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裏樓宇,延綿成峻山險嶺的雄偉氣勢,雲黛色的琉璃瓦簷映著滿園暮色。明佑山莊如同每一個平凡寂靜的黃昏,各院上演著自己的戲碼,日日夜夜皆如此,戲碼舊了方可換上新的,舊人不哭,新人亦不笑。你看著它,定會覺得這莊子是個沒有生命氣息的存在。


    樓明傲由車上而下,忽覺得起風了,風壓雲湧自四麵八方襲來,她定定仰頭觀了一番雲月,心中反是從未有過的平靜,上路之前的茫恐蕩然無存。這一路而來,腦中盡是咿咿呀呀的唱腔戲文,雲鑼水袖,她本是習以為常的,為何還會驚亂至顫抖。這世間,並沒有人值得自己為之神亂。而她…也定由不得這世間吞沒了自己。


    “這世間不曾有一人信我,我也從不想他們信。隻現在……我想你能信我。”這一聲再入耳畔,樓明傲冷冷笑了,提了裙擺,輕步邁上……這世上本沒有什麽信與不信。人生無非就是一場戲,隻是看誰演得更真,演得更久。不過就是——活下去!


    今夜,司徒既是留府,按慣例仍是去了陳景落的院子進膳。景落園本就是陳景落出嫁前的閨院,雖不及東院的矚目氣派,卻也占盡了西院間的風水。樓明傲隻是掌權了東院而已,而東院也隻一個主母的勢力。西院不同,是除卻主母之外所有女人的居所,其中勢力橫縱,門派繁雜,能掌領西院中,便是控製了山莊的女眷。陳景落多年來費盡心思整治西院,並得以西院長夫人的尊稱,不可不謂熟思遠慮。


    對司徒遠而言,四院夫人皆有用處,不是隨意可以置之不顧的。隻現下,有一個人,收攬了自己更多的視線罷。


    東院樓氏替他招攬樓門舊勢,於民間江湖匯集人脈威望。景落院陳氏,天下第一鏢局的繼任,是司徒勢力的起源,亦是磐石。尹素院尹氏,是商賈出身的大小姐,司徒營商之路亦是由尹家一路扶持而上。玄惜院陸氏,其出身乃官道世家,是其暗中勾結官場的一顆石子,靈巧而圓潤。由此官商之路,江湖事端,皆為其打開四通八達之勢。


    他司徒遠,並不怕人言及其由女子而風聲水起,那些女人,有真心追慕自己,如陳氏;亦有利益權衡的犧牲者,如陸氏。他從她們身上得了多少,亦會相應給予多少,這本就是一門生意。他看得清自己要的是什麽,所以才會一路走得執著隱忍。


    門邊垂落的湘妃竹簾由來人輕輕抬起,陳景落麵色不動的看了一眼膳桌旁穩坐的男人,她並未想到他會來,方聽嬤嬤傳來消息,這時候匆忙趕至,果然看到那男人驀然的身影。緩緩放下簾子,淡淡行了一禮:“主上,安。”


    司徒揚了手由她徑自起身。陳景落起身後,穩妥的吩咐隨侍的幾個丫頭布膳,自己扭了頭端帕子給司徒淨手。司徒竟也不動,隻由著她此後,陳景落對此早已是熟記於心。淨手,端茶,布菜,盛飯,一步步都是由著他的習慣。


    待到該做的都做了,自己方臨著司徒坐在另一端,不動筷子,隻盯著司徒。司徒遠吃了幾口菜,抬目看到陳景落盯著自己,便知道她是有話要說,停了手裏的筷子,等著她出言。


    陳景落默契的開了口,聲音溫溫的:“今兒晌午,剛由院子裏的嬤嬤切脈,說是有了。”


    司徒捏著帕子拭了唇邊,悶聲應了:“嗯。”


    “嬤嬤說是再要穩上三五日好,所以…妾準備五日後再動身。”此一出言,寂寂而笑。


    “嗯。”再一答。


    陳景落微微蹙眉,已不知何以能談,隻聽著沙漏一滴滴落著聲音,流至心底空空的。二門處傳來腳步聲,隨著望上去正看見司徒雙搖搖晃晃奔至廳堂間。


    “娘親,雙兒餓了——”人未到,聲先至,隻張舞著一雙肉手要撲上來。無需掀簾,一彎腰由簾下鑽入,隻看著膳桌一旁另一端的人,怔得忙收了手。陳景落意味深長的瞪了她一眼,司徒雙忙規規矩矩行了禮,朗聲道:“父親,安。”


    “嗯。”司徒微一點頭,依然是滿目無色。


    陳景落起身走至司徒雙身前,半蹲了身子,挽著她的一雙袖子,淡道:“不是說好了,同墨哥哥在後堂玩,後要在東院那用晚膳嗎?”


    “玩到後半晌,墨哥哥被煥兒姑姑叫去了,說是他娘親回來,便急匆匆走了。”司徒雙空眨著雙明眸,那雙眉是像極了陳景落。


    這一聲不大,卻足以由司徒聽了去,轉眸蹙眉間放了碗筷,淡淡看了眼司徒雙。凝神片刻,回頭以眼神示意了楊歸,楊歸自是明白主上的意思,尋了個不起眼的光景退了出去。


    飯用畢的時刻,楊歸才回到廳膳間,隻對上司徒的目光微一點頭,雙唇緊抿。司徒雙額猛然蹙緊,滿目不悅之色。陳景落並未注意到主仆二人間的眼色,隻看見司徒眉眼不善,方開口問:“是飯菜不合口嗎?”


    司徒依然蹙眉,隻道:“收膳吧。”


    陳景落再細一琢磨想到了東院的女人,試問了聲:“主母此時匆忙回來,主上是不是要去看看?!”


    “不用。”驀然開口,人已起身由著東廂間的書閣前走去。


    璃兒隨著桂嬤嬤由京中趕來時已入了更,莊中正安寂著。入了東院,璃兒拋下身後的桂嬤嬤,直入裏間,卻見內室中燈已滅,全然無了動靜。心下生了些慌亂,回到院落裏看見端水走上的煥兒,直拉上煥兒的袖子急急的問:“怎麽了?!這是怎麽了?!怎麽就突然回來了?本是在園子裏住的好好的啊,連個招呼都不打就由著楊回領她回來了。”


    煥兒前前後後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輕鬆笑了笑:“你做什麽緊張,主母隻說是想我們了,就繞個路回來住幾天。瞧你急的。”


    璃兒心中並未平定,隻張望了裏間,低了聲音:“主母…可有什麽不對勁?!”


    “不對勁?!”煥兒由著她的話想了想,傍晚時那女人入了東院即嚷嚷著要吃飯,飯後逗著墨少爺耍了幾圈,與平日無個不同,再以後就說累了睡下了。緩緩對上璃兒急切的目光,搖了搖頭:“沒,我沒看出個什麽明堂來,同從前有區別嗎?”


    身後桂嬤嬤聽了她們的一番對答,麵色不動迎上來隻道:“既是虛驚一場,就由她住幾日吧。什麽事,明早再說也是好的。”


    煥兒打了眼方才一直站在陰影裏的老嬤嬤,這會驚訝道:“這位是…”


    “是桂嬤嬤,京裏園子裏的。”璃兒淡淡答了,一門心思隻想著內間的女人,嘴上仍是囑咐了道,“給桂嬤嬤安排間好廂房。今夜,我守榻吧。”


    “也好,這幾日墨少爺正咳得厲害,我守著他還安心點。”煥兒並無異議,從來都是璃兒更關心主母,她自己是大半個心思撲在小主子身上,這下也是能盡心盡力去照顧小主子。


    夜,正濃。


    璃兒於內間簾處守著,好幾次她都想直入裏間看看自家主母的狀況,卻都沒能掀簾而入。隨著門“吱”一聲由外間人推開,月光射到自己身上,璃兒旋身看著身後人,卻愣於霎時。


    司徒隻披了身單衣出現於門欄處,他本是睡在景落院的,卻無論如何入不了眠,終是單衣而出,現下略顯尷尬的落於此處,由著璃兒驚訝的打探自己。


    偏頭看了眼裏間,司徒低聲道:“睡了?!”


    璃兒一點頭,忙給他掀了簾子,身子一讓,聲音輕不可聞:“主上是要睡下嗎?奴婢這就去掌燈。”


    “不必。”司徒低聲斷道,“隻待半晌就走。”


    璃兒也不敢說什麽,目送著司徒入了裏間,自己旋身而出,輕輕闔了外間的門。


    瑤石木的軟塌,月梨花的薰香,金鑲玉的吊飾,這屋中還是什麽都未變。樓明傲是真的睡熟了,不知是發冷還是不舒服,渾身蜷縮著,麵衝裏端而臥。


    司徒驀然坐於床端,寂寂看著床上的人,腦子裏想著她突然回莊的原因。這女人總是想一出做一出,很難以條條框框圈製她,或者真是自己多心了,她無非就是於園子裏耐不住寂寞,回來熱鬧三兩天。隻是…至少派人先傳了信也是好的。


    這般一想,壓在心口繁雜冗悶的情緒頓然消釋了幾分,出手想扶平她蜷成一團的身子,隻手落於枕下,驚得頓住。月光瑟瑟的,落在她的鬢間,他的手上,映著那絲絲濕漉,是淚嗎?是她的淚嗎?


    司徒手端忽然僵住了,愣了半晌,複由她眼際觸上那濕潤。指尖輕觸唇,澀而苦的味道,竟真的是淚。心下有那麽一處酸了起來,他自己竟也說不清那種酸意,隻雙眉複蹙起,望著榻上的人一動不動。良久,終是起身而出,步履艱難而落寞。


    璃兒隻道是主上的神色比起進屋時更差了幾分,屏息不敢出聲,垂了頭盯著司徒遠去的腳步。忽見,司徒旋了半個身子道:“就當我沒來過。”


    “是。”璃兒忙應。


    “桂嬤嬤亦回來了嗎?”


    “是。”璃兒仍不抬頭,隻盯著那抹寂色,“在東廂間,暫和煥兒一處。”


    司徒點了點頭,再不做聲。


    桂嬤嬤坐在東廂間的床頭亦是毫無倦意,煥兒正端著幾件新裳衣入內,剛要催嬤嬤早些休息了吧,卻聽身後的腳步清晰了起來。司徒從未在下人的屋間內出現過,然,今算是破例了。大半夜行於此,倒讓煥兒失了分寸,顧不得手中的物件,忙跪了半個身子:“主上…安。”


    “起了吧。”


    聽司徒的聲音竟有些疲憊,往日下人行安見禮時,他都是不動聲色的揚手或一點頭以做反應。隻今夜,蒼白無力的一句“起了吧”直壓在人胸口上,久久才喘息過來。


    司徒落座於簡陋的堂座前,還未來得及備茶上水,便聽他開口詢問:“主母…什麽時候回來的?!”


    煥兒沏茶的手一頓,琢磨了道:“酉時三刻。”


    “什麽都未做交待嗎?”司徒淡淡抬了眸子,隻望著門外的夜色,眼中盡是一片深黑。


    “說了。”煥兒一麵忖度司徒話裏的意思,一麵想著該說的話,“隻說她厭了大園子裏的空蕩蕩,還說想墨少爺和大少爺了。”言罷,端了溫茶上去。


    司徒伸手接了茶,隻攥於拳中怔了半晌,微微闔目:“而後呢?”


    “嚷嚷著要用膳,膳後隨著墨公子玩了片刻,就說要睡了。”


    “晚膳都用了什麽?食欲還好嗎?”


    “用了兩碗清淡的粥,胃口倒是不錯的。”煥兒努力去想當時膳桌上的情景,“還說她想吃入了春筍的梅花扣肉了,張羅著明日要小廚房午膳去做。”話語言忍不住抬頭打量了司徒的神色——眉眼微緊,倒是比來時看著清明了許多。心下不由得暗暗喘了口氣。


    “睡前沒說上什麽?!”


    “沒,什麽都沒說,和往日差不多。”司徒一一問得詳盡反讓煥兒添了幾分慌亂,又一想晚間璃兒的魂不守舍,心裏一緊,答話之後便也大著膽子問道,“主上…是,是出了什麽事嗎?”


    司徒眼中戾色一閃而過,臉色霎時愈發陰沉,看煥兒的神情多了份不可捉摸,驚得煥兒忙垂目低頭,心下卻明白…的確是出了什麽,估摸是連主上都拿不準的事端。


    桂嬤嬤靜默了好一會,終是由床榻處走來,差煥兒去外間守著。煥兒得了吩咐,忙起身出屋,反為二人關了門。這屋內更靜,夜風絲絲縷縷拂過,燈芯亂竄著,映著屋內二人的驚亂。


    桂嬤嬤不知該由何開口,微微遲疑後,臨著司徒緩緩坐了下來,借著不亮的燈火靜靜打量了司徒,這個孩子,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她畢生的年華青春盡是傾注在其一人身上。她看著他從那個懷抱裏軟軟的嬰孩,長到上書房中聰穎拔尖的皇子,再至如今孑然一身的落寞。她隻知道,他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淡,淺眸一絲絲深邃了起來。她這半生看盡了他的風華英氣,連著他的蕭索茫然。她由著那些人將他推至鋒頭浪尖,由著他隨人辱罵,被自己的父皇拋棄,任著他成了如今這幅百毒不侵的模樣。那是…怎般的際遇,能將好好的一個人,磨礪至此。


    “嬤嬤。”司徒盡顯疲憊,轉眸以對,眼角滿是落寞,“您說予我罷。”


    桂嬤嬤別過臉,避過那絲微熱的目光,嘴角微微一動,“今兒,他來了…”


    寥寥幾字,卻是字字如千斤。司徒聞言,渾身隨著一震,霎那間滿心惶恐起來,這種恐懼,是多年未有過的。唇愈抿愈緊,一記血痕沁然驚顯。雙拳己攥至不能再緊,青筋暴起,血脈噴張。


    桂嬤嬤早已料到了會如此,淺眉微顫,寂寂道:“在雲鶴山上,隻二人,處了不短的時候。再下山時,倒是聽說皇上受了風,耳朵不靈了。四處去尋,並未找到她。再問才知道一先就隨著楊回出了園子的。思來想去,實怕會出什麽當子,倒是追了過來,好在也能安然睡了。或許我們多心,本是什麽都沒發生,又或許…”桂嬤嬤再不出言,隻微微一歎,輕不可聞。


    司徒再聽不下去半句,一手撐案緊緊攥著額頭,此刻,他是頭痛欲裂。呼吸已輕,心下沒了任何情緒,靜靜的愣著,眼中獰色重下幾分。


    桂嬤嬤伸手覆上他另一隻腕子,想起從前多是這般幫他平複心神,慈藹的目光遊離於他麵容間:“阿豫,這個女人是你在意的嗎?還是在意肚子裏的孩子?!”


    司徒聞言,猛然睜了目,心下滿是平定,定定的望著斑駁的影子:“孩子,是在意。大人,亦在意。”


    桂嬤嬤一怔,輕拍了他的手,似做安撫:“這下,阿嬤明白了。莫要擔心,有阿嬤在,出不了亂子。”


    司徒慘然一笑,昏昏然立身而起。行至門間,伸手推門,竟似用盡了渾身氣力。滿懷無可奈何,一手扶了門板,隻身影黯然蕭索。聲音淡而又寂:“嬤嬤,您不知——這個女人,同那些女人不一樣。”言罷茫然已望外間的夜色,落了滿眼的空寂。


    “我不想自己摘了麵具你便認我不出,我願你時時刻刻都看得到我,無論我這麵具戴與不戴。”


    這話,是他親口允了她的,隻是,如今倒好似真真扇了自己一耳光。如果,那個時候,他再坦誠一些,讓她看得再真切些,今天的事端是不是就此能淹沒。他不知道,也許…那時脫口而出,今時,她已是不知在何方了吧。


    清晨,至夏的風又起,梨花蒼白如雪,昨日入夜後稀風殘雨,竟有扯落的梨花瓣落於窗扉處,淡淡的香氣撲鼻而入,樓明傲本是醒了的,隻是懶於起身,也不知這時候是什麽時辰,便臥在榻上靜靜出神。


    窗外有極輕的腳步聲,掠了一眼出聲:“璃兒嗎?我起了,進來吧。”


    璃兒三步並作兩步,揚著笑入間,隻道:“今兒比往日早了好幾個時辰。”


    “估計是天熱了,覺少了。”樓明傲隻一起身,由著璃兒端著漱口的茶盞靠近,“桂嬤嬤也回來了吧,人呢?!”


    “桂嬤嬤一早去了主上那裏。”璃兒言語中添了幾絲猶豫,“主上晨起的時候忽然昏了過去,倒是這天氣時冷時熱,染了風寒呢。”


    (司徒的麵目越發真實起來,這個人物到此時才有些全方位了解的味道。其實...還是情理之中了。看來小樓要教會他的東西很多,拋去情愛不說,要教會他倆字——內疚!感謝親們支持,努力碼字中~~)(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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