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鄧遠站在門口,緊張地等待著。他不知道如果白樂優開門看到他站在門口會是什麽反應,她會聽他說話嗎?也許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心意,對,早就明白……她又不傻,自己和龔本輝兩人天天爭著搶著給她獻殷勤,她怎麽可能會沒發覺呢?可她卻從來都沒有給出過任何表示,至少沒有給過他鄧遠……那又是什麽意思?鄧遠覺得自己的腦袋有點兒轉不過彎兒來了。他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這種麻煩的事情,他聽到裏麵傳來腳步聲。有人來開門了,是白樂優,還是夏薇薇?不管誰都好,這次他一定要——


    但他的眉頭卻突然間皺了起來。


    他仔細傾聽著房間裏麵的腳步聲,臉側射過來一道視線,還是站在走廊窗口那邊的四樓主管。但他沒心情去管那個白癡。他在想這腳步聲是誰的呢?是小優?還是夏薇薇?可是都不像,那兩個女人的腳步聲向來都是非常輕快的那種,而這一個腳步聲則不同,這樣的不緊不慢,這樣平緩而幽遠的聲音……


    “轟隆轟隆轟隆……”


    鄧遠不自覺把耳朵貼在了門上。他聽到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了一種轟鳴聲,也許是某個大功率發動機在運轉著,也像是抽水機的動靜,不過要比那更響更有震撼力……這是從哪兒傳來的聲音?這都大半夜了,這聲音豈不是比那個鬼哭聲更擾民?被這聲音在耳旁盤旋覆蓋著,他都聽不清楚裏麵那令人在意的腳步聲了。


    該死的……他把耳朵又貼緊了一些。裏麵的人走路很穩,但是不是太慢了一點?從他聽見腳步聲開始,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多秒過去了,可裏麵那個人居然還沒有走到門口,就算要從陽台上走過來,也沒有那麽長的距離吧?但是那個人卻分明在接近著這裏,接近著……一點一點地……


    鄧遠突然感覺到一陣心悸,他抬起頭來,有些驚慌地看著這扇緊閉的門扉。他突然感覺到那“轟隆轟隆”的聲音似乎就是從這扇門後麵傳出來的,但他聽不真切,不知怎麽的他有些害怕了,他覺得自己今夜來這裏可能就是個錯誤,或許他應該立刻回到隔壁房間裏去,一頭栽倒在床上睡過去才是最好的行動。


    但是他沒有動,他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的,如果在這裏退縮就全完了,他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所以他在原地站定,等待著那個人把門打開,他想隻要對方一開門,他就能夠確定對方是誰,是白樂優還是夏薇薇,亦或者是……


    亦或者?為什麽他會想到這個“亦或者”呢?


    但他沒有工夫去考慮了,伴隨著“哢嚓”一聲,麵前413的房間門被從裏麵打開。鄧遠忙不迭說了一聲“打擾了”,這就想要推門走進去,但他卻在門口愣住了。那扇門並不是被猛地一下子拉開的,而是一點一點,幾乎是以每秒一厘米的線速度繞著門軸向裏麵旋轉起來,這種開門的方式簡直就和裏麵那人走路的方式一模一樣。鄧遠看著門伴隨著持續的“吱呀”聲在將近半分鍾後才堪堪打開一半,他終於注意到有什麽不對了。


    房間裏並沒有開燈。


    沒開燈,漆黑一片,從狹窄的門縫中,他看不到白樂優和夏薇薇的身影。


    鄧遠揪住自己的胸口,他突然間產生了一種錯覺,他好像並不是站在旅館的走廊上了。那種“轟隆轟隆轟隆”的聲音越來越響了,地麵在晃蕩著,是地震了?也不像。那個賊眉鼠眼的主管還站在窗口抽煙呢。但鄧遠就連給自己開門的人是誰都不知道,他往裏瞟了一眼,喊聲:


    “小優?還是薇薇?有人在嗎?”


    沒人回答他。


    鄧遠心下發慌,他覺得這事兒太奇怪了。不,這個夜晚就是處處充滿了異樣,各種各樣的異樣,從之前在那座單元樓裏——不,在他們聽到鬼哭的時候就開始了,他本以為他們離開了那座樓就算是結束,但真的已經結束了嗎?他明明是看著那兩個女孩回來回到這個房間裏去的,為什麽她們會不在?她們去了哪兒?該不會——


    鄧遠緊咬著牙關。眼下他真心希望兩個女人隻是躺在床上睡著了,所以才沒有聽見他敲門的動靜。但那還是不對,如果她們都沒有聽見,那麽走過來給自己開門的,又會是誰?


    鄧遠沒法思考,他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兒不夠用了。但某種強烈的直覺卻猛然間點著了他的心房,一個念頭瞬間衝上了他的腦海,在裏麵橫衝直撞地吸引著他的注意——


    “小優遇到危險了!”


    生出這個想法的同時,鄧遠一個大步邁進門去。他一把將門拉開朝門後看去,但那裏卻沒有人影,誰都沒在那兒。他又往房間裏麵緊走幾步,屋裏雖然黑乎乎的,但也沒到完全看不清楚的地步,再加上還有外麵走廊上的燈光呢。房間裏麵一共兩張床鋪,兩張床鋪都空著,雖然明顯有人在上麵躺過坐過的痕跡,但眼下卻連個人影都沒有。


    “小優?!薇薇?!”鄧遠有些慌了。他回過頭一眼看到洗浴室的門,如果在平時他是肯定不敢貿然闖進去的,萬一小優正在裏麵洗澡,他可能一下子飽了眼福,卻一輩子都會被她打心眼兒裏討厭,再也沒有追求她的機會了。但現在他沒時間多想了,他一把將門推開,狹小的衛生間中也沒有一丁點兒動靜。臨出來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總覺得這廁所的格局似乎有點兒不對勁,但他同樣來不及去想。


    “哢嚓!”


    伴隨著這個聲音,房間中突然變得更暗了。鄧遠惶然地回過頭去,房門居然在突然間關掉了!他趕緊衝到門口,用勁兒想要去擰開那扇門,但是門紋絲不動,門把手也好像變得有些怪異。現在這裏真的是一片黑暗了,在寂靜之中,鄧遠聽得見自己大口大口的呼吸聲,他是那麽急切那麽害怕,一切就好像是那個時候一樣……


    ——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是什麽時候?


    鄧遠伸手在牆壁上摸索著,“哢噠”一聲,眼前的一切又恢複了光明。


    “哈啊……”鄧遠鬆了口氣,果然還是在光亮的地方,人才會感到舒心一些。但是這份舒心就連兩秒鍾都沒能維持到,鄧遠看著周圍的環境,他的一顆心在驀然間又提到了嗓子眼兒,幾乎差點兒從嘴裏蹦了出來。


    “轟隆轟隆轟隆……”


    他不是在旅館的房間裏。


    他麵無表情,他已經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去麵對眼前的景象了。也許他應該張大嘴巴,表現出充分的驚訝?但他沒有,他突然覺得自己早就應該意識到的,隻有一個地方會發出那種“轟隆轟隆”的聲音,伴隨著地麵的晃動,那個地方一直就潛藏在他意識的最深處,多少年來都沒有消失過……


    難怪他總覺得衛生間的布局有點兒不太對頭,那僅僅是一個小小的隔間,僅有一平方米大些,也沒有淋浴噴頭,隻是一個坑式的便池而已。那不是旅館的衛生間。


    他看著麵前的這扇門,柄狀的把手,而旅館的門扉,在他記憶之中,應該安裝的是球形鎖才對。門那邊是一條長長的走道,夜幕降臨,燈光昏暗,那麽多的隔間那麽多的床鋪,大家都已經安眠了吧?可在轟隆聲的間隔之中,他卻分明聽到有一個女人在慘叫,那聲音聽來是如此得熟悉,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時光來尋他這個逃走了的孩子……


    “轟隆轟隆轟隆……”


    這是列車運行的動靜。


    他站在一節車廂門口,手指搭在一邊的牆壁上,那牆壁上並沒有燈光的開關,而剛才把燈打開的也並不是他。這是怎麽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前一刻不是還明明站在“鬼哭街”旅館的413房間裏,焦急地尋找著那兩個女人嗎?為什麽他轉瞬間就出現在了這裏?出現在了一輛火車上?


    鄧遠舔了舔嘴唇。他的腳下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沿著走道向前方走去。這些床鋪上空空蕩蕩的,是因為快到終點站了,所以大家都下車了嗎?但是這裏分明還有一個人啊……越過一排排床鋪,鄧遠耳旁的慘叫聲越來越尖利越來越響,逐漸把那列車運行的轟隆聲都壓了下去。最後他的腳步停了下來,他站在一個隔間門口卻再也不敢向前,他發現了那個聲音的來源,卻似乎來得太晚了一些。


    那是一個女人,她長得真美,那張臉看起來也好熟悉,和鄧遠有六成相似。她的眉眼她的嘴唇,還有她那緞子般烏黑亮麗的長發……鄧遠在記憶中搜索著,可他卻幾乎要忘記了,他隻在照片和夢境之中見過這個女人。


    女人發現了他。她尖叫得更響了,鄧遠突然看到了那一幕,那詭異得讓他渾身的血液在霎時間變得冰涼,讓他渾身毛發倒豎的景象——


    女人身上蓋著的那團被子——不,那還能稱作是一團被子嗎?那分明就是一個怪物!它和床鋪整個兒組成了一張血腥的大口,正在一點兒一點兒地將女人的身體吞噬進去!


    鄧遠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他看到女人伸著雙手向他求救,但他的大腦嗡嗡直響,明明這裏還是開著燈的,他卻眼前發黑。那女人的動作活像是雙手間托著什麽東西想要塞給他,他聽不清,但他知道,女人是要他帶走她的孩子,但那裏分明什麽都沒有!


    是的……鄧遠心裏清楚,長久以來都那麽清楚的……


    那個孩子不在那兒,當初他奪走了母親的命,自己一個人逃走了。


    他逃走了,這一走就沒有再回頭,他看著母親活活被那個怪物吃掉,可他卻隻能哇哇大哭。他沒能為母親報仇,甚至連母親真正的死因都無法告知他人,他徒勞地尋找著,試圖尋找到一丁點和當年那起事件有關的線索,以此來消解自己內心之中那深重的慚愧。可即便如此,這個女人就能夠放過他了嗎?


    他看著女人大半個身體都已經被吞進了那張大口之中,女人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淒厲而殘酷,就像是一個即將被執行死刑的女巫。她在尖聲咆哮著,她的聲音徹底蓋過了火車的動靜,穿透了鄧遠的鼓膜充斥著他整個腦殼。鄧遠舉起手來想要捂住耳朵,但已經沒那個必要了,他看到女人最後一點殘存的身體也被完全吃了進去,他看到兩隻慘白僵硬的手臂,拉扯著女人的頭發和腦袋,強行把她拖拽了進去!


    她消失了,這一回她真的被吃掉了,連骨頭渣子都沒有剩下。


    鄧遠呆呆地看著。這一次……這就算是結束了嗎?


    怎麽可能,別抱著太過天真的想法啊。


    那團“被子”突然再一次蠕動起來,它從床鋪上滑了下來,床鋪上已經幹幹淨淨的,那個女人不知道被吞進了哪裏。現在那被子又和火車的底板形成了一張新的大口,就像是“吃豆人”一樣,一邊張合著嘴巴一邊飛速朝他靠近過來!


    鄧遠嚇得後退半步,緊接著猛然反應過來,轉過身拔腿就逃!


    逃!


    這一回他能逃到哪裏去呢?鄧遠不知道。但他不能停下,他這條命是母親當年從怪物嘴裏摳出來的,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再重演一遍那個女人的悲劇!


    ……


    414室。


    吉友盤腿坐在床鋪上。他當然並不知道隔壁房間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那邊的動靜他一丁點兒都沒有聽到。擦鏡頭的工作已經結束了。現在他擺弄著攝像機,看著後麵一張內存卡中儲存的視頻。就是他在離開單元樓304室時站在門口更換的那張內存卡,盡管隻有短短幾分鍾的錄像,但他還是習慣從頭檢查一遍。


    而旁邊的另一張床鋪上,龔本輝則是側躺著身體,吉友的手機正放在他麵前。龔本輝又在看之前拍下的那張“靈異照片”,就是在這個屋子的陽台拍下的,那個穿著白色浴袍的女人站在單元樓304房間陽台上對著鏡子梳頭的那張照片。不管他怎麽想,還是覺得有些不太對勁。這種感覺在他心裏足足徘徊了一個晚上,但就算是讓他看著那張照片,他也說不出究竟哪裏不對。於是現在他又對著它較上勁兒了,他瞪大了眼睛仔細在手機上盯著,搜索著屏幕上這副畫麵的每一個角落。


    是哪兒呢?


    他的手指在照片上一點一點地挪動著,把照片分成很多小格子,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地尋找。背景是那座單元樓的陽台,陽台的門在一旁關閉著,這和他們進入那個屋子的時候看到的一致。陽台上有一麵鏡子,還有一個插座,他還記得那個插座表麵顯得有些發黑,就像是被漏電燒過一樣。除此以外,就是對著鏡子梳頭的那個女人,由於隔得太遠,即便把手機的拍攝鏡頭拉到最近,也隻能看到女人淡淡的身影,至於鏡子裏麵的影像就無法分辨了。女人穿著純白色的浴袍,長發披散下來,像是剛剛洗完澡出來的樣子。她的個子高挑,身影擋住了矮小的欄杆……


    不行,不行……龔本輝有些煩躁了,他還是看不出有什麽不對。他跳下床來,拿上自己的手機走到陽台上,先是對準遠處狀元小區四號單元樓的“四樓”,那挺好找的,有那棵大槐樹做參照呢。從屏幕中看過去,一點一點地放大圖像把遠景拉近,他可以透過窗戶看到那一戶的客廳——盡管燈光都已經熄滅了,然後把鏡頭一轉,就是安裝著一麵鏡子的陽台。他知道那扇門後麵隱藏著一具蠟像。


    不行啊……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就和照片上的背景完全一樣,根本就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嘛。


    龔本輝做過了一次對比,不由得撇了撇嘴。他有些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了。


    但這還不是結束。這個胖子向來很有毅力,從他費盡心思戒煙這一點或許就可以看出來。不達到結果之前,他是絕對不會輕易罷休的。他決定自拍一張對比一下,於是他倚靠在陽台上,把自己那部手機對準自己,“哢嚓”一聲按下快門。半秒鍾後,他把兩部手機上的兩張照片對在一起,一張是吉友手機拍到的那個女人,另一張就是剛剛用自己手機拍下的自己,或許這樣對比可以發現有什麽不同……


    龔本輝看著自己的那張照片。照片上的胖子一臉嚴肅的表情,看上去卻頗有喜感。他身後的背景是對麵被夜色包裹的小區,僅有稀稀落落的幾家還亮著燈;他麵對著鏡頭,而那個女人則背對著,不過這僅僅是拍攝角度的問題,實際上兩人都應該是麵對著陽台牆壁的,照片上他們的身影都擋住了欄杆,這一點也相同。還有……


    ——等等?!


    龔本輝突然瞪大了眼睛,他猛然意識到了什麽!


    他把目光再一次投上那張“女鬼”的照片。照片上穿著白色浴袍的女人麵色蒼白,她的身影雖然很淡,卻將那一塊欄杆完全擋住了!


    龔本輝的喉頭“咕嚕”一動!


    原來如此!他終於發現了!有什麽不對?就是這裏不對!


    那個女人的身影怎麽可能把欄杆擋住?他的身體把欄杆擋住實屬正常,因為他是從陽台裏麵拍的,他自己也站在陽台裏麵,所以他的身體擋在了欄杆前麵,當然就拍不到後麵的欄杆了。可那個女人不同啊!吉友拍攝她的時候,所在的地方對304房間來說是“陽台外”,而如果這個女人也站在陽台上麵的話,理論上應該是她的身影被欄杆擋住才對啊!


    但現在卻反過來了……


    反過來……意味著什麽呢?


    龔本輝覺得自己全身的贅肉都開始輕微地顫抖起來,他不自覺離開後背依靠的欄杆,他感覺身上發寒。


    這意味著……這個女人並不是站在陽台上麵,而是……而是懸浮在欄杆之外!


    這真的是個女鬼!真的是一張靈異照片!根本勿須懷疑,勿須再去調查,他已經找到了證據!


    一股異樣的喜悅和恐懼同時在龔本輝的大腦裏衝擊起來,他迫不及待想要把這個信息告訴吉友,還有隔壁的女人。他的身體都已經動起來了,但在刹那之間,他又發現了一件事情。


    一件不得不去注意的事情——


    他最後一眼看照片的時候,看到那個擋住了欄杆的穿著白色浴袍的女人,她的麵色蒼白……


    麵色蒼白。


    對。


    但他明明記得那個女人是背對著他們梳頭的啊……為什麽,他能夠看到女人的臉呢?


    龔本輝的呼吸變得紊亂起來,他抬起頭看到仍然盤腿坐在屋裏床上的吉友,那個笨蛋還在注視著攝像機,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身旁發生了怎樣的異狀。龔本輝想要呼喊,但是在那之前,他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


    他看著那張照片。


    照片上的背景還是那座陽台,陽台上仍然掛著那麵鏡子,欄杆外仍然懸著那個女人,女人也仍然穿著那件素白的浴袍……


    一切如常,和剛才幾乎一樣。


    是的,幾乎一樣。


    不一樣的隻有……


    龔本輝的視線變得呆滯。


    他看到女人轉過頭來了,照片上麵,她的麵容忽然變得如此清晰,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部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確實是個美人,至少生前一定是。隻是現在,她的臉龐變得慘白,毫無血色,亦無任何表情,她隻是直直地麵對著照片之外的這個男人。


    現在這真的變成一張“靈異照片”了。龔本輝想著。他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情了。


    盡管……這是他此生的最後一個念頭。


    ……


    “呼哧……呼哧……”


    鞋子在晃動的地麵上錯動著,雙腿跑過一節又一節車廂,鄧遠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這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是現實嗎?可是他怎麽突然從旅館轉移到如此久遠的時間以前,如此遙不可及的地方來呢?那麽是夢境囉?但他仍然能感覺得到胸腔中呼吸阻滯的那份疲倦感,還有身後不遠處緊緊追趕的那份明明具有形體卻無可名狀的恐懼!


    鄧遠看不到人,這車廂上的每一節都分明敞亮著燈光,卻又每一節都是空空蕩蕩的,這輛列車上既沒有乘客,也沒有乘務員,除了一開始被吃掉的那個女人之外,就隻有他一人在此處慌張地奔逃著。前方的道路沒有盡頭。


    他覺得自己再也跑不動了。


    原來他是這麽脆弱的,他救不了母親,也救不了自己,如果當年沒有那個男人,他一定早就死在列車上了吧?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是這麽弱小,一丁點都沒有長大,那個男人勇敢地從媽媽手裏搶過了他,帶著他保護著他從車上跳了下去,冒著生命危險將他救了下來。可輪到他自己的時候,他就什麽都做不到了。他以為自己擁有足夠的膽量去探索,去追尋當年的真相,但是他錯了,徹頭徹尾地錯了。連那個勇敢的男人都不願意再麵對的事情,他又憑什麽去琢磨?


    他的腳步在突然間停下了。他發覺自己已經跑到了車廂的最前端,也就是火車頭的位置。他從來都沒有來過這裏,也不知道那些儀表是否就代表著火車車廂的盡頭,但是前方已經沒有路了。他徒然趴在窗口上看著鐵軌延伸的方向,外麵的世界是完全黑暗的,就連一丁點兒光芒都不可尋覓,隻有無限遙遠之處的鐵軌末端……


    那裏分明沒有光亮,可鄧遠卻用自己的雙眼清楚地看到了。


    那是一扇門,門上標注的數字是“304”,那數字紅得如血一般。


    在他的注視之下,門緩緩地打開了。而門內又是一片黑暗。


    鄧遠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他的眼神中充滿了無限的驚恐。這是通往冥府的列車!這輛火車要把他帶往那扇門裏麵去!而門裏麵又有什麽呢?他不知道,但他感受得到那沿著鐵軌逐漸蔓延過來的血腥與冰冷氣息,他絕對不願意被送往那裏麵!


    鄧遠回過頭去又想要逃跑。但是身後卻再一次傳來了那個腳步聲,就是之前為他打開413房門的腳步聲。他頓住了腳步,眯起了眼睛,他看到車廂的燈光從不遠處的某一節開始熄滅。腳步聲逐漸接近,黑暗也在逐漸接近。但他逃不了,這裏就是最後一節車廂,他往哪裏逃?最後他看到了,當光芒的消逝到達了他麵前這節車廂的時候……


    在那已經湮滅了光芒的門口,一個身影如暗夜的魔鬼一般悄然出現。


    是那團被子——不,不,不!那根本就不是一團被子!鄧遠踉蹌著退後,他終於看清楚了,那其實是一件浴袍,一件雪白的浴袍!浴袍的下麵包裹著一個身影,她擁有著長長的頭發和蒼白的麵龐,同樣蒼白的還有從浴袍袖子中露出的雙手……


    她朝著這邊走過來了!


    鄧遠突然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了,他既不能跟隨著高速行進的列車進入那扇幽深的門戶之中,也不能被後麵的那個“東西”抓住!那麽他唯一的希望就隻有跳下車逃走!像二十多年前那個男人所做的一樣!


    冒出這個想法的同時,他一把拉開了最前頭的車門。


    一股陰風子彈般打在他的臉上,幾乎要把什麽東西從他的身體之中彈飛出去!他覺得自己就像是遇上了《林中小屋》裏那個帶著鐮刀和披風,會把人的靈魂從身體中活生生抽出來的黑色幽靈!他都已經站到列車門口,但他卻猶豫了,他停下了。他驚恐地看著下麵飛馳而去的石子路麵,他的牙關在打顫,他覺得這輛列車前進的速度比起多年前的那輛還要快上許多,他根本看不清路上都有些什麽東西,那隱藏在黑暗之中的物事在他眼前連一閃的工夫都沒有就嗖的一聲過去了!如果他從這裏跳下去的話,毫無疑問會粉身碎骨的吧?!


    他再一次想到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當初是抱著怎樣的一種心情從火車上跳下去的呢?他難道沒有想過自己會死掉嗎?


    但是在這裏不跳就不行了吧?如果跳了下去,哪怕撞得頭破血流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而如果繼續留在這車上的話,要不就是被送進那深淵般的門戶中,要不就是被後麵的“那個”追上,屍骨無存!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鄧遠深吸了一口氣,他迎著彷如要將人的身體徹底撕裂般的颶風,縱身一躍——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空中翻轉起來,就像是跳水一般。狂風撕扯著他的身體,灌進了他的鼻孔和耳道一般,強烈地衝擊著,有些順著他衣服的縫隙侵入到了皮膚上,又從皮膚細胞間的縫隙鑽進了他的身體裏,在他的體腔他的內髒中翻來倒去,他想要吐出來,同時也在等待著落地帶來劇痛的那一刻——


    但他沒有。


    鄧遠的腳上忽然傳來一股大力,他所有的動作都在刹那間停止了。


    他的身體被倒掛著,血液開始充入大腦,腳踝上湧起一股足以讓人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彈跳起來的冰冷感。鄧遠霍然間睜開眼睛,看清楚了眼前那很可能會讓他昏倒過去的可怖景象!


    他在列車門前猶豫得太久了,以至於他根本沒有機會逃脫。那個麵色蒼白的女人早就跟了上來,她在鄧遠騰空躍起的同時就從車廂裏伸出手來抓住了他的腳脖子!現在鄧遠被她懸在車門口,腦袋下麵是飛馳而過的堅硬道路!


    “不……不,不!”鄧遠狂亂地呼叫著。他知道眼下對他來說最可怖的死法是什麽。一旦這個女人再把他往下吊一點,他的頭皮就會和地麵觸碰到一起,在列車飛馳而過的同時,他的頭發、頭皮和頭蓋骨都會被地麵的摩擦力掀開,然後是他的大腦和整個頭部!他寧願從車上掉下去摔死也絕不願意接受這樣恐怖的死法!


    “那個”沒有回答,她麵色僵硬,當然不會回答的。


    她隻是突然揚起手臂,鄧遠的身體就這麽以腿部為軸飛向了空中,腿彎處傳來了一陣劇痛,但卻並沒有斷裂,也許是那股冰冷的寒氣早已凍結了他的身體。他突然好像明白了什麽。原來從二十多年前開始,他就從來都沒有逃離過那列火車。本來他可以離開的,但他是個傻瓜,他非要去尋找當年的真相,這種白癡一樣的做法就像是一根細線,將他和當年當天的那列火車那個恐懼之夜完全連結了起來……


    直到今天,他又回來了。他來接受那個延遲了二十多年的審判。


    女人的手大力甩下,在呼呼的風聲之中,鄧遠看見了近在眼前飛速旋轉的車輪,看見了閃著寒光的鐵軌,看到了那上麵倒映著他蒼白而滿麵驚恐的愚蠢臉龐!


    “噗嗤!”


    就像是碾碎了一個西瓜的響動,淹沒在“轟隆轟隆轟隆”的聲音裏……


    列車遠去。


    ……


    這個夜寂靜得有些過分了。


    吉友帶著耳機,他麵前攝像機的小屏幕中播放著第二張內存卡裏麵錄下的幾分鍾影像。這一段視頻他看了已經有好長時間了,翻來覆去地看,並不是因為這裏麵隱藏著什麽玄機,或者有什麽難以言喻的趣味,僅僅是鄧遠那家夥拿走了他的第一張內存卡。那家夥把手機帶出去了,他一定忘記把內存卡拔下來了。


    而龔本輝又拿走了他的手機。現在他真是處於“無所事事”的狀態了。沒有別的消遣,吉友隻好翻過來倒過去地“欣賞”這短短幾分鍾的視頻。視頻之中的內容是他拍攝下來的,從離開304房間開始,一直到回到旅館來的這一部分影像。


    不過,事實上他也在思考,思考著龔本輝之前說過的那句話。


    不用隱瞞,鄧遠和龔本輝喜歡的是白樂優,而他吉友,一顆心自然都拴在組裏的另一個女孩兒,夏薇薇的身上。


    而同時他也知道,夏薇薇心有所屬,對方是新聞組的一個帥哥。


    吉友自認為不醜,但也絕對算不上是帥,至少和那個帥哥比起來必然是有著天壤之別。但他並不著急,吉友一直覺得近水樓台先得月,隻要他陪在夏薇薇身邊,潛移默化的影響之下,那個女孩一定會注意到他的。


    可今晚,龔本輝一語點醒夢中人。


    吉友突然發覺,他好像隻是默默地喜歡著人家,卻從來沒有直白地表達過。不僅如此,他甚至連主動請人家吃一頓飯都沒有過。他覺得夏薇薇挺聰明的,她應該能夠意識得到吧?但事實卻是,你不能因為人家姑娘聰明你就不去說出來,人家明不明白是一回事,你說不說又是另一回事。這是一個態度問題。吉友是突然間明白這個道理的。


    於是他下定決心了,他決定明天開始,就去約一下夏薇薇,雖然他的條件不怎麽樣,但誰知道人家姑娘會不會看到他好的一麵呢?


    當然了,在他打著心裏小計劃的同時,他當然不會知道,他心儀的那個漂亮姑娘,已經在隔壁房間中遭受了怎樣的厄運……


    視頻放到了一個地方,是他們在單元樓中下到一樓的時候。吉友還記得自己那時突然覺得腰帶有些鬆了,褲腳已經被他在腳底下踩了半天,這可不好,顯得邋裏邋遢的。而且如果不趕緊提一下的話,說不定不等他回到房間,褲子就被踩掉了,那樣丟人可就丟大發了。於是吉友趕緊停下來把腰帶扣扣緊,然後繼續向前——


    誒?對了……


    吉友突然想起來,當時他扣完腰帶之後,左右看了看,總覺得好像有個人跟在他們的身邊。那種感覺真奇怪。雖然馬上就被他否定了,因為用眼睛確認過,當時就連那個管理室的老大爺都去休息了,那周圍除了他們一行五人之外,根本就沒有別人。


    但是現在,那種奇怪的感覺又湧上了他的心頭。


    當時他為什麽會那麽想呢?毫無來由嗎?但吉友歪了歪腦袋,他總覺得有什麽地方有點兒差錯。於是他在觸屏上劃動手指,把視頻時間又劃回了那個地方。視頻之中,他在下了樓梯之後突然停下了,而前方的幾人還在繼續走動,當然相互之間離得也並不遠。攝像機突然停了下來,這裏就是他要係腰帶的地方了。他聽見視頻裏傳來一聲“我靠”,這是他自己的聲音。他用兩手把腰帶收緊扣上,然後就繼續前進。自始至終,不管是他還是前麵的四人都清晰地出現在鏡頭之中,一個多出來的人影都沒有。


    但就是這樣“正常”的影像,卻讓吉友的眉頭更加緊鎖起來。本來看的時候還沒覺得,但這一次,他卻又感到這段視頻中似乎隱藏著某個不對勁的地方了,但到底是哪裏呢?吉友想著。明明視頻中就隻有他們五個人,除此以外並沒有其他……


    誒?


    吉友突然之間愣了一下。


    五個人?怎麽會有五個人?!


    對,他們一行人確實是五個,沒有錯。可是他吉友是扛著攝像機的啊!攝像機的鏡頭怎麽可能會拍到扛著攝像機的人自己呢?!


    除非……


    他顫抖著手指,再一次把視頻倒了回去。


    畫麵之中,確實出現了他的身影,用雙手笨拙地扣上了自己的腰帶。


    吉友想起來了。他之前就感覺到腰帶鬆開了,但卻一直都沒有把它扣上,並不是因為他想要這麽邋遢,而是因為他一隻手要扶著肩膀上的攝像機,而扣上腰帶需要兩隻手一起才行,他根本做不到!


    那麽那個時候……他為什麽能夠空出兩隻手了呢?


    答案很簡單,很簡單……因為有在場的另外一個人幫他扛著攝像機,讓他可以空出那隻手,於是他輕而易舉地扣上了腰帶。然後“那個人”又把攝像機放回了他的肩膀上。整個過程之中,他居然什麽都沒有注意到!


    吉友幹咽了一口唾沫,他覺得自己脊背生寒!


    有一個“人”,一直跟在他們身邊,他們看不見……而那個人甚至很可能跟回了這座旅館,跟到了他們的房間——或許“那個人”現在就在他們的身邊!


    吉友猛然從床上跳了下來,攝像機都被他掀在了一邊。但他沒時間去管自己心愛的機器了。他必須要把這個發現告訴同伴們。鄧遠呢?哦,他出去了,怎麽這麽久都沒有回來?那麽龔本輝……這家夥應該在陽台上吧?可是他探頭往陽台上看看,卻並沒有發現那個胖子熟悉的身影……


    大家……都去哪兒了?


    一股強烈的心悸湧上了吉友的整個身體。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呼吸不暢了。他想到了一個可能,然後又趕緊甩甩頭把它丟掉。那種事情不可能發生的……他們一定都還好好地活著,並且會好好地活下去。不會……不會發生什麽事情的……


    “咚咚咚!”


    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吉友欣喜地轉過頭去!


    是鄧遠!這家夥終於回來了!


    吉友忙不迭走到門邊,伸手把門擰開,他嘴裏還在說著“大遠你怎麽出去那麽久?快進來,我的內存卡還在你那兒吧?哎呀先別管那個了,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很重要很緊急的……”


    但是,門外的人卻並沒有回答。


    吉友突然感覺到一陣冰冷的風從門外吹了進來,襲上了自己的全身,凍結了自己的心髒和大腦。他的嘴唇動彈著,但後麵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一刹那間,他覺得自己好傻,好傻……他真笨啊,他明明知道有個“人”跟著他們回到了旅館中,可開門的時候,他怎麽就沒想到門外漆黑走廊上站著的不是他的同伴,而是另外的那個“人”呢?


    但已經來不及了。


    在被徹底拉開的門外,吉友用自己驚恐瞪大的雙眼見識到了,站在門口,用毫無生氣的雙目麵對著他的,那個是……


    ……


    萬字,補上昨天的欠更!


    【92ks就愛看書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方九世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藍思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藍思塵並收藏九方九世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