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京城有個堪稱口號一樣的俗語,叫"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


    這句話其實說的就是老年間的京城人對於幸福生活的嚮往和想像。


    就跟當代人渴望在一線城市擁有一套三室一廳的學區房,父母陪伴在身旁,夫妻舉案齊眉,子女膝臥,每日無憂柴米油鹽一樣。


    大多數人都明白什麽意思,這話描述的情景很好理解。


    但是同時還能夠意識到,這句話的前半句,完全可以概括為京城人消夏之樂的人,卻並不多了。


    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當代人已經逐漸地不知道什麽叫做天棚了。


    於此同時一個舊有的職業——棚匠,也已經逐漸消亡。


    眼下這段歷史距離京城老百姓最近的,還是電視劇《四世同堂》把那位會舞獅子的劉師傅推到大夥兒眼前,讓老一輩兒的京城人記起來過去還有過這麽一個職業。


    要讓年輕人說,四十歲往下,別說見過了,幾乎連聽都沒聽過。


    所謂"天棚"啊,其實就是夏天納涼的涼棚,京城人稱呼為"天棚"。


    那是用蘆席,杉篙、竹竿用繩索捆綁搭建起來的。


    過去的時候,一到了夏景天兒,京城就進入了"天棚季",各家的棚鋪都忙著做搭涼棚的生意。


    京城的氣候是比較準確的。


    一般按照天時,從舊曆五月開始一直用到中元節秋風起了,早晚就都該添小褂了,天棚也就存不住,該拆了。


    但搭天棚可並非自民國才開始,這行業起碼也能追溯到明朝去。


    早年間無論明清,京城的王公貴族,達官貴人到了盛夏,為遮擋暑熱的太陽,家裏的庭院都要搭起高大的天棚,用來避暑納涼。


    後來這種方法陸續傳入民間,除了像樣的買賣家,一般老百姓的四合院裏也搭起了天棚。


    就連大小文武機關,各路衙門口兒,每年的天棚費也是列入正式公務預算裏的。


    可見當時的這個行業有多麽興旺,對於過去沒風扇沒空調的人,那是剛需。


    甚至說句不吹牛的話,到了民國時期,不僅四合院能搭天棚乘涼,就是高樓大廈也可以。


    像京城東交民巷的使領館,各銀行,都是幾層的洋樓,尤其是東照西照的驕陽,確予人極大的威脅,每年這些洋人也在搭。


    甚至就連宮廷,直到溥儀走出紫禁城,也一直是靠這一手避暑。


    為什麽故宮裏頭除了禦花園就沒有高大的樹木啊?


    你要聽信了導遊的,那得當一輩子糊塗車子。


    就那幫不學無術,信口胡柴的東西,都告訴你是怕混入刺客行刺,或者是防火需要完全就是把遊客當傻子的純粹的扯淡。


    真正的緣故隻是因為夏天要搭棚,明清宮廷都有這種風俗並有檔案記載。


    皇上可不傻,沒道理百姓都懂得享受,宮廷不知道。


    所以要論搭棚搭的講究,普天之下,也無出京城之右者。


    搭天棚的行業叫"棚鋪",幹這種活兒的人叫棚匠。


    需要飛簷走壁,爬上爬下,空中作業,將長長的木樁粗粗的長竹竿用麻繩綁成架子。


    從工作性質出發,幹這活兒的人大致應該算是建築行裏的一員。


    但是又不完全一樣,因為建築都是長期使用的,而棚這種東西,卻是臨時性的。


    過去請人搭棚的時候,棚匠會按照主家的院子大小給你算錢,一季是多少錢。


    一切東西都是棚鋪的,主家花


    的錢隻是個租金,到了時候人家就全給拆走了。


    所以價錢也不貴,基本中上之家就能花得起這個錢。


    但現在可沒戲了,眼下這些東西可沒地兒去租了,全得靠自己買下來。


    而且連人都難找,工錢也低不了,所以開銷必定是實打實的。


    饒是共和國內地物價人工超便宜,給個小院搭棚也是價格不菲,連買料帶人工,得三千塊呢。


    這還不算,因為這錢隻是把天棚搭起來的錢,搭完還得拆呢,拆完了還得存料呢。


    難怪老爺子不樂意,說白了這就是花錢受累,自找麻煩的事兒。


    就更別說,要按照江念芸的想法,還得按照過去的意思搭起喜棚來,修修戲樓,大操大辦了。


    那就更不知道得要多少錢的開銷了,根本沒法子去算。


    事實上,等寧衛民和鬆本慶子坐著汽車回到了馬家花園,從車上下來走進院子。


    寧衛民就明白了為什麽路上羅廣亮勸他考慮換個地方住,又不把汽車開進來了。


    不為別的,就因為院兒裏舖開的攤子太大了,也太亂了,根本就沒地兒了。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這院子的入門處就改變了模樣,有無數搭著雨布的東西落在一進院子的空場裏。


    而且從露出來的部分可以看到全是竹竿、杉篙、繩索這些的東西。


    這還不算,原本的汽車房裏也沒停車的地方了,因為寧衛民走過去就發現,桌椅板凳都是成堆兒擱在裏麵,且摞在了一起,光各色的八仙桌就有好幾十張,椅子板凳更是多不勝數。


    而且他看的明明白白的,這些都不是他過去買的那些紫檀家具,也不是老爺子退賠的那些,肯定是新置辦的。


    這還不算,也是巧了,在往前走,發現還有兩輛三輪車停在那兒,車上紙箱子用繩索捆著,摞得老高。


    兩個打著赤膊的車夫正各自卸貨,一件件往屋裏搬運東西,渾身是汗,腦門冒油。


    眼瞅著就知道這些箱子,一件件的不輕省。


    也巧了,拿著鑰匙串給他們開房門,看著他們幹活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張士慧。


    見著寧衛民他們一行人大推著八個拉杆旅行箱過來就樂,趕緊上前迎了過來。


    "衛民,我說你可算回來了。我等著喝你們喜酒可都等急了。你們要再不回來,這齣大戲缺了主角那還怎麽唱啊?哎喲,瞧這架勢,滿可以的,你們兩口子怕不是把巴黎的商店都給搬空了吧?"


    "哎,鬆本小姐,一路辛苦啊。您可是越來越有國際巨星的氣質了。恕我攀個親戚,現在咱也應該算是自家人了吧?我能管你叫弟妹了吧?"


    "啊?你問這些什麽東西啊?這還用問嘛,咱們辦事得準備齊了家什不是?總不能光有桌椅板凳啊,那還得有杯盤碗碟才對啊。什麽?太多了?不多啊,這些也就剛一半的貨。他們還得再送一趟呢。"


    "哎,這我還得跟你說說,總共三百套,都是好東西。京城工藝品廠的仿古瓷,而且是人家劉永清劉師傅專門為你燒的,聽說是仿照哪個皇帝結婚的喜瓷,比壇宮咱們現在用的那種還好。反正是絕對夠派啊,得配得上你們的身份。人家廠長老柴也夠意思,衝你的麵子,半賣半送,給咱們打了七折。也就五六萬塊錢吧。"


    "辛苦?哎喲,那還不是應當的。我說,這你就別客氣了,你的婚姻大事難道我還不該幫忙嘛,別外道。不瞞你說,今兒連我們家那口子也來了,她在裏邊忙呢,今兒等忙和完正事,我們一起給你接風洗塵……"


    要是這小子現如今還真不一樣了,還真不愧是壇宮的一把手。


    過去倒賣兩台電視,掙個兩千塊都能興奮的一宿睡不著覺的主兒,今兒個提起五六萬也不大當回事了,語氣裏透著那麽輕鬆。


    不過他這話聽到那兩個搬運貨物的車夫的耳朵裏,那是難免引人側目,讓人咋舌。


    尤其他這一說起話來,興奮中帶出來過去那個搖頭晃腦的勁兒,看得寧衛民都直皺眉。


    太嘚瑟了點。


    也不知怎麽,就讓人想起過去的老電影裏,為富不仁的地主老財視察領地,被狗腿子一個勁溜須奉承的情景。


    而這一對上了號,自然讓寧衛民感到極不舒服,彆扭的緊。


    於是趕緊咳嗽了一聲,打斷了這位"穆仁智"的溜須,又叮囑他務必給兩個車夫弄點茶水來,一人再送兩盒煙。


    不待兩個手拿重物的車夫抿著乾裂的嘴道一聲謝,便拔腿離開,繼續往裏邊來了。


    說實話這個時候,寧衛民還真是高興不起來,反而不免有點隱隱的擔心了。


    眼前這陣勢太大了點,和他記憶裏邊大媽大兒子娶媳婦時找幾個廚師當院兒吃的流水席可完全兩回事。


    他原本以為自己找廚子方便,結婚辦事不過是借老爺子的花園子擺上幾桌,把熟人朋友都請來,大家可以關起門來隨隨便便,無拘無束的熱鬧熱鬧。


    夏天能有這個地界兒,不受人打擾,已經很舒坦了,用不著再做什麽額外的準備了。


    哪兒知道滿不是那麽回事。


    看這陣勢,憑這靡費,哪怕過去的王府辦喜事也就這樣了吧?


    光這些建材,桌椅板凳和餐具那就得花多少錢啊。


    老爺子手裏有幾個錢他最清楚。


    他走的時候,對老爺子生活做出的安排,也無非是讓人把皮爾卡頓開給自己的薪水交給老爺子罷了。


    每月五千多,三千外匯券,年底雙薪,那一年也不過才合八九萬塊。


    然而現在這些開銷,應該已經超出了老爺子的經濟能力了,怕不是把老底兒都掏出來了,這老爺子到底怎麽想的呢?


    而且就這個張士慧,他嘴也沒個把門兒的,當著外人瞎嘚瑟個什麽勁。


    剛才那些話要是被這倆車夫傳外麵去,那不定有多邪唬呢,這不沒事找事嘛。


    正這麽想著,他們一行人走到了岔路口。


    寧衛民低頭沉思中,正要奔小院的方向去的時候。


    結果遠處傳來無數聲喊,"高來!高來!高啊!"。讓他們一偏頭,這下他算是嚇了一大跳。


    因為大老遠影影綽綽看見假山那邊,居然好多人在忙碌,似乎立起來一個高達十幾米的多重大牌樓。


    據寧衛民的目測,似乎比天壇公園辦廟會時候那種還要複雜許多。


    愣了一愣,寧衛民便不由自主帶著其他人尋著聲音走了過去。


    很快,等到看清楚了,不但他本人情不自禁高聲叫了一聲"謔!"


    不僅他的日本妻子不由得用雙手捂嘴,震驚地喊出了"斯闊以!"


    就是原本知道這裏情況的羅廣亮和小陶也全激動了。


    一聲"***!",倆人齊齊脫口而出。


    不為別的,就因為他們剛才所看到的那根本就不是什麽牌樓。


    準確的說,是一棟樓架子外頭的一麵充作門麵的花牆。


    這裏聚集著好幾十號人,他們居然在起樓啊!


    而且占地麵積還很大,大到寧衛民不敢相信


    的地步。


    要知道,這裏可以說是花園子中間最大的空場地了,冬天是可以潑水設冰場的那地方。


    北麵的假山上有彈子房,西南方向是三卷廳堂,東南方向還有個惜陰堂。


    這中間的空間至少數百平米,全被這些人利用起來了,在平地起了一棟諾大的架子樓。


    這還不算,看著彈子房那邊已經搭起來的杉篙架子。


    就知道他們的打算,好像還要把三個方向的原本建築,和這個木架子的樓連接在一起。


    可想而知這工程鋪設的多大?


    那又得花多少錢呢?


    也就是這個年頭華夏太窮,人和物都不值錢。


    否則就這動靜,已經趕上歐洲那些小國的皇室了,恐怕已經不是所謂老錢能擺的排場了。


    而比這棟樓更驚人的還得說這些幹活的人。


    寧衛民看到,他們用大杉篙安柱子用竹竿紮架子。


    但搭建的工具,就僅僅隻有繩索和"穿針"。


    繩索做捆綁並用,"穿針"做縫接蘆席之用。


    絕對用不著斧子,刀鋸,大鐵鋤。


    而且與南方先要挖坑和埋杉篙不同。


    京城的棚匠搭棚子從不挖坑,不埋篙。


    他們就直接在平地豎立支架,還十分的牢固,質量極好。


    不管有多大的風雨,棚杆支架都紋絲不動。


    而這就是當年京城棚鋪冠絕天下的手藝和講究。


    不用說,那都是靠著正式拜師,師徒傳承,專精這一行一代代傳下來的本事。


    哪怕不懂的人隻看幾眼就能知道,把活兒幹成這樣的,要靠半路出家的連毛兒僧可做不到。


    好個棚匠,別看有的歲數挺大了,沒六十也有五十,好多都是老師傅。


    可那真是身輕似燕,矯若猿猴。


    他們無論是在架子上做樓,還是上房簷搭棚,都是透著那麽的輕巧靈便。


    絕不會把人家的房上的瓦,踩個七零八落。


    尤其是搭架子的時候,別看數米的距離隻中間橫著一根杉篙,可那些人就像走鋼絲似的,


    由這頭走到那頭,是如履平地啊。


    就憑這手藝,沒兩下子,行不行?


    照寧衛民想頭,去雜技團也夠格了。


    於是終於按捺不住,他破天荒的叫了媽,而且還是衝著老爺們叫的。


    "哎喲,我的娘哦!牛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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