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真正的聰明人,要的就是思維縝密,不急不躁。想在社會立足,沒有這兩樣很難吃得開。你可以不算計其他人,但不能不防著別人算計。做人永遠要多個心眼,做事才能遊刃有餘。你不缺才華,最大的問題就是性情飄忽,沉穩不足。所以你千萬要記住了,得意就會忘形,樂極就會生悲。於你個人,最重要的是永遠保持小心謹慎、謙虛的求知的態度啊。你能賺到的錢,成就的事兒,永遠都是你的眼界和學識決定的,也是你做人態度決定的,沒有僥幸……”


    “哎,師父,您的話我記住了。都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可在您麵前,我怕永遠都是鼻青臉腫的‘青’啊……”


    這番對話就是康術德和寧衛民師徒比試的最終結果。


    今天在折服徒弟的過程裏,康術德這個師父,最高明的地方,就是沒有咬牙切齒去痛斥寧衛民。


    恰恰相反,老爺子還充分展現了他的包容。


    包容到循循善誘,不厭其煩的反複啟發。


    包容到不屑於計較,隻等到寧衛民覺得自己的理虧,幡然悔悟。


    但恰恰就是這種居高臨下的大度,把“理、利、情”融為一爐的以德服人。


    才能真正使得寧衛民靈魂震撼,無言以對。


    麵對這樣的師傅,寧衛民還能怎麽樣呢?


    最後能想到的就隻有一個字——跪!


    師父的一片良苦用心,讓他再找不到任何借口和理由拒絕抄書。


    他甚至為了曾想要堂堂正正做個廢物的念頭,而羞愧不已。


    心中湧起了一股想抽自己二百個嘴巴,把懲罰加倍的衝動!


    哦,天啊!


    這太不理智了!


    必須要冷靜一下……


    總而言之,隨後寧衛民不但把自己找到的一對蠟釺,畢恭畢敬奉送給了師父。


    而且也知錯就改,不再毛躁,認真幫著康術德收拾起剩下的東西來。


    努力克服浮躁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


    寧衛民好像一下就變得心明眼亮了不少。


    很快,從放針頭線腦的漆盒裏,他就發現了一個已經快被蹭掉的印記,寫的是“繼古齋”。


    從而讓康術德推斷出,這應是清代光緒年之物。


    此外,寧衛民還在書頁裏找到一個香山秋景的書簽,發現了上麵留有沈從文的簽名與題字。


    這兩件小小成果,都證明了他已經重拾細心和耐心。


    康術德看在眼裏頗感欣慰,於是誇獎之餘,也就有了繼續傳授經驗和心得的興致。


    打鼓兒打了半輩子了,老爺子的肚子裏就是個雜貨鋪啊。


    他的眼界早就不限於與文化沾邊的東西了,所以經他之手,從寫字台裏挑出來的東西更多。


    除了翻出一把略有破損的紙扇,一塊用了一半的陳墨,一把油光光的算盤之外。


    連一個髒了的八仙人兒,一副舊式樣的眼鏡,一大卷子的陳年白布也成了他的收獲。


    不過正因為如此,寧衛民才能從老爺子的講述裏,知道了更多從別處聽不到的知識。


    比如這何仙姑造型的八仙人兒吧,那就是京城過去獨有的一種絨製品,今日已經很難再找到了。


    由於是由絨鳥創新而知名的,所以這種絨製品就俗稱為“絨鳥”。


    據康術德說,這種東西是將真絲、蠶絲、麻纖維和人造纖維,成絨染色以後,在金屬絲上加工製成的。


    複雜的工藝總結成一句簡單的話,就是“銅絲為骨、蠶絲為肉”。


    在過去,這種絨製品的用途是很廣泛的。


    因為廣義上,“絨鳥”還包括了絨製的花、蟲、草、獸、吉祥字樣、圖案、花樣兒、人物等。


    像舊年月裏,那些小孩帽子上那些豔麗的毛絨裝飾品,女人們的頭飾、婚禮聘嫁的頭冠、京劇演員們的盔頭、小壁掛、盆景、盆花,以及馬、騾、驢等家畜頭上的紅絨球和裝飾物,幾乎都是這種東西。


    特別是因為“絨花”與“榮華”諧音,佩戴絨花,暗含著榮華富貴的意思,所以愛戴絨花的人是特別多。


    老爺子為什麽要把這個八仙人當成個物件呢?


    不是因為他喜歡這種工藝品。


    而是因為他知道,像這種八仙人兒,曾是二三十年代東安市場風靡一時的玩物,屬於“絨鳥”極為罕見的產品。


    這是由京城最知名的絨鳥名家,有“絨鳥張”之稱的張寶善仿造清宮的精品來製作的。


    最關鍵之處,是用料和尋常不同。


    果不其然,寧衛民按照老爺子的提點,扒開人物的衣服一查看,發現裏麵的金屬竟然是已經氧化得近似於全黑的白銀。


    雖然用量不多,僅僅用於八仙人兒的骨架,可也能賣個二三十塊的了。


    至於那副老式眼鏡的價值,在於它們是原來開辦在西打磨廠“三山齋晶石眼鏡店”的老貨。


    還是老爺子的話,所謂晶石眼鏡,其實就是現在人們說的水晶眼鏡。


    當年的“三山齋”是極有信譽的商號,水晶都是專門定點從原產地采購而來的。


    比如無色透明的水晶石來自蘇州,墨色水晶石來自烏蘭巴托,茶色水晶石來自嶗山。


    因此,“三山齋”的眼鏡質量絕對有保證,價錢也要比別家的貴上許多。


    即使現在,這副眼鏡要送信托商店去,想換個百八十元也是沒問題的。


    還有最後那一卷子陳年白布,其實也不是普通的布。


    其實這是一種用苧麻以純手工紡織而成的瀏陽圓絲細夏布。


    由於這種夏布以“織工精巧、質地特別細膩稱雄於世”,明代就被列為朝廷貢品,所以打過去就賣得不便宜。


    最起碼,也是普通棉布兩倍的價錢。


    雖然是陳布,看樣子放了至少二十幾年了,可質量上沒毛病,一點不綃。


    它的顏色微微發黃,那不是擱置時間長了導致的,而是原本的“雞骨白”


    老爺子還說這東西,因手工製造特別麻煩,屬於“產量少,價格高,陳舊衰老”的產品,早被工業產品取代多年了。


    如今的商店裏想買都找不著,今日能得到實在是難得。


    正好用來做幾身衣服度過這個酷暑,最為涼爽適人了。


    對他來說,意外得著這些夏布,遠比找到更多值錢的東西還令人欣喜。


    其實這話,同時用在寧衛民的頭上也差不離兒。


    聽老爺子念叨的這些事兒,對寧衛民來說,一樣比找到什麽值錢的東西,更覺得快樂呢。


    老爺子甚至還把怎麽當“魔術師”,過去舊貨行如何處理“紮手貨”的辦法跟寧衛民說了一些。


    有些招兒確實很有用,也很有意思。


    就比如穿的吧。


    無論是絨的、絹紗、棉的、皮的、毛的。隻要是人穿過用過的這些舊貨,最怕就是有虱子。


    那萬一有虱子該怎麽辦呢?


    其實也好辦。


    很簡單的一個辦法,隻要挖個坑,把這些有虱子的東西埋進去。


    一宿過去,哪怕是個“大虱子包”,也能把虱子散盡了,再挖出來就好了。


    就這樣,一說得高興,一個聽得癡迷,師徒二人此時的情緒和心情可比剛開始時候,融洽了不知多少。


    或許也正因為人一高興就更易開竅。


    臨近收拾結束的時候,寧衛民忽然就想起孫五福曾失手打爛一個破座鍾,結果從裏麵找著金條的事兒來了。


    跟著他就不由得把眼睛盯在牆上這麵八點二十的大掛鍾上了。


    順理成章的想到,既然那麽一個小座鍾裏都能藏金條,那這大掛鍾會不會也藏著什麽東西呢?


    別說,有時候這人,就是這麽鬼使神差的,


    想到這兒,寧衛民就忍不住動手去夠。


    等到夠下掛鍾後,再這麽一翻個兒,取下後麵的合板兒,他立刻就傻眼了。


    因為憑心說,他並不認為真會找著什麽,無非是心血來潮,有棗沒棗打三竿的事兒。


    可居然就這麽邪性,那座鍾裏麵居然還真藏著個不大點的小匣子呢。


    寧衛民下意識的眨了眨眼睛,竟然有點緊張了,呼吸都有點急促。


    不為別的,這概率忒不正常。


    想什麽有什麽?天下還有這樣的好事兒啊!


    這簡直就跟隨便花兩塊錢買張彩票,就中了五百萬特等獎的情況一樣啊。


    好不容易等到呼吸均勻了,他再動手把這匣子一掏出來,隨後更是傻眼!


    因為這小匣子居然質地是銀的。


    那可想而知,這裏麵那得藏著什麽寶物啊?


    這一下子,可再繃不住了,寧衛民連忙招呼那邊還在專心翻弄寫字台的師父過來!


    指著這小銀匣子,他都快樂出屁來了!


    滿臉滿眼都是笑紋兒!


    隻會一個勁兒的說,“老爺子!您看,您看哪!”


    像康術德這樣的精明人,當然不用寧衛民再說什麽。


    憑著眼睛看到一切,他就能搞清大致情況。


    然而他的驚訝卻並不比寧衛民少多少,尤其是不能不佩服寧衛民的運道。


    老爺子沒答話,先拿了塊幹布過來,將這小匣子用心擦拭了。


    然後放在燈下端詳,小匣立時熠熠生輝。


    而匣上精致的小銅鎖雖已鏽蝕變綠,卻仍牢牢鎖定在環扣上。


    就這麽看了半晌,老爺子才感慨上了。


    “嘿,我這不是做夢吧!你小子,還真能撞大運啊!我說,趕明兒你幹脆扛上把洛陽鏟去玄武區的青年湖挖個坑試試吧,興許你都能找見金朝散落的金銀財寶!”


    說歸說,逗歸逗,最重要的事兒,無疑是趕緊打開看一看,裏麵到底是什麽。


    然而當師徒倆好不容易找到合手點的家夥什,把這小匣子的銅鎖弄開,最為離奇的一幕發生了!


    這小匣子裏的東西和他們兩個人想象得完全不一樣。


    他們沒發現任何的珍寶,裏麵居然隻有兩個油紙包。


    打開之後,才發現包了兩撮用紅絲線捆著的頭發。


    這讓師徒倆大失所望的同時,也不免匪夷所思,麵麵相覷。


    寧衛民是完全摸不著頭腦。


    “這……這怎麽回事啊?師父?您說這……這麽好的小匣子,裏頭就放個這?”


    而康術德卻麵沉似水,愣了片刻,似乎已經有些明白過來了。


    他拿過那兩個油紙包,指著上麵一個寫著“錦華”,一個寫著“望川”的字樣給寧衛民看。


    “哎,如我所料不差,這個匣子確實是這裏過世的主人放在裏麵的,那應當就是他妻兒的頭發了。也許就是當年動蕩時候,他的家庭受到衝擊,不得不彼此分離,才會放在裏麵的。這是血脈親情,是人的精神和情感依托啊。對一個人來說,或許這兩縷頭發才是最寶貴的東西。遠勝其他的世俗之物……”


    大約是觸景生情,也想到了自己當年。


    康術德說罷,便閉上了眼,有點不忍見再見那桌上之物。


    感同身受的痛楚在他那張遍布皺紋的臉上,彈出了沉重的絕調。


    寧衛民這才恍然大悟。


    他默默的收拾好了那頭發和油紙包,把它們再度安放回銀匣子裏。


    抬頭的一刹那,看到牆上的那些照片,情不自禁感到一種隱隱的心痛。


    此時此刻,他隻覺得滿屋子都是老編輯想要對兒子訴說,卻未能說出來的話。


    然而窗外卻是一片清澈的藍天,有雲從天上掠過。


    晴麗的天空讓人有種捉摸不透的深遠。這種強烈的對比反差,帶給了他一種非常難以訴說的情愫。


    一陣酸澀,一陣惆悵。


    “哎……”他也情不自禁,發出一聲歎息。


    世界上的許多事不可思議。


    人世間不少內幕出人意料。


    這一天,他是真切的體驗到,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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