侯門重歸京廷鋪下長路。


    她的身前,是京門顯要,身後,卻是目光灼灼的侯門沈族。


    而她,是掩蓋於容華之下的一粒石子,隨手一揮便可碾落於塵土間由族人踏過。隻是石子!他們教養自己確也辛苦,隻那如狼似虎貪婪的目光夜夜於噩夢中折磨著自己,“沈門之興,沈門之旺”,她似又聽見族人的諄諄教誨。心口猶如被毒汁浸過的冷鞭死死勒緊,忌痛皆有。


    “你看它傲然迎立,豔壓群芳。是因為它比誰都驕傲。”目光偏離了他,仍望向那團花影,此時於眼中隔著水霧,朦朧不清,“靜靜聽風拂過葉片的聲音,卻也能聽到它的話,它在言…我花盛開百花殺。”聲中有澀澀的顫抖,淚,忽而落下。她竟有些恨了,恨他們將她養得如此自恃清高,目下無塵。如果不是驕傲,但也走不到如今這一步。或許,她本可以嫁個書生文人,從而安然一生。隻,族人不會甘,她亦不甘。如若有人時時言你是人中龍鳳,你眼中便是放不下那等欲念,自己又何嚐不是這個道理。


    “隻它也有不好之處。”一直都是她在出言,對著那花架莆田,竟生出不盡的感想。又或是,太久沒有說話了,終以能有個人能聆聽,便也停不住了,“太過堅韌,是它的長處,亦是劣根。從土裏拔出一兩個月都不會死,根全爛掉了總能長出新的,抹頭了亦能發芽。你說…它何苦這麽堅強,不肯低頭彎腰到頭來苦的還不是自己?!”所以,她真是比眾人都能忍能撐。


    司徒遠凝了目色對上她,終以決心道:“我會給你在南邊尋個好地方,水土宜人,孩子…亦能養得不錯。”


    “如此這般。”一抹輕無力的笑,“君慈當以言謝嗎?”他這算什麽?!隨手放一條生路,還是全然不在乎。


    “不必。”他言下,微一頓身,轉間輕歎溢出,“我答應了他。你們母子會很好。”有司徒一為她擔起一切責罰,她必會無事。隻自己亦是到這幾日才看明白,那孩子卻是個鐵骨錚錚的硬漢子,那看似還不夠堅強的雙肩,卻也能承下如此重壓。


    沈君慈眼中生出痛意,卻又倉皇掩下,艱難出聲:“可是…宗人府來了消息?!”


    “是。”這一聲尤為沉重。


    胸口一窒,視線渙散了開,但也不能如先前般信口談起風景花色。淺淺闔了目,頓顯疲怠:“他會怎麽樣?!”


    “供認無諱,禦前畫押。七日後處以絞刑示眾,念及表親門宗,特賜以皇恩浩蕩——留全屍。”似盡全力,才能把那諭旨批文強行言下。


    沈君慈不驚反靜,心下卻以做出抉擇,淡淡的迎向他,出言極是平靜:“可要君慈陪他?!”她並不是苟且貪生之人,活這一遭,卻也夠累了,倘若能夠尋個緣由安心去了,也好。


    司徒遠冷吸了口氣,這才認認真真看了她一番,從前他並沒有仔細看清楚,如今卻看出了她眼中沉墨般的絕然。無論何時,她總能這般鎮定寧然的麵對自己,不是強以平定,而是她眼中本就凝著異於常人的執著。


    “你不必。他一個人攬下所有過錯,言自己是強行。”心神不定間微有聲溢出,回了視線,再不看她,“七日後,你就離京吧。一切…由我親自置備,無需跟外人言道,領著那個用慣了的瀾兒就夠了。”草草囑咐一番,即大步衝向外庭。這庭子裏待久了,是徹心透骨的寒……


    庭中馨香尤漫,蘭草亦明,隻椅中人生生顫抖,抬袖間冷淚如珠,顆顆砸在袖腕中,嘴角噙出絲抹笑意,素冷如梨花,幽幽發顫:“傻瓜嗎?你是傻瓜嗎…為什麽要認,不選該有多好…大小皆不要,都是不該要的……”沉沉闔目,淚凝在脹痛的雙目中,冷風乍起,吹散心口悶躁,總會有辦法的…總是有的……


    樓明傲又在愣神,趁著司徒遠不知遛了何處,把簾帷放下來,悶在屏風後擺弄著手裏的鳳印。細膩圓潤的質感透有絲絲涼意,一指沿著璽上凸凹嵌下的篆文反複掠過。似能由藍田白玉中看到安好無恙的司徒一。心中比誰都清楚,隻這小小一枚鳳印朱璽,卻能挽留多少刀下冤魂。然…鳳印現於世,她又該何去何從。


    那朱殿太空寂,她守不住。


    那鳳位如冰寒涼,她坐不下。


    宮外的天,總是要更寬更廣,所以竟也格外依戀。


    身邊人的懷抱,亦不是能夠輕易舍下的。


    她答應過他,要拉著他的手不放,做一對平凡渡日相對終老的夫妻。


    他為她放下權念皇欲,她便為他拋下鳳位朱璽。這般,才是最好的選擇。


    “樓兒,怎又憋了裏麵?!”簾子一掀,即有腳步迎上,來人揚以溫潤的笑意直入內間。靛青色的長袍,躍著虎紋銀勾,格外出彩。樓明傲倒也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男人越發會笑了,可是同溫步卿之類一並討教了經驗?!手下連忙將印璽兜了錦囊中,隻袖子下一掩,便是推進了妝台櫃屜子裏。


    轉眸間微微而笑,以聲迎了上:“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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