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樓明傲即遣散了檔房眾人,由偏殿換了一身妃色常服,對著銅鏡散了官髻,青絲於指間環繞隨意一紮便定了個鬆閑的渦髻附在耳後。


    出戶科,行至九華天門,但見彥大將軍的馬車停落於身前。車中人一掀簾帷,望著那處身影言道:“尚書大人怎麽走了東門?!”她尚書府在西處,距以西宮門最近,偏偏繞了東行,莫非她是要回豫園?!想及此,心底說不出的一番滋味。


    暮色金黃淅淅瀝瀝落了一地斑駁,樓明傲聞言仰目,輕柔的目光直迎彥慕:“回娘家接孩子。”


    彥慕了然一點頭,心緒複又平緩而下,因何想到她會回到那男人身邊,自己就這般不自在。過去了這麽多年,他這點歪心雜念不滅,反升了星星之火。


    “怎不做轎?!”他複又想起她是徒步了好幾日,前日裏忙著兵部那堆爛事來不及細細詢問,今日碰巧遇到索性問了出來。


    “常走走對身體好。”明明是養不起轎夫逼不得已以此省錢,卻還要生搬出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彥慕隻笑在心底,也不拆她的麵,眸中閃著異色,淡淡道:“古人亦雲出輿入輦命日麈痿之機。倒是你懂養生之為。也罷,我下車同你走一道。”


    九華天門外的禦道狹長森嚴,貫不見底,其身後便是朱紅如火的巍峨宮牆,鎏金黃瓦將角尖的金寶頂大殿托映而起,隻是日暮之下,再莊嚴盛穆的金碧輝煌都需安寂下來。樓明傲從來都覺得,宮城亦是個會疲倦的地方。


    “我聽說…林微蕊追你追得緊。”寂靜中,她多是要第一個出聲。


    “唔。”彥慕淡淡的應道,目色又飄到更遠的方向。


    “要不…你就從了吧。也是老大不小了。”自作歎息,樓明傲突然覺著癡情並非什麽好事。


    唇間溢出絲苦笑:“我心裏有個人。”


    樓明傲認真的轉下身子,仰頭凝著比自己高一個腦袋的人,似輕歎了一聲:“她走了十年了。”自己於這個世間亦是苟存了十年,至少活著,就是幸福。


    “我知道。”他認真地點了頭,十年,他是一天一天算下來的。


    “要不…我幫你多關照一些十歲左右大的女娃,說不好哪個就能撞上她。”


    彥慕麵有難色,微一歎息:“小樓,彥慕三十有三了。”


    “天啊,你也這麽老啦。”思及年齡這個問題,還是要嗟歎一番人生苦短,白駒過隙。


    倦鳥歸巢,西邊蒼穹染就淡淡暈色,十裏樓台,宮闕雲閣,高牆遠山皆渡上一層金色的暗邊。餘暉下但見縱橫一路,一男一女徐步在前,幾十米之外馬車遠遠尾隨,且牽馬持韁之人並不敢直視前路。


    歸至夏府,已是遲暮沉沉。穿過前苑過堂,後院間已掛起府燈,徐徐夜風下紅幔迷燈輕轉空靈。樓明傲但不知兩個兒子歇在何處,照著往常先去給父母請安。


    推門間,恰見上桓輔坐在裏間,半個身子歪在圈椅中煞為樂哉。自一年前這廝去了滁州應差,難得見上一麵,心中驚喜,扒門一探,但見二老神色倒也祥和,賠著笑臉擁上去:“呦,都在呢。”


    上桓輔一揚頭,嘖嘖笑道:“樓大人也來了?!”


    樓明傲隻一坐穩,就想著把朝廷的事搬出來,隨即冷眼遞上去:“兩江提督的折子呈上了,連奏你好幾本。說你初到滁州,便是下令免了三年徭稅賦役施無為之政。我不管你在那地介兒弄什麽休養生息,隻你不能拆我戶科的台麵啊,今年賦稅度支本就緊,我伺候幾家逃賦拖稅都不及,還要給你的代為新政擦屁股。三年實是長了點,半年則還能承應過去。”


    上桓輔雙眉蹙緊,此行歸京便是有意向聖上再請下一段時息免去些苛捐雜稅。隻朝中之事皆是如此,一環扣著另一環,實難有兩全之術。有苦在心,不得已道:“上賦納雜的又不隻我一個滁州,你何苦隻揪我不放?!江門按台壓著渝淮四地的賦數不上報,怎就不見你一封封戶信直催,偏我是你哥,你就可勁兒榨我?!”


    “我還不是為朝廷,總歸要把去年災澇的空虧堵上不是?!日日看著那空帳欠款,我就堵心!你是不在其位不知其難,我放著好人不當,非要做那黑臉討債鬼?!各州府衙門回回納繳不齊,暗裏的虧空就擱擺在那任我再能做賬也做不下去的。你們一個個揣著聖意下各州府搞什麽新政,我且問你,為政納新的銀子從何而來?還不是要從戶部一筆筆播出去。”


    “滁州不比江南京庶之富,你若親自見識一番百姓疾苦,但不會隻照著賬本說話了。我也是為了朝廷,為民生!”


    “行啦。”夏夫人坐在炕台上,見這場景,不由得佯怒插言,“家裏的規矩又不是不知道,回府免談政。朝廷裏的事出去念叨,我這屋簷還由不得你們吵翻了去。”說著朝案台另一端品茗的夏相看過去。夏相如今已歇政多年,身子骨倒比從前操勞時健朗許多。閑來即侍弄花草,品茶下棋,享以兒孫之樂。此時兒女一番政見不同的論調亦是入了耳中,隻是聽著,但不作聲。


    “老爺,您說呢?!”夏夫人聲音柔柔的飄上來。


    夏相隻輕輕吹開茶杯中浮懸起的茶沫,並不急於品。


    兄妹二人皆沉默下去,盡是知道父親不語沉吟時,往往是在思慮,但凡他能用心去考慮的事,便不再是簡單之策。隻是未料良久開口後,竟是無關痛癢的一句:“你們母親說的對。不過是吃著朝廷俸祿盡職做事為官罷了,要不得樣樣較真辛苦了去。能辦則辦,辦不到自也不必太苛責。再怎樣,那也是皇家的天下,我們自家人就莫要因著別家的事爭個不歇了。”幾十年為皇家出力,想他大半生的心血也隻是悟出這麽個道理。無論自己幾番掏心掏肺,那江山也是他家的,都言青史留名,那也不過是跟在別人的名諱之後憑作個補綴罷了。


    “難得一家人都在,倒也吃個團圓飯吧。”夏夫人適時的打了圓場,起身即要對下人去吩咐。


    夏相隨著一點頭,複又想起什麽,淡淡問著樓明傲:“司徒遠呢?!好日子不見他來了,怎沒同你一道。年前聽他在災地大病了一場,正以壯年,休養不佳倒是要落下病根子的。你這做媳婦的,不以伺候夫君子女為要,反擠在男人官場間由人說三道四了去便不好了。”


    “他……”樓明傲一糾結,早就有心想把分家單過的景況說予父親了,隻話湧到唇邊,每次都要醞釀好幾份。以老爺子的性子,若是聽到,豈不是會氣茬了過去?!想她趁自己丈夫病重臥榻時送至休書一封,冷言冷語要求分家分孩子,茲等衝犯女則之綱,趁人之危的奇事,必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了。


    夏夫人淡淡轉了個身子,瞪了眼樓明傲,麵上假笑溫言道:“說是要遲些領阿九到,剛遣楊歸來信兒了。”


    “哦?!”滿意的掠上絲笑意,淡淡點了頭,“這才是一家團圓嘛。隻歸兒來傳信老夫怎不知?!”


    “我恰在忙著,忘及告訴老爺了。”依舊雲淡風輕道,身後卻已是冷汗沾衣,言著回頭目光一掠樓明傲,“初兒,同我去側屋,孩子們正跟嬤嬤一處鬧著。”


    夏夫人推門先出了書齋,繞過曲廊回壁躲在陰影處,深深長舒了一口氣,回身囑咐丫頭道:“去豫園請王爺來,務必帶著阿九速速而來,就說是老爺子急了。”


    “是。”小丫頭一旋身即退了出去。


    身後樓明傲徐步漫上,亦不知是發生何事,卻見母親冷下一張臉,虛浮的笑意絲絲散了下去,無辜道:“母親,你一見著我怎就這個表情?!”


    夏夫人甫一歎氣,滿是無奈:“都是幾個孩子的娘親了,何時才能讓我這個做你娘的省心?!若你父親知道你們玩得這一出,且看有什麽好果子吃!”


    “那就瞞著不說唄。”什麽時候天氣好,心情佳,再把這事翻出來念一遍也好。討好的笑笑,摻上娘親的胳膊正要繞過後屋,猛聽書閣間傳來一喚——“初兒,過來,給你嫂嫂敬茶。”


    樓明傲腳下一怔,大半天未反應過來,又聽上桓輔的聲音漫上。迷惘間側身看著夏夫人空眨了幾下眼:“哪裏來的嫂嫂?!”隻半年光景,就蹦出了個嫂嫂來,於她倒沒什麽,不過驚駭幾下,於他上桓輔,著實不易。


    “說是在滁州成親了。倒也是個不錯的丫頭。”夏夫人波瀾不驚的笑笑,心頭一塊重石擔也放下,湊到她耳邊壓下聲音,“大著肚子回來的。從前啊一心愁桓兒年近四十還孤身著,如今倒好,一領回來便都齊全了。我們老倆口自也心無旁騖,安享晚年了。”


    樓明傲隻覺嗓中澀緊,猶豫道:“該不會娶了個窮鄉僻壤的村姑吧,他上桓輔腦子不靈光,可什麽都能幹得出來。”


    夏夫人掩口笑笑,隔著袖子捏了她一把:“就你靈光,也不見把日子過得多紅火。去屋裏敬茶罷。總歸是你親嫂嫂,禮數要盡的。”


    母親如是吩咐,樓明傲自也不能推托,再三不情願的蹭回書閣間,湘妃簾子“嘩啦”一掀,眼神直撞至上桓輔身後的女子。絹白團花羅瑾的細紗襦群勾抹而出銀色花樣,緋暈長裙襲身及地,腰間雖以紫薰寬玉帶相掩,但也看得出凸起的小腹足由五六個月。那女人正做足了含羞帶怯狀,桃羞杏讓,眉黛如繡,鳳目巧嫣,真乃一代容華,猶如畫中徐徐走來的女子,更似錦繡而出。


    樓明傲吸足一口冷氣,嗆得猛咳起來:“不是吧——”(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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