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既然已經離開了是非地,那就不用再管是非事了。


    寧衛民和鬆本慶子當然不會知道他們走後,巴黎又發生了什麽。


    6月2日,當他們飛到京城後,他們已經自然而然換了一種全新的視角,轉而開始關注起眼前這座城市的變化。


    一下飛機,最明顯的感覺就是熱。


    這一年,京城比巴黎要熱的多,時間才不過六月初,溫度就已經高過三十度了。


    而且京城還是那種暴土攘煙疊加暴曬的幹熱,人隻要在太陽地兒裏容易被曬爆皮兒。


    加之首都機場的航站樓的設備又相對落後,這時候還用風扇呢。


    相比之下,隻比在機場的感受,肯定還是有中央空調的巴黎和東京更舒適。


    不過好就好在,來接他們的羅廣亮和小陶已經鳥槍換炮了。


    他們這次可沒開那輛「大頭兒鞋」來,而是一輛進口的銀色的奔馳汽車。


    這車不但開在路上相當的惹眼,而且冷氣一開小風嗖嗖的,真皮座椅也軟和涼爽,讓乘坐的人感到特別的舒適。


    敢情寧衛民的便宜表哥沈存精明得很,他也懂得入鄉隨俗。


    在接手了快餐連鎖店,完成商業注冊變更手續後,他最先幹的一件事就是占便宜。


    按照優惠政策買免稅的進口汽車。


    一是因為用著方便,要開大買賣當然離不開車。


    二是國內進口車是奇貨可居的稀缺性商品,誰能買到進口汽車本身就等於賺錢。


    三是現在國內的人都一個毛病。


    無論是官還是商,他們看一個人的實力大小,就是看開什麽汽車。


    好像開什麽級別的汽車,才是衡量人貧富的最重要準則。


    所以這位大表哥一出手就非同凡響。


    他把所有進口汽車的指標還有合資公司裏的資金,全部用來購買了免稅進口汽車。


    公賬上的錢不夠,自己還添了十幾萬美金。


    總共買來了四輛進口汽車,一輛冷藏貨車,三輛轎車。


    然後又高價轉手倒賣了兩輛進口轎車出去。


    這樣一來,就等於一分錢沒花,快餐連鎖公司白白幹落一輛冷藏車和一輛進口奔馳。


    再加上沈存從鄒國棟手裏接過來的時候,原本皮爾卡頓公司就已經給這個下屬企業配了兩輛拉貨用的大發麵包車。


    所以這麽看的話,無論拉貨,還是拉人,快餐連鎖公司的基本物流條件已經建立完成。


    而且要知道,這樣的硬件條件在此時的京城已經堪稱發達先進了。


    就連京城首家快餐店——京港合資的義利快餐,都沒有這樣的物流配置。


    總之,不得不說沈存在這事兒上幹得挺漂亮。


    由此可見他在故土適應得挺好,並沒有因為在美國生活,就在大陸內地轉了向,喪失了華夏兒女的變通勁兒。


    為此,寧衛民是相當滿意啊。


    還沒見到人呢就先多了幾分欣喜感,打算見麵得好好誇誇他。


    當然,雖然按照皮爾卡頓大師在法國巴黎的說法,這種奔馳車是最庸俗的高級汽車,格調之差,為歐洲的「老錢」們所鄙視。


    可寧衛民哪兒在乎這個啊?


    他隻要舒服,實用,熱不著自己和自己老婆就夠了。


    何況這都把關稅免了,替公司省了一半的錢呢。


    他可是苦出身的人,占了這麽大的便宜,再事兒事兒的挑剔是什麽牌子的汽車,就真有點忘本,有點矯情了。


    其次,京城的街景也有了明顯的變化。


    在首都機場


    通向市區的路上,寧衛民一眼就發現白色的公安製服變成了綠色的,而且路邊商業活動也明顯多了起來,老百姓做生意的越來越多。


    尤其當汽車開到了三元橋附近,居然這裏也聚集了不少賣水果和農產品的小販,而且已經隱隱成了規模。


    寧衛民看見了有賣櫻桃和桑葚的,這是正當季的東西,就讓羅廣亮把車給停在了路邊。


    他下去看了看,嚐了嚐挺新鮮,問問價,不過三毛五毛一斤,就掏錢買了十斤櫻桃,五斤桑葚,打算帶回去分分,大家都嚐嚐新鮮。


    買東西的人也厚道,見寧衛民是從汽車上下來的,還一下子買了這麽多。


    高興之餘還多送了寧衛民幾個香瓜。


    不用說,女人就沒有不喜歡水果的。


    尤其慶子作為一個日本人,見到華夏的水果這麽便宜,就更是感到開心滿意。


    剛坐到汽車上就忍不住嚐了幾個櫻桃,塞了幾個桑葚,嘴裏說甜,笑得更甜。


    可見,無論是日本姑娘還是華夏姑娘,某些喜好都是一樣一樣的。


    就是有一樣,桑葚是黑的,吃了掛色,還得補妝。


    這還不算,等到車子繼續前行,羅廣亮和小陶還主動跟寧衛民通報了一個消息。


    說動物園那邊已經有了京城第二家五星級酒店,五一的時候剛剛開業。


    他們還說他們已經去哪兒打探過了。


    看著硬件兒條件比長城飯店還好,而且那兒還有家叫西村的日本餐館,賣日本料理。


    照他們想,夏天京城的平房太熱,也沒空調。


    要是萬一鬆本慶子住不慣也吃不慣,倒不如搬到那兒去住得了。


    或者等到婚禮期間,租幾間房用來接待她的日本親戚也挺好。


    不過……就是酒店的名字他們死活記不住,叫著也拗口。


    好像是什麽裏拉的,也不知道跟意大利有沒有關係……


    就這樣,聽著這哥兒倆滔滔不絕,如果跟說相聲似的的說著。


    漢語水平已經很有進步,大部分話語都能聽懂的鬆本慶子是一個勁的道謝。


    而寧衛民雖然也挺敢動,卻偏偏是隻字不言。


    不為別的,主要是他一個勁的憋笑。


    他這兩個熱心腸的兄弟,居然把香格裏拉跟意大利的貨幣扯上關係,也是天才。


    然而和這件事相比,家裏的改變更大,鬧騰得更歡,這倒是大大出乎寧衛民的意料。


    說實話,這趟回京城因為目的的特殊性,他們既有回家的放鬆感,又有即將要舉辦中式婚禮的使命感,和由此而來的壓力和緊張。


    其實無論還是寧衛民還是鬆本慶子,這小兩口兒他們各自心裏都很清楚。


    無論以寧衛民在京城的社會關係來看,還是以鬆本慶子這個大明星對於中日媒體的吸引力來看,又或是考慮到康術德和江念芸這兩位長輩的關愛之心。


    這些因素都注定了他們在京城即將舉辦的婚禮必然不會是一件簡單的事兒。


    要掄興師動眾的折騰勁兒,未必就小於日本。


    所以已然經曆過一會婚禮「折磨」的他們,都有點不堪重負之感,不免心有戚戚。


    但即便是如此,哪怕他們心裏早就有了個準備,也沒想到,馬家花園那邊居然到了大興土木的地步,興師動眾的程度遠超他們的想象。


    敢情據羅廣亮和小陶說啊,鑒於年初春節夜裏一片麻黑,連防火都怕掉溝裏的遭遇。


    自從寧衛民和鬆本慶子這次一走,他那位美國的大表哥沈存,就按照他的意思,馬上給馬家花園測繪好了路燈的位置。


    三四月間,就找人來挖溝,布線,串燈,按閘,都給弄好了。


    總計花了老爺子差不多得有五六萬塊錢。


    當然,沈存是要給掏的,可康術德沒讓。


    而這還沒完,到了五月間,江家的四姑姑江念芸是又怕夏天漏雨,又怕暑熱。


    催著對房屋進行歲修,還要在院子裏搭大棚。


    要說歲修倒是好辦,無非是請古建隊的兩個人檢查下房頂。


    有草給拔了,有碎磚爛瓦給換了。


    然後再抹抹頂子,刷一遍清灰水什麽的。


    有個把星期,整個園子也就收拾規整好了。


    但搭大棚這事兒可就讓人犯了難。


    因為這行當是過去解放前的行當。


    現如今別說有人幹這個了,就連知道這行當的人都不多了。


    想想看,要人沒人,要料沒料,就連過去連雇主和棚匠談活兒的大茶館都沒了,這怎麽弄啊?


    所以康術德就告訴江念芸說這可弄不了。


    她真要是怕熱,不行就給她弄個冰盆,買個電扇吧。


    要照羅廣亮和小陶的認知和理解,老爺子這就很夠意思了。


    如今就是京城的局長,也沒幾個人能在家裏享受這樣的待遇啊。


    誰不是夏天打赤膊靠蒲扇啊?


    真趕上熱的天兒睡外頭的人也多了去了。


    可偏偏江家的四姑姑,還就為這個生氣了。


    這位大小姐的富貴脾氣犯了,跟康術德說別人不搭棚大概是舍不得花錢,誰都知道夏天搭棚不搭棚的區別,你別這麽敷衍我,難不成你這裏是大雜院?


    她還說康術德根本就不像個當師父的,明明知道自己徒弟要結婚了,要回京城辦事。


    結果什麽都不忙和,戲樓戲樓是不修,棚匠棚匠是不找,完全是一點不上心。


    難不成就為了省心省力,隨便找倆廚子在花園子裏擺幾桌,就算辦事了?


    這也太糊弄事兒了,丟人。


    這還不算,這位江家的四小姐,居然還要自己兒子出去打聽去,還聲稱她要掏錢找人搭棚,修戲樓。


    保證給寧衛民籌備喜宴堂會,是風風光光,體體麵麵的。


    這話那就是當麵打臉啊。


    結果把老爺子逼得沒轍了,也隻能順了這位大小姐的意,為這事兒外頭操持忙和去。


    還別說,老爺子真沒繞彎子,一打聽還真就打聽到了。


    因為張士慧知道寧衛民給天壇籌備的春節廟會,用過棚匠和彩匠。


    他聽老爺子說了這事兒之後,很快通過天壇公園管理處的熟人,找到了能弄這個事兒的人。


    可問題是搭大棚和修戲樓又是兩碼事兒了,價錢也不一樣。


    也不知道康術德是怕花錢呢,還是怕麻煩呢,反正他隻肯出三千塊錢給江念芸住的小院兒搭天棚,連自己的院子都不搭。


    至於修戲樓的事兒,這老爺子更是堅決反對的。


    他的道理是這純屬餿主意。


    現在解放了,進入了新時代,京城早就不興辦紅事得往家叫堂會了。


    需要的人力物力太多,這麽幹不但鋪張靡費,還惹人眼。


    弄不好就會被扣個封建殘餘的帽子,惹來沒必要的麻煩。


    而且關鍵是時間也不趕趟了。


    這麽大,這麽好的戲樓,工藝要求很高,就是修也來不及,沒個一年半載修不成模樣。


    可江念芸當然不聽他這個啊。


    這位江家的四小姐是針鋒相對,異常堅持,放了話說。


    「我沒聽


    說過,解放就不讓唱戲了。我隻是想有個動靜在家裏熱鬧熱鬧,這比起在外麵敲鑼打鼓可是含蓄多了。難道辦喜事,咱們關起門來自己家人樂嗬樂嗬還犯法?」


    「我就不信,我明明白白花錢,客客氣氣相請,讓幾個人來家裏演戲還犯了什麽王法?」


    「至於戲樓,雖然破舊,可間架結構是好的。隻要真想修當其實容易,不過花點時間把結構補補,衛生搞搞。到時候也讓棚匠和彩匠給裝裱門麵即可。根本花不了幾個錢,用不了三五天就能給你弄得有模有樣。」


    就這樣,從五月初到五月中,康術德和江念芸就為了這些事一直各持己見,僵持不下,那是三番兩次的爭論,誰也說服不了誰。


    而最後改變這種局麵的因素,誰都沒想到,還恰恰是寧衛民和鬆本慶子先一步在日本舉辦的婚禮。


    敢情去參加婚禮的沈存回來後,他就把自己在婚禮現場拍攝的照片給康術德和江念芸看。


    他還說兩場婚禮的現場真是排場,賓客有許多名流,婚禮全是女方籌措的,大概花的錢也海了去了。


    結果這些照片和沈存的描述都讓兩個老人都看愣了。


    看完之後這回好了,再沒用人相勸,康術德就主動去找江念芸合計上了。


    大概也是想辦個水平相當的場麵,不好兩邊搞得差距太大,老爺子也計較顏麵了。


    於是很快馬家花園整個園子就都忙和上了


    修樓的修樓,搭棚的搭棚,每天叮叮咚咚忙和個不停,好像成了個大工地。


    羅廣亮和小陶都希望寧衛民和鬆本慶子也要有個思想準備,說現在馬家花園全是建材,白天全是工人,他們要是受不了,幹脆就去西三環那個什麽裏拉住去。


    不用說,聽完了這些話,寧衛民比誰都吃驚——他的婚事竟然連累老爺子破財了!


    鬆本慶子還好說,畢竟有些事她還不大能理解。


    但寧衛民卻已經足夠腦補到了豐富的信息,他是真沒想到,這幾個月馬家花園裏居然還發生了這麽多事。


    聽著他都替老爺子這麽「大出血」心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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