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欽殿,西配閣


    第一縷晨光射入窗欞,換職的小太監端著茶點魚貫而入。


    見皇帝靠於椅中一手撐額微做歇息,領頭的太監忙回了身子讓身後的宮侍停下步子。自己一個人端著溫茶悄步迎上,侯在側路。


    不料上官逸竟頓時清晰,一手揉著眉間,沉吟片刻即道:“江淮水患撥款的回批可有下到戶部?!”


    “是。”首領太監進了一小步,回應間遞了漱口的茶盞,“昨夜就由印侍郎辦了去,萬歲爺放心吧。”


    上官逸接了茶盞端在手中,隨著冷笑了道:“放心?!朕不是對他印熙衡不放心,是放心不下江淮兩岸流離失所的災民。”


    “是,是。”大太監忙扯了笑卑躬隨著應道,“萬歲爺您是心係天下社稷。”


    上官逸由著溫茶漱了口,偏頭吐於金盅盆盞內,接上熱帕子敷於麵上,由著熱氣一絲絲蒸騰,聲音悶悶道:“兵部的折子遞上來了嗎?”


    “這會子還沒到。”大太監這一聲稍顯猶豫。


    上官逸伸手扯下臉上的熱巾甩手扔了上去,怒道:“他彥慕是死著活著?!阿拉善旗叛亂,茲等大事,要他擬一個平叛西顧的折子怕是等到朕親自去給他夭亡的兒子上了香不成。”


    “皇上,殤子大慟,怕彥大將軍遲遲邁不過這坎啊。”隨著跪下去的首領太監,一行人接連雙膝著地,任誰也不敢大聲喘氣。


    上官逸略顯疲憊的靠回了圈椅,渾身氣力減下幾分,皺眉歎息道:“再去跟兵部催一催,元帥府亦要去一趟,叫彥慕三天內入宮見朕。”彥慕確是大才,隻於人世間的也脫不開一個“情”字。


    領頭的太監得了旨意忙退了身子去傳旨,上官逸瞅這光景還不到上朝的時候,回了身吩咐道:“法慧師傅還在持鍾閣嗎?!傳他來靈堂見朕。”


    用了幾口茶的功夫,一身僧袍素褂的法慧即由側殿輕步而至,自靜妃昨日卯時刻薨逝,他督導數百僧眾於交配殿鳴鍾誦經,一刻不得歇息。此時眉間雖染了疲色,但依然雙目瞻瞻,出塵脫俗。


    “朕今日不想聽講經。”上官逸幾步走來,掀袍落坐於身下的蒲團,亦以手相指引法慧坐。


    “皇上不聽講經,是想論禪?!”法慧手中撚珠又撥。


    “法慧,朕問你,何謂不渡?!”上官逸偏目間淡淡看著法慧的身後,昨夜樓明傲就是站在此處近乎決絕的說出那麽一番話。


    “佛祖渡萬生之苦,怎有不渡之說。”法慧清清淡淡笑了,聲音溫和,在他眼中,萬生之苦無所不渡,他自己於這世間便是要化萬人的劫難,無論萬人是行善抑或是從惡。佛門之中,萬生平等。


    “用傷害別人的手段來填補心中罪惡的不安,是最懦弱的。連佛祖都渡不了你。”上官逸重複了那女人的話,複又仰目以視法慧,“佛祖是這般說的嗎?”


    法慧愣了愣,溫潤回道:“這話聽上去似菩提箴言,隻是佛祖並未言此,敢問皇上由何聽來?”


    上官逸忍不住一笑,流波微轉:“朕…還真是被她唬住了,倒是個能說會道的。”


    法慧意會不出皇帝的意思,隻是道:“佛祖隻言,傷人以掩己之過,是為可恥。照著這般句式,那番話,似也說得通。”


    “哼。”上官逸眉間微挑,一手彈了袖間,道,“她這是移花接木,變著法兒戲弄朕,果真是好大的膽子。”


    法慧隨著垂下雙目,欲由腕間撚出佛珠,卻於蒲團間觸到那抹玄異的色彩——那是一枚落雲簪,上乘金玉,由翡翠紅玉堆嵌而成。於這奢靡後宮並非什麽異事,隻是同樣款式的發簪曾見於樓明傲鬢間別過,神情倏然一抖,忍不住失了分寸道:“敢問皇上,言中的膽大之輩,可是一位女施主?!”


    上官逸微眯了雙目,打量了法慧,聲音緊上幾分,透著與往日不同的壓迫感:“果真是聖僧,連這都能猜出來,卻是個女人。是個讓朕摸不穿看不透的女人。”


    果真是她!法慧手間已攥出汗,回目間多了幾絲顫抖:“怎般不透?!”


    上官逸盤座於蒲團間,偏了身子言道:“那女人的眼神,朕每次見著都想活生生撕裂了去,想知道深處到底掩了什麽。時而能激動朕起了心思殺她,卻又看著她的目色軟下心腸,似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法慧緊了緊喉嚨,闔言轉了幾圈佛珠,聲音澀然:“阿彌陀佛。想那位女施主是法慧認識的一位菩薩。”


    “菩薩?!”上官逸怔然,“那女人怎會是菩薩。”


    “我佛不渡無緣的人,不能渡的人,我們就把他當做菩薩來看。”法慧聲聲喑啞,“那女施主,法慧從來視其為菩薩。”


    “你方不是說,佛渡以萬生嗎?”


    “醫生難醫命終之人,佛陀難渡無緣的眾生。”法慧眼神中瞬間明滅,想起那個女人,“那位女施主不是與我佛無緣,而是她曆經數劫,恨意無從放下。佛祖要等其勘破‘恨’字方能引渡。”


    “那朕…問你。”上官逸微愣,複言,“朕如何看她的眼神,既陌生又熟悉,卻又參不透是哪般熟悉。”


    法慧淡定一笑,聲音輕遠:“皇上,您是否由人傷過?!”


    “自是有的。”


    “那麽,再去看傷您的那個人時,眼神還會同從前一樣嗎?!”


    上官逸似聽明白了些許,一時間千百種思量,隻木木的看著法慧,神色複雜:“法慧師傅,不能再言一步嗎?”


    法慧望著他,神色不動,隻唇邊漸漸染上一抹深意,氣吐若蘭:“佛陀說,隻能言於此。”


    上官逸似不甘心,欲要再問,隻聞身後傳喚道:“皇上,是時候上朝了。”


    眉目微轉,上官逸略顯落寞的起身,再垂頭看向法慧時,淡言:“既然佛陀不想說,就由朕…細細想吧。”


    “皇上。”法慧忽又俯下身子,佛珠於地磚間輕碾而過,聲音恰若由不知名的方向傳來,“皇上,那位女菩薩…日後皇上對她,請以慈悲為懷。”


    上官逸腳下步子一愣,笑意微展:“這又是佛陀之言嗎?”


    “不,是法慧。”周身忽然靜下來,無聲無息的笑了,為何,他身為六根清淨的出家之人竟要為那個女人求情,且用以自己禪師住持的名義。罷了罷了,她之劫難本就係於己身,此時多一言,亦算是予她化難平災,“是法慧求聖上。”


    上官逸迎步行至靈堂之外,仰目以視尤覺得這天氣大好,雨後霞光初現,湛藍的天際融著說不穿的情緒。他從未見過這般明透的天空,似能映出天下的雲影,好一副盛世繁華圖。


    法慧目送上官逸離開,回神至蒲團間,隻以袍袖相掩攥上那枚雲簪,藏於袖中,釋然長舒了一口氣。


    豫園,東配殿


    碧玉瑤木石雲榻上的二人皆未成眠,瞪著窗欞前陽光寸寸而入。


    樓明傲忽覺得這種感覺不錯,平靜而安愜,似乎回到了景州那所陋房土屋。然,不得不承認,那幾日亦是她過得最悠閑的日子。初以為自己會不適應黎民百姓的平淡日子,卻在離別之時赫然驚醒,尋尋覓覓了許久,那才是家的感覺——會無聊,卻沒有寂寞。


    無聲輕笑,暖意自眉間散開,回眸間複對上司徒遠注目於自己的神情,索性笑彎了眉眼,一手戳上他的顴骨:“不許偷看我。”


    司徒遠抬手間捏上她的下頷,那裏隱約泛著瘀紫,目色漸冷:“他弄的?!”


    樓明傲由著他的手勁痛的齜牙咧嘴:“痛。”


    他仍不鬆手,任她做掙紮。一時間,周身寂冷,二人索性相望僵持著。


    直到樓明傲終於忍不住眨了眼,滿目酸楚,一手拉上司徒遠的袖子,故作討好道:“相公,幫我報仇吧,把他女人的下巴都捏一遍,絕不留情。”


    司徒遠頓了下,滿目厲色由著這一聲散去幾分,黯然處盯著樓明傲無聲息歎了道:“生個女兒吧。”


    “啊?”樓明傲初一愣,眉間微陡,全然不適應他瞬間轉了話題,而後又於腦海中回味,伸了手撫平他略緊的額頭,打趣了道:“都說女兒像父親,我女兒像了你可怎麽辦?!”


    司徒遠凝神於她眼中平緩的流波,這女人的調侃似乎從來都很受用,一手抬起她的下頷,這一次動作輕柔,未捏痛半分,唇…直落而下。樓明傲隨著輕調了呼吸,雙睫絲絲闔落。


    司徒遠從來都告訴自己,他這一生隻能在意女人,絕不會由著她們丟了自己的心。而對眼前的這個女人,他竟發現是自己在意的過了。這女人總以那麽些特殊的方式闖入自己的生活,因著她,一切似乎都要亂了步調。


    他開始還是觀望,好奇著這女人能使出什麽招數,而後卻是越發好奇,隨著她一並探索,到最後,儼然是自己無以把持,由著自己陷了下去。


    他知道她不愛他,也不會想愛上他。她做那些無意義的事,說盡虛偽的甜言蜜語,亦不是想讓自己愛上她,這隻是...她遊戲人生,快意灑脫的方式。她就是這般不在意,無論你予她交付多少,她的心永遠與你隔著一層紗,她看你的眼神,似乎可以用來看任何人,那麽隨意、不經心。她時常寂寞得全身顫抖,卻不知自己眼中的流光,如飴若錦,生生要奪了人命。


    司徒遠至今都不願意承認,他似乎敗在這女人手中了,竟是敗得如此狼狽。偏偏她就算贏了,還是一臉無關己事的瀟灑淡意。


    門被猛得推開,小人影套著長長的睡衫抱著自己的枕頭立於門欞處。


    樓明傲由著那一陣穿堂冷風抬眼,對上司徒遠,雙唇微離,一手推抵在他胸前,道:“帷幕沒放下吧。”


    “嗯。”司徒遠言著,眉眼盡是淡淡的,由床榻內側扯過單衣利落的穿上,未回身,卻道,“嬤嬤都是怎麽教你的,進門前不吱聲嗎?”


    樓明傲笑著推開司徒遠,歪在床頭,眼神繞過屏風打量著門邊的小人,揚聲道:“進門前要先問人,別說我沒教過你。”


    司徒墨一癟嘴,回身關門,繞過屏風即進了內間,立在樓明傲床頭,一手還拖了個軟枕,拉上樓明傲的腕子即道:“娘親,我睡不著。”


    “娘親和爹爹也睡不著,看來我們一家子失眠。”樓明傲一笑,捏上他微涼的鼻尖。


    “楊歸叔叔打呼呼,好吵。”司徒墨連連歎氣,眉眼裏做足了可憐狀。


    “那你就踹醒他。”司徒半臥在榻間,聽到這裏,突然插了話進來,麵色滿是不悅。


    司徒墨這才想起來屋裏還有個天天悶著臉不出聲的父親,忙撤了兩步,雙手將枕頭藏到身後,彎腰長鞠了一躬,戰戰兢兢道:“父親,早。”


    “嗯。”永遠都是這麽悶悶的一應,聽得樓明傲都忍不住翻了白眼。


    “回父親的話,墨墨踹了,卻被楊歸叔叔一腳踢下來了,睡態惡劣不說還把墨墨的被子拉去抱著,口水流得稀裏嘩啦,墨墨搶都搶不回來。”眨眨長而明透的雙睫,菱唇嘟起,粉嫩的兩腮氣得圓鼓鼓。


    司徒遠也未抬眼,一手捏上指尖的白玉扳指:“自己黏娘親的床,盡找些他人的不是。”


    樓明傲聽罷樂在心裏,一腳踢上司徒,甩了眼神道:“心裏這麽明白還不把兒子抱上床。”


    司徒墨倒也不添人麻煩,扔上自己的小枕頭,拉著帷幕翻上床,趁樓明傲掀開被衾一股腦鑽了進來,擠在懷裏大是舒服的歎了聲:“還是娘親的床軟。”


    “哼,爬床倒不賴。”司徒遠冷眼旁觀。


    樓明傲見不得他這般冷嘲熱諷,搶著答了:“多謝誇獎。”


    蘭花瓣瓣,朵朵如雲,馨香成風,滲過暖風夏意絲絲縷縷沁入。樓明傲緊了緊闔眼於懷中的小人,任孩童淺淺的呼吸落在胸前,繪成一片暖意,輕柔的吻落在他額頭,是醉人的奶香稚氣。


    司徒遠無意間落目於互相依偎沉沉入眠的母子二人,一抹輕柔的笑意悄然浮現。司徒墨的黏床,怕是繼承了某些人兒時的陋習。窗外細碎花蕊偶有飄落,打落在欞間翻滾而下。耳邊似乎還蕩著當年鳳鳴暖閣的輕言笑語,“我們阿豫…亦是個黏床的孩子。”(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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