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洗漱,更衣,用膳,璃兒對樓明傲的一臉平靜實在難以捉摸。恰煥兒端了熱巾入內,看見早膳廳間落了主母的身影由不得一驚。對上璃兒的眼神,見對方眼裏仍是一片混沌,也遲疑著端了上前。


    樓明傲見煥兒靠近,扭頭取了熱巾,拉過吃得滿臉醬汁的司徒墨,邊說邊擦了上去:“打今兒起,你們倆兒子跟著我給你父親念安。”


    司徒墨微抬了雙睫,卻未看上樓明傲,隻把著胸前的襟扣玩弄著,嗲聲奶氣道:“從前都沒念過。”


    “晨昏定省的規矩,打今兒起是要拾起來的。”樓明傲出言,用力扳過身邊小人的身板,無論是神情,還是語氣,皆看不出一絲玩笑。


    璃兒儼然被那四個字駭了一跳,和一旁煥兒眼神交匯,二人概是麵麵相覷。待到樓明傲轉了身子對上她們,才匆忙間收了視線,小心翼翼垂頭攥袖,再不像往日般隨意。


    樓明傲睨了她們二人一眼,隻道:“我嚇到了你們?!”


    “沒。”這一聲,由二人同時言出,依舊是細弱如雨絲。


    “我也不過是厭了那些翻來覆去的念叨,說什麽我東院沒大沒小。”樓明傲說著眨了眨明眸,歎口氣又道,“既然要出手整治這莊子,自是要以身作則。”


    整治?!璃兒嚇得忙退了一步,這女人,難不說主上惹了她,她便是要由全莊的女人開刀解氣?!倒像是她能做出來的事,隻是既然要拉下臉麵做惡,又何必在乎外麵的說辭。東院於莊中…本就是惡名在外了。


    正院。


    一夜風雨,滿地梨花碾落成泥。臥間榻上的人於發熱昏迷中壓著嗓音一聲聲悶咳著,桂嬤嬤坐在榻前的圓木凳上,舀著釉瓷碗中微熱的湯藥,隻等著榻上的人醒轉用藥。忽聽外間腳步聲漸進,楊歸於門外聲音壓得很低:“主母,主上在病中。”


    門外樓明傲一手領著一個兒子,不急不躁,反倒安穩回道:“我知道,隻念了安就好。”


    這話全入內間,桂嬤嬤端著藥碗的手微僵住,卻見床榻上的人手間一抖,連著眉睫微扇,艱難的睜目看上門窗的方向,掙紮著要起身。桂嬤嬤見狀,隻得放下手裏的雜件,尋了衾枕扶他臥起了半個身子,另出手拉了拉錦被,暗想司徒必是神誌清醒的,隻是身疲力怠久不想醒罷了。


    司徒麵色青灰,滿眼憔悴的轉眸緩緩盯上嬤嬤,毫無血色的薄唇深抿,言語虛浮無力:“嬤嬤,由她進來罷。”這一聲言盡,微微喘了口氣。昨夜於豫園的狀況,他琢磨出個七八分,也好奇樓明傲會怎般應對。本是存了心想由著她鬧個天翻地覆,無奈連著幾日處事辦公累得心力交瘁,再遇上急惱攻心,怕是存了許久的病根一夜間湧了上來,日裏再硬朗的身子也都擋不住這一個“病來如山倒”。


    現下,病歪歪倚在床端,不知能否撐住她的折騰。


    不由嬤嬤出聲喚入,門自是由著某些人徑自推開。門外掠入絲涼風,司徒由著外間的方向望上去,他這時虛弱極了,隻看著三兩個影子怵在門端晃來晃去,是一大兩小。領著兒子來鬧?!如此這般想,由不得微微蹙了額頭,他最怕小孩子哭鬧。


    樓明傲隻領了兩兒子入內間,卻不行近半步,反止於門端。看見桂嬤嬤正滿麵無色的盯著自己,床榻上的人亦是病得要死不活,左右兩手微一出力按了司徒一及司徒墨跪下半個身子,自己也隨著行了個大禮,學著陳景落從前的模樣規規矩矩念道:“妾——請夫君大安。”


    “兒——請父親大安。”兩個孩子亦隨著念著。


    司徒遠由這一臉自稱妾的謙卑樣嗆過去幾口氣,憋紅了臉扭頭於內側隱隱咳著,驚得桂嬤嬤忙去照應。樓明傲倒也不慌不忙,隨著兩孩子一並不起身。司徒墨從未跪過這麽久,委屈的小臉迎上她,亦被她一個眼神瞪了回去。司徒一倒是穩得住性子的,此時二話不吭聽由母親吩咐。


    一手扯過嬤嬤遞上來的帕子,司徒遠直咳得要背過氣去。良久平複下來,轉眸盯著門端那抹身影,縱有萬語千言,概不知由何談起。無奈間輕闔了雙目,額頭複倚上床廊,出手微揚,言聲艱澀:“都起罷。”


    桂嬤嬤亦隨著對上來人,她並不曉得這其中隱壓的風起雲湧,隻道樓明傲這女人倒是個懂規矩的,老祖宗的規矩也由她做得有模有樣,一並連舊妻的兒子們都被教育的知禮行孝。司徒遠在意她,可是在意她的大度明禮?!


    樓明傲自始至終揚著端莊明麗的笑意,大有當家主母的作派,連著言聲都是極盡柔雅:“既已給夫君念了安,妾先領著孩子們下去了。”


    司徒依然闔目,不做應答,隻雙唇愈抿愈緊。桂嬤嬤眼快心明,走上幾步言道:“我領孩子們下去,你留著幫嬤嬤伺候豫兒用藥吧。”言罷即牽著一大一小邁了出去,再回身意味深長的為二人闔上門。


    待到這不大的寢間複又安靜下來,更是無話。樓明傲淺步繞了一圈,落目於西側牆上掛著的兩尺來寸長鏤雕玉製的千裏江山圖,從前她就琢磨著能有這般手筆收藏的人,定是非權即貴。如今也算是大徹大悟,他司徒遠本是樣樣都占盡的。榻案旁架著張黑漆磨光的花梨木案,湯藥仍被嬤嬤置在案上吐著溫熱的煙圈。


    左手端碗,右手擒匙,依著圓木凳子穩穩坐落,托著藥碗遞到司徒眼前,溫言善語:“夫君,妾伺候您用藥吧。”


    每一個字都是由著笑意脫出,每一個字亦都化作司徒心口的利刺,尤以那一聲“妾”最甚!


    “嬤嬤不在這了。”司徒淡淡道。言下之意,她想怎般鬧都可以由了她。


    樓明傲聽了此言,麵色不動,垂眼捏著匙柄攪動了藥汁,鬼魅的笑意由瞳眸深處一閃即逝:“嬤嬤不在了,妾還是要請夫君用藥。”明話裏隻聽三分糊塗,暗言中攪幾分玄機,倒是她最拿手的。


    司徒遠眉睫微顫,再按捺不住,徐徐張眼,細細端詳著女子故作出的賢淑良善。此刻,他由著那雙鎮定如水的眼眸躲閃著自己的注目。是,她可以出言罵他,可以惱怒的無視他,更甚者她收拾行囊遠走他鄉亦是合情合理。隻她偏偏如此對自己,比往昔更大度,比平日更賢德。然,她在你麵前又是故意把這一套劇幕演得過於虛假,她就是要讓自己知道她是裝腔作勢。


    樓明傲似乎全然不知司徒遠的瞠目——又或者,她是心如明鏡,卻依舊麵若古水。她是個不服輸的女人,這個口口聲聲說在自己眼前摘了麵具的男人竟是戴了個比眾人皆厚的麵具,於她,便索性虛假到底。


    “妾看這——”樓明傲又要言,反被司徒生生打斷——


    “收回你的‘妾’。”司徒出言太猛,反引來一陣猛咳,雙拳愈握愈緊,死死攥著腿上的被衾,因著惱怒之意,手背上青筋再起,條條分明,曆曆在目。


    樓明傲眼神涼涼的,掠了眼司徒的手,又回到手裏的藥碗中,邪邪一笑:“樓兒…再請夫君用藥。”樓兒,這個稱諱亦是拜他所賜,此時,聽入司徒耳中,竟是如鯁在喉。


    二人之間,是藥汁散發的蘊氣靜靜升騰,繚繞不散…


    司徒伸手接藥,反觸到她的指尖,是猶如冬日般寒至骨髓。他尚在發熱,指間燥而溫暖,遲疑了片刻,持了碗仰目看她,看她淡淡地收了手微笑以對。


    那一瞬,在外人看來,好似琴瑟和諧,相濡以沫的夫婦——夫以明哲,婦以賢德。夫病及榻,婦持藥溫雅相勸,雙目含情,夫亦百感交加凝神相視。於此時此景,真是好不諷刺!


    司徒遠突然止不住地懷念,那個肆意任為,頑劣招搖的女子,起興時會討好的念你相公,惱怒時會處處給自己下絆子做足了小人的嘴臉。從前的樓明傲也許並不真實,但對他司徒遠而言,她亦真亦幻的樣子,已經是足夠。


    仰頭將藥汁盡數灌入口中,口中含不盡的苦澀,心中流不出的無奈。


    “還記得…我上次說予你樓門餘孽與杭族暗人勾結之事?!”司徒偏了頭,尋了個能談下去的話由,繼續道,“眼下樓門餘勢大都為我所掌控,從前那些想要傷你之人如今多以立表效忠,你自可安心。”


    樓明傲瞧著他一時恍惚了起來,好半晌,吐言:“怎麽會?!一夜之間由敵對轉為歸順,縱然你再攻於心計權謀,也不至於如此。”


    司徒平靜的仰目以對,淡定出言:“因為他們知道…你有了身子。樓門息脈存矣,才會有他日複興,這一點,他們更清楚。眼下討好我,同日後歸順樓門少主不是一個道理嗎?”


    樓明傲微微笑了笑,置若罔聞,隻回神看了一眼懸掛於床幔四角的辛夷熏包,才知道司徒遠是偏愛辛夷。辛夷開花時,是豔而不妖,素雅脫俗。他喜愛的女人也定是此般吧,如此一來,那沈君慈之輩反倒該得其欣賞。隻是…眼下,沈君慈這女人,對他無用,反是累贅,這才是她不受寵的原由。


    想於此,寂寂笑了翻,複端看著司徒:“你是不是還要同我言謝?!沒有我,何來那些歸複你的勢力?!你娶我,不,是娶樓明傲這女人,終是名利雙收,賺得個盆滿缽盈。”


    司徒欲開口,卻見她的眼中燃了兩小簇火焰,強壓下那些無謂的說辭。她既是揣著不滿而來,索性讓她解氣一番,多餘的解釋已然是不合時宜了。


    良久,身子骨坐得有些僵硬,樓明傲提了提裙擺,故作了波瀾不驚:“藥用了,夫君也該好好休息了。晨昏定省,樓兒晚間再來念安。”


    司徒定定的望上她,神色難掩悵然,略帶了自嘲:“晨昏定省?!守了二十年的規矩,如今倒被你用來諷刺了?!”


    樓明傲也不作答,緊了袖子起身要行禮退下,身子剛由圓木凳上離開,袖擺即由床榻上的人扯了去。二人長久凝視一番,仿佛誰先扯開眼神即是認輸,屋內靜得一絲聲音也聽不到。


    司徒啞聲開口:“你惱,是因我騙了你,還是因——你是她。”


    樓明傲笑意更盛,說什麽“瞞則一生”,溫步卿上桓輔之輩尚都明白於心,更何況他司徒遠呢?!不過是某些人心裏明白揣糊塗。她原本念著裝傻充愣是自己的擅長,萬想不到真正用至爐火純青的境界大有人在。起步行至門間,轉了半個身子,不輕不重的掃了某人一眼,大有譏嘲之意:“相公你放心,孩子要生,主母照做,我犯不著惱來恨去,傷了自己。當然有些人有些話說得真美好。‘我做不了那個會說甜言蜜語哄你開心的人,亦不懂風情看不穿情與愛。可我知道,縱然人不能戴著麵具活一輩子,但誰都會需要偽裝。你戴著它一時也好,一世也罷,我都願意看著。’”


    重複了這番話,再掠了司徒遠的臉色,已由青紫轉為慘白,所謂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便是他如今這幅模樣吧。死死盯上他,虛假空洞的笑意再現。此刻,她依舊是溫婉清麗,隻流連於眸眼之中的笑意透出那麽一絲殘忍的味道。


    “好啊,既然你願意看著,我就做足了樣子給你看。”


    她咬牙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很輕,隻聽於司徒耳中——字字如針紮!


    她再不肯浪費一分時間,利落間推門而出,無半絲猶豫。她會再來的,夜裏念安,似乎仍得以再嘲弄他一番的機會。


    走入院落中,陽光正好,落在眼中,溫意十足且不至於刺目。同樣是欺騙,讓一次,她落得為人所嘲弄侮辱,顏麵殆盡。這一次,換換她來做壞人,不好嗎?


    她早就不該再做什麽好人了。


    內室間,司徒遠習慣性的緊蹙了額頭,陰鬱孤寂之色頓顯。無力的闔了雙目,那一聲微歎,很長,很輕……


    (晚上不熬夜的後果就是,白天裸奔得很難過…嗯,這個樣子的小樓,大家還接受不?!晚半晌,再傳一篇稍短的。該說說上官逸那廝怎麽樣了,哦,對了,小樓開始治女人了,與其說是治,不如說是斷了司徒的左膀右臂。)(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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