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坐吧,可以坐那邊沙發上。雖說髒了點兒,嗯,你可以墊張報紙,旁邊有一堆呢……”


    “啊,謝、謝謝!”


    喝得醉醺醺的女人伸手指了指客廳牆邊的沙發,洛羽晨瞟了那裏一眼,黑色的真皮長沙發依稀可見當初嶄新時皮麵生光的透亮模樣,但現在的樣子就有點兒讓人不忍直視。雖然鋪了緞麵護套,卻被禿嚕到了沙發腳,易拉罐和玻璃酒瓶散亂地堆在上麵,還有一盒塑料盒飯放在沙發一端的寬大扶手上。除此以外,皮麵上也和女人的衣服一樣,被五顏六色的油彩所塗滿,幾乎找不到一塊可坐的地方。


    洛羽晨背對著女人抽動了一下嘴角,有心拒絕,卻又怕惹到女人發火。於是隻好悻悻地走到一邊,從摞在地上的報紙堆中抽出一張看起來還算幹淨的,小心折疊著鋪到了沙發的一角,坐下時臀部也隻觸到了一點,幾乎是懸著身體,就好像隻要這樣就可以阻止那些油彩入侵上她的漂亮衣服似的。


    不過女人看著洛羽晨的表現,倒顯得很高興地挑了挑眉毛。她手中的那聽啤酒已經喝光,順手從身旁的架子上又取下一罐,熟練地用被油彩塗抹過的指甲“噗嗤”一聲打開。剛想仰頭一口灌下去,卻似乎突然想起家裏來了一位客人,於是把手中的啤酒朝著洛羽晨一揚:


    “來點兒?”


    幹枯草葉般黃色透明的酒液從罐口中灑了一點出來,滴落在地上結成一片氣泡。那樣子讓洛羽晨一瞬間想到了穢物,她趕緊擺了擺手。


    “不,不用了,我不喝酒的……”


    女人並沒有過多的表示,看她的樣子倒也不像是真的要請洛羽晨與她分享飲料,隻是一種連掩飾都懶得給出的客套方式而已。看到女人一仰脖子咕嘟咕嘟灌了好幾口下去,喝完後還滿足地打了個飽嗝,洛羽晨做出一個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的表情,左右觀察了一下這個客廳。


    這世上有些人在家裏是一個樣子,出門在外又是另外一個樣子,而且這種人絕對不在少數。看他們衣冠楚楚滿麵容光,梳著亮麗的發型,穿著合體的衣服,要麽是個俊俏公子哥兒,要麽是個端莊大小姐,可誰會知道他們的家裏會肮髒淩亂成怎樣一副熊樣呢?


    ……如果沒有小妹蘇鈴在的話,蘇凜毫無疑問就屬於這類人吧?


    不過當然了,正與反往往是相伴而生的,任何一種情況隻要能夠得到定義,都必然會有與其相反的情況存在。用數學的方式來解釋,在全集中取一個集合,則也必然能夠找到它的補集。放在這種地方,便可以表示為,有表裏不同的人在,自然也會有表裏如一的人……盡管這種表裏如一並不一定是褒義。


    這個女人或許就可以算作是這一類。


    洛羽晨打量著房間裏的布置。


    從她坐著的這一套真皮沙發算起,旁邊似乎是一個雜物堆,除了報紙之外,各式各樣的畫筆、畫板和顏料桶隨意地擺放著――不,或許該說是“丟棄著”更為合適?接著就是那扇她剛剛走入的客廳主門,往那一邊,牆角的位置擺放著一台十五六寸的小電視,現在當然是處於關閉狀態。正對麵是一個還算精致的木架,按照常理來看是用來擺放書籍的才對,可現在卻似乎被女人用作了儲酒架,上層擺放著各種品牌的未開封的易拉罐和瓶裝啤酒,而下麵則塞滿了空罐子。最後一麵牆壁上則有幾扇門扉,應該是通往臥室、廚房和衛生間等處的。


    而客廳的正中間,一個木製四腳畫架端正地放置著,上麵的一張畫紙上塗滿了各種各樣的色彩,反正具體畫的是什麽洛羽晨沒有看懂……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抽象藝術?她眼中所見僅有地上的顏料桶、亂七八糟地擱置的畫筆,以及站在畫板前痛飲酒液的女人。


    房間裏沒有開燈,當然也看得見,隻是昏暗了一些。這就是整個客廳的全貌。


    其實洛羽晨直到現在還在對目前的狀況犯著迷糊。她並不了解這個女人,之前在門口她說出那麽一段話之後,女人用遲鈍的大腦想了好久,最後回饋給她的調查結果就隻有一個字:


    “滾。”


    洛羽晨愣了半秒,臉上形成尷尬的表情又用了半秒,而在這一秒鍾內,女人已經一手拽著門把,以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要將門狠狠地摔上了。


    那一刹那之間,洛羽晨最後的努力隻是說出了一句話:


    “畫……挺漂亮的呢……”


    為什麽會這麽說呢?她隻是憑借自己那一點點微小的身高優勢越過女人的肩膀看到了屋子裏擺放的一架畫板而已,並且通過這個女人身上的油彩汙漬大致判斷出了女人正在做的事情:繪畫。嘴裏下意識地就這麽說出來了,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不是為了挽救自己即將碰一個硬釘子的結局而做出的嚐試,也或許……是直覺告訴她,進入這間屋子,和這個邋遢的女人聊聊,她可能能夠發現些什麽。


    奇跡般的,女人的動作在門鎖即將扣死之前停住了。緊接著她又用與之前完全相同的氣勢和相反的方向將門推開,差點撞到了洛羽晨的鼻子。在女人虎視眈眈的淩厲目光之前,洛羽晨放棄了把吹亂的頭發撥回原處的想法,而是緊張地站直了身體,之前說話的勇氣又“呼”的一下全部跑光,她的眼前隻剩下了女人那布滿血絲的眼白。


    “……你懂畫?”


    足足過了半分鍾,女人從被啤酒毀掉的嘶啞嗓子中突兀地擠出這麽幾個字。


    懂畫?洛羽晨眨了眨眼睛。如果她回答“懂”的話那就純粹是胡扯了,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她跟著特長班學過半年的素描,還有中考前挑燈夜讀背熟了基本能力科目的美術題目,除此以外她跟繪畫就連半毛錢的關係都沒有,甚至曾有一段時間一直以為蒙娜麗莎是梵高畫的。看樣子如果要和女人套近乎的話,在這裏撒個謊倒是很容易,但這女人萬一跟她深談起來怎麽辦?那豈不是會露餡――


    還好,這件事並不需要她再往細裏考慮。因為下一秒,這個女人就突然對她變得親昵起來,一把拽著她的胳膊把她拉進了客廳裏。接下來,就是開頭的那一幕了。


    洛羽晨有些擔心當女人發現她其實對畫畫一竅不通後就會把自己趕出去,但女人卻沒有和她交流畫技的意思。在喝光一聽啤酒之後,女人把易拉罐又往酒架子底下一塞,嘴裏就開始罵罵咧咧了起來。


    “沒長眼的東西!哼,都是些沒長眼的東西!”女人突然咆哮出聲,著實把老老實實坐著的洛羽晨給嚇了一跳,還以為那是在辱罵她,“什麽叫沒有藝術性?什麽叫沒有商業價值?他們懂個屁啊?!一群人坐在評委席裏就知道評點那些小姑娘胸大還是屁股大,還藝術?藝術都叫他們給吃到狗肚子裏去了!我呸!”


    好像和自己沒什麽關係……


    這麽想著,洛羽晨稍稍鬆了一口氣,但還是覺得如坐針氈。


    很容易去想象的情景,你受邀進了一個陌生人的家中,本來就緊張得不得了,偏偏這個陌生人還在狂躁地指天罵地,一副受盡了委屈的樣子。即便她不是在對著你發脾氣,不知該作何反應的你也隻能在原處呆呆地看著,豈不難受?


    不過女人好長一番話吵下來,倒讓洛羽晨明白了不少事情。


    這個邋裏邋遢的女人,名字叫做莊璐,確實是一個女畫家,還是大陸某所知名美術學院出身的。但當她畢業之後滿懷雄心壯誌想要像陳丹青、吳冠中等知名前輩一樣闖下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時,現實卻狠狠地給她砸下了當頭一棒。


    這種事情其實很常見。你自己以為是好的,並不一定就真正好;就算是真正好的,在別人眼裏也不一定好;就算在大家眼裏都是好的,負責評判的人也不一定以為好;就算評判的人也認為好,他評判的時候也可能受到一些別的因素影響,不能說你好。總而言之,莊璐從畢業到現在算起也有五六年了,可她當初引以為豪的畫作居然沒有一副能為她小小攢下一丁點名氣。她的導師是一位傳統老藝術家,曾經對她的教導就是:絕對不能僅為了名利而畫出一些嘩眾取寵的東西,繪畫和寫文章一樣,一定要言之有物,表達出你的思想,顯露出你的內涵來。出於對導師的尊重和對藝術本身的熱愛,莊璐一直嚴守著這些準則。她的每一幅畫作都是經過長時間的凝澱和思考所創造出來的作品,每一幅都蘊藏著她的萬千心血。


    可是心血有什麽用?它既不能看,也不能吃,你為之所付出了多少努力,根本沒人會知道。現代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生活中的五光十色所占據,所侵蝕,誰會有時間仔細體會你想要表達的感情?細數一番,當今能憑借真正高超的畫技讓心靈與畫作相融合,並以此而為人所知的畫家能有幾個?


    一開始,莊璐在大陸參加過幾次畫展,但她那些作品往往被人忽視,無人問津。人們愛的要麽是精巧的3d畫作,要麽是惟妙惟肖的美人,要麽是仿製前人的山水作品,要麽是色彩絢麗的遊戲動漫人物,這樣的東西掛在房間裏才會比較有感覺。誰會去揣摩一個無名小畫家的心意呢?


    後來的繪畫比賽中,莊璐更是每每落選。偶有幾次是因為她真的技不如人,被更加出色的畫家比了下去,但更多的一些時候,卻往往是因為一些“特殊原因”。具體是什麽,請參照各類選秀比賽,大家應該就會清楚了。


    莊璐將自己的遭遇講給年邁的導師聽。慈祥的老頭卻無能為力,隻是用早已幹癟得隻剩一層皮的枯枝手掌撫摸著心愛弟子的頭發,一言不發,許久才輕聲歎了口氣。從那一聲輕歎中莊璐聽出了很多複雜的意味。導師雖說是個傳統藝術家,但也隻是在圈內小有些聲名而已,放在度娘上搜連個百科都彈不出來,他幫不了莊璐什麽忙。況且以這個驕傲女孩的個性,也不會打算借著自己的老師上位。


    最後,莊璐帶著自己鍾愛的畫具,打算到未來島來碰碰運氣。這裏是國際頂尖的教育基地,各國各界的人物雲集於此,或許能夠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絲機會也說不定。可惜的是,最初的幾個月過去之後,她滿心的希望並沒有實現。一次又一次的碰壁終於將這個原本堅強女人的內心磨得粉碎,傷透了其中最為柔軟的部分。莊璐染上了酗酒的惡習,一日接著一日,最終一發不可收拾,現在她再也畫不出什麽好的作品了,一個失去了繪畫心思的女人還能畫出什麽來呢?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在睡懶覺、喝啤酒、在畫板上隨意塗塗抹抹,以及咒罵上蒼和那些不長眼的評委們,僅此而已。


    可憐的人呢……洛羽晨心裏小小地同情了她一把。如果莊璐說的都是真的話,那麽她就是這個現實社會的犧牲品之一,與其他的億千萬人一樣,墮落進了無底的深淵。她聽見莊璐突然瘋狂地大笑著對她說道:


    “來吧來吧,小女孩,來看看這個……你剛才不是說畫得不錯嗎?來好好欣賞一下吧!不過隻準看不準拿走哦,本小姐的畫作可是無價之寶啊哈哈哈哈……”


    這個女人已經徹底喝醉了,也不知道在自己來之前她到底灌了多少瓶,這算是撒酒瘋吧?洛羽晨撇了撇嘴,她覺得或許不去理會這個女人的瘋言瘋語也沒有關係。但鬼使神差地,她還是站了起來,裝作饒有興致的樣子朝著畫板走了過去。


    臨近一些,便可在昏暗的光線下約摸看清楚畫麵上的內容。畫麵的背景似乎是一道夕陽,一條長線分為左右兩邊,將畫紙從中間分開,一個人影跑在兩條線的交界處。洛羽晨不得不在心裏讚歎一聲,這女人喝醉了還能畫出這麽一副作品來,倒真是個有本事的。


    “喜歡嗎?”莊璐張著嘴巴往洛羽晨的身上噴著酒氣,惹著後者掛著一副苦笑皺著眉頭,“這是我哦~”她指著那個人影,洛羽晨這才發現那小人頭上似乎紮著小辮,像是一個女孩,“我小的時候就住青島,小魚山附近……小魚山你知不知道?哎呀是小魚山不是嶗山!”(我什麽都沒說呢!洛羽晨暗自腹誹。)“放學以後,我也不急著回家,就跑到海灘上去踩水花玩兒,還有撿貝殼……一直到天黑,爸媽開著車到處找我,我才回家……”


    開車……洛羽晨眯起眼睛。這麽說這個女人家裏應該也算是富裕,難怪……養出一個到處飛來飛去參加比賽的女兒,還放任她住在這塊高消費水平的人工島上瞎胡鬧,一般的家庭確實承擔不起。


    女人又在絮絮叨叨地說起她小時候的經曆。洛羽晨翻了個白眼兒,又把目光投注到了那幅畫上,畫作本身並沒有許多吸引人的地方,隻是看著那條交界線,既然是在海邊,那麽那一般青藍色的就是海浪了吧?而另一邊的沙灘……咦?


    洛羽晨不由得一愣,隨後喃喃道:


    “沙灘……不應該是金黃色的麽?怎、怎麽是墨綠色的?”


    洛羽晨雖然不懂繪畫,不過這幅畫可不像是國畫一樣,用墨色也能描繪竹子,看上去也算是幅寫實的繪畫。不管是小女孩還是照映在海麵的夕陽,還有遠處的公路和低矮建築都有那麽幾分意思,但卻隻有這沙灘,居然塗上了深重的墨綠色彩,難怪洛羽晨一開始沒看明白這畫的是什麽呢。


    “因為沒油彩了啊,小傻瓜……”


    莊璐說著,又從架子上取下了一罐啤酒,一邊開拉環一邊嘟嘟噥噥的。


    “說起這事兒我就來氣,前段時間樓下304室住的那個姓康的男人跑上來問我借油彩,說要黃色的。真是……我那天也喝多了一點兒,沒多想想就借給他了,誰知道他還回來的時候居然都給我用空了!要是別的顏料我自己配配也就算了,黃色可就沒轍了,人家是色彩三原色之一……這個你懂吧?算了沒差。反正沒了黃色,我就隨便選個顏色塗咯……哈哈不覺得這樣看起來也挺萌的嗎?”


    莊璐的話語變得越來越透著一股瘋勁兒了。洛羽晨心知再跟這個女人說下去估計也不會有什麽結果,看她的樣子,說不定再喝兩口就要一頭栽倒了。正當小書記覺得今天走進這間屋子可能就是個錯誤,打算尋個由頭離開的時候,莊璐卻猛然轉過頭來,盯著她說道:


    “哦對了……說起來,你之前說是來調查什麽來著?鬼哭?怎麽這麽巧啊……我記得前兩天也有一大群人過來想要跟我問這事兒,哼,是前天還是大前天來著?還扛著攝像機呢,哎呦我有點兒後悔了,當時要讓他們進屋拍拍我的畫兒,說不定還能上電視被人注意到呢,嘿嘿嘿……”


    聽到莊璐提起這個話題,洛羽晨心裏差點漏掉半拍。她頓時激動起來,心想這不正是個切入話題的好機會?雖然這個女人喝醉了,但也或許能夠問出點兒什麽也說不定。她趕緊問道:


    “那、那你能告訴我點兒什麽嗎?關於鬼哭聲的,或者關於那一群人的,你有沒有知道些什麽東西?什麽都好!隨便跟我說點兒什麽吧!”


    “隨便……什麽都好?”莊璐搖頭晃腦地重複著。


    她並沒有注意到。洛羽晨悄悄伸到背後的手中,攥著的手機已經打開了錄音鍵。或許這個女人就要說出點什麽重要線索了,她緊張地等待著。從現在開始,莊璐的話一句都不能漏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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