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觀點認為,人是一瞬間長大的。


    也有另一種觀點,人是慢慢成長的。


    但無論持哪種觀點的人,都不可否認,人生在世,是一個不斷學習和變化的過程。


    無論變好還是變壞,後天的遭遇與經曆,遠比先天對人的影響更加重要。


    就拿寧衛民來說,上輩子的他,因為是個被人遺棄的孤兒。


    他的價值標準和謀生能力,都是在相當惡劣的求生環境下成型的。


    也就造就了他唯利是圖,不擇手段的市儈性情。


    這小子活著的每一天,幾乎天天都在做暴發的夢。


    說白了,他就是個對財富充滿無限渴望,信奉“為人不把良心壞,富貴榮華哪裏來”的投機份子。


    什麽錢都想掙,可謂狼相十足。


    如果非要在他身上找到些閃光點的話。


    恐怕也就是在生意場上說話算話,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懂得等價交換了。


    但恰恰因為環境的改變,這輩子的他漸漸有些不一樣了。


    雖然他“穿”過來的身世仍然是個沒爹沒媽的孩子。


    可時光倒流回三十年前,京城的環境與民風卻甚為樸實。


    沒有高速度和快節奏,人性和人心還沒有受物質時代的影響。


    寧衛民的身邊,多了一些對他和氣親善的老鄰居,多了一些親如兄弟姐妹的發小和可以信賴的朋友。


    這年頭的好人遠比壞人多。


    由於日常生活時時刻刻都被赤誠、敦厚的人情味浸染著。


    居於這樣恬靜溫馨的環境下,寧衛民所感受到的關心和友愛,其實並不比擁有真正的親情差。


    哪怕他這麽自私自利人,也不免為之深深的感動了。


    不知不覺間,他的心就變軟了。


    所以後來,他才有了主動把工作機會讓給邊建功和米曉冉之舉。


    前所未有的玩兒了一把“人間自有真情在”。


    不過,要說真正導致寧衛民發生改變的關鍵原因,那恐怕還是離不開康術德的言傳身教。


    這輩子,身邊能有一個把他當成自己兒子一樣對待,既教他做人,也教他做事的師父。


    可以說是寧衛民最大的幸運。


    過去的他,是能掙錢沒文化,有技能沒教養,衣著體麵,但舉止粗俗。


    他不懂什麽叫交際的分寸,高雅的風度。


    所以盡管小有資產,卻難掩內心的自卑和舉止的猥瑣,更為難以躋身真正的上層社會而深感困擾。


    打個比方,他就像在一方小水池裏橫衝直撞的大鯉魚。


    無論如何努力也擺脫不了某種遊戲規則,被裹挾在一個掙脫不了的旋渦之中。


    然而康術德的出現,卻為他打破了這種困擾的桎梏,給他指明了更廣闊的的天地。


    原來生意場並不是零和遊戲,做事先要從做人開始,強勢霸道才是破綻,占盡便宜才是失敗。


    與人為善的態度,禮貌高雅的舉止,合乎尺度的言辭,才是拓展人脈訣竅。


    要想做真正的大事兒,這幾點的重要性,遠超擁有多少真金白銀的資本。


    正因為老爺子,寧衛民才學會了從另一種全新的角度來看待人生,看待社會。


    對自己的性情好惡,待人處事,舉手投足,也都有了一個全麵且客觀的了解。


    他的淺薄和市儈因此收斂,變得越來越善於處理人際關係,精通人情世故。


    果然在社會上混得有聲有色,分外吃得開,遊刃有餘爬到了更高的社會階層,取得了從未想過的事業成就。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這種特殊的師徒關係實質上是相依為命。


    既不會為利害所左右,彼此理解得深而且透。


    所以在師父的麵前,寧衛民這個徒弟能夠處於最大限度的放鬆狀態。


    大可不必隱藏自己,反而能夠坦誠的將自己內心的困惑和欲望全盤托出。


    是耶非耶,好耶壞耶,都是一個真實的自我。


    這對他來說,那才是最為難得、最有魅力的。


    總之,八十年代的京城胡同生活令寧衛民著迷。


    扇兒胡同2號院的鄰居們和康術德,給予了他另一種生活側麵。


    雖然是小百姓的柴米油鹽,是小門小戶的喜怒哀樂,是粗茶淡飯的平庸日常。


    但他心裏的溫暖和光亮,家的感覺,卻由此而生,由此滋養。


    今生的他,因為不再感到孤獨與無助,性情裏的戾氣和怨憤,也日漸消散。


    雖然還是功利的、自私的、貪婪的,對金錢無比渴望。


    但比起過去的他,無疑已經好了太多了。


    至少表麵上人模人樣了,可以做到謙虛和善、滿麵春風、彬彬有禮。


    也很樂意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根據親疏遠近,做一些適度的人情投資,幫幫身邊遇到困難的熟人。


    至於等到他把天壇公園經營成自己的大本營,成功開辦了“壇宮”飯莊之後,他這個人又不一樣了。


    因為在這個過程裏,為自己牟利的同時,他也順手幫了幫遇到經營困難的企業和心懷執念的老藝人。


    機緣巧合下,幾乎成了京城工藝美術行業的及時雨。


    正是通過和這些名匠大師們接觸,寧衛民不但收獲了收獲了許多發自肺腑的感動和真心實意的感謝。


    同時也為這些老藝人各自的精湛技藝震驚,對他們對技藝的執著心生欽佩。


    更因此了解了傳統工藝美術品的魅力,不由為之癡迷,大開眼界。


    這種精神上的充實和情感上的滿足所產生的快樂,是物質享受完全無法相提並論的。


    於是他開始醒悟,什麽才叫做人生層次提高,人又為何會“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為此,他開始質疑自己過去所追求的是否正確。


    進而開始思考自己追求和期待的生活,到底應該是個什麽樣子的。


    但顯然,他過去為自己規劃的問鼎財富巔峰,成為世界首富之路。


    曾經渴望的那種享盡榮華,美女如雲的生活,都已經開始變得黯然失色,吸引力大大減退了。


    更巧合的是,恰恰也是在寧衛民對自己的未來感到迷茫的時候。


    他替康術德收回了一部分的馬家花園,竟然在這間過去是門洞的小屋裏,從老編輯的遺物中察覺到了人生的真味。


    平常人死亡並不閃光,也很平常。


    但就是這平常的司空見慣裏,蘊藏這一個,是人都要經曆的人生終點。


    誰也無法回避,也無法加以任何評論,隻能順其自然。


    過去的寧衛民,從不知何為生何為死,甚至沒有認真考慮過這種問題。


    但這一天,他卻不能不認真對生命和死亡進行審視,近距離品味那如同咀嚼苦澀橄欖的滋味。


    這個屋子裏所找到老物件,很有幾件價值連城的。


    更別說還承載了一位逝去老人一生的美好記憶。


    但偏偏他的兒子卻棄之若垃圾,連看都不願意再看上一樣。


    哪怕是局外人,寧衛民也不免受到了靈魂的觸動。


    他發現,其實什麽金銀財寶啊,全是一場空。


    真正意義上的死亡,從來不是肉體上的消亡,而是遺忘。


    或許對人唯一重要的,就是曾經怎樣的活過。


    以及走後,在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會有人想起自己,記得自己。


    生命是美好的,生命也是艱難的。


    有句話說“未知生焉知死”,其實應該這樣理解,“未知死焉知生”。


    端起這個寄托了老編輯最寶貴之物的小銀匣子。


    寧衛民隻覺得是一種緣分,一種與老編輯一家,與師父和馬家花園的緣分。


    這應是天意。


    所以這天回去之後,這件事於他來說,可並沒有這麽簡單的過去。


    考慮了一宿,他還是決定要聯係一下街道魏主任,核實一下相關情況。


    第二天一打聽,果不其然,就確定了康術德做出的判斷沒錯。


    老編輯的妻子名叫顧錦華,兒子叫劉望川。


    這兩個名字與銀匣子裏油紙包上的字跡,完全相符。


    為此,寧衛民又決定要趁著對方還沒離開京城,想辦法把老編輯的話帶給這個劉望川。


    具體的見麵時間和地點,都是街道魏主任幫忙聯係好的,同時魏主任也作為見證人同去。


    這次見麵,除了小銀匣子之外,寧衛民還帶去了那屋裏所有的相片和老編輯的眼鏡,以及三千塊錢。


    去之前他已經想好了,無論這個劉望川如何的反應、


    他都會謊稱錢是房間裏找到的,交給這小子。


    他不是衝別的,而是衝著逝者。


    他不忍心就這麽全昧了老編輯的多好東西。


    從老編輯的角度考慮,哪怕自己的兒子再混,當父親的也希望能留給兒子一些財富吧。


    所以寧衛民覺著,這個劉望川拿到這筆錢,哪怕還是那麽記恨自己的父親。


    可花的時候,總會多少感受到一些父親對自己的好吧。


    如果要是那樣,就算是值得了。


    康術德同樣很關注這件事的結果。


    所以這天老爺子一直等著寧衛民回來。


    他才剛進門,老爺子就急著詢問上了,到底那劉望川是怎樣的反應。


    “那小子拿著錢當然樂了。可看到那銀匣子裏的頭發後,說他爸爸是神經病……”


    寧衛民略帶哀歎的這一句話,登時讓老爺子沉了臉,陰鬱得好似要滴出水來。


    然而下一句話還好,總算解了老爺子的鬱結。


    “不過,他隨後就哭了。挺大的一個男人,哭得稀裏嘩啦的,鼻涕眼淚一起流,就抱著那個匣子,一直在叫‘爸’,沒再放開過。”


    說到這兒,寧衛民的神色舒展了一些。


    “那些照片和眼鏡他也都留下了,我走的時候還是哭著跟我道的謝。甭管他怎麽想的吧,我看終歸是有一些真心實意……”


    康術德平緩的把後背靠在了椅背上,終於流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


    但最同樣出乎寧衛民意料的是,老爺子不但決定撤銷對他抄書的懲罰,還拿出了一樣東西。


    “書你就別抄了。這是2號院的房契,也給你了。今後扇兒胡同的小院可就是你的了。我說話算話。”


    “老爺子,這……這不用……咱倆打的賭,我輸了啊。”


    “你眼力不行。可人品過關了。你最後這樣辦事兒,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很寬慰。你有這樣的底線,就能利用好你手裏的財富,不會什麽出大簍子。今後我也不用再替你擔心了。你比我年輕的時候強啊……”


    窗外,忽然下雨了。


    雨聲浙瀝,滴答在玻璃窗上。


    那原本布滿灰塵的玻璃窗,沒多會兒就被雨水衝刷得清亮起來。


    寧衛民的心情,也好像隨之輕鬆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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