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到地下室,這裏布滿了管道,也同其他大樓相通。為了保險,兩人架著靳伯伯,順著隧道急急向前走,來到另一幢大樓下邊的地下室,找了個隱秘的地方藏身。喘息稍定,文姬想檢查靳伯伯的身體狀況,被他粗暴地製止了。他麵色慘白,但目光像岩漿一樣紅熱;聲音微弱,但思維清晰說話流暢。看來從樓上下來這一段時間內,他已經思考成熟。


    “我不行了,別為我浪費時間……這是一次用心險惡、計劃周密的襲擊,是想徹底‘清空地球的生態位’,然後由外星人入駐地球……肯定是利用剛才建立的衛星網,全球同步襲擊,不會有人幸存,甚至高等動物也會滅絕……文姬、小羅格,一定要活下去!再難也要活下去!”


    靳伯伯的陰暗估計甚至比剛才目睹的殘酷場景更讓人心碎,他倆含淚點頭。


    靳逸飛說:“不要管我,快走!我沒有多長時間了,我死後泡泡大半也會離去,不能再保護你們了。”兩人哭著搖頭,靳逸飛厲聲喝道,“快走!快……”他急怒攻心,又是一口鮮血狂噴而出。


    褚文姬知道他的決心不可挽回,便哭著說:“伯伯,我們聽你的。”她拉著小羅格站起來,小羅格抗拒著不願拋下傷者,她低聲說:“先離開,晚上再回來。”小羅格順從了。


    她莊重地向伯伯鞠躬,準備離開。


    靳逸飛苦重地說:“這就對了……我是個不合格的雁哨,死後無顏見楚前輩啊。”這句話中蘊含的苦重讓兩人淚如泉湧!然後,他用奇怪的目光掃視兩人,說了最後一句話:“把人類的血脈傳下去。”


    文姬心如刀割,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估計在這次殘忍陰險的突襲中,除了受泡泡保護的這三人,地球上已經沒有幸存者。那麽,這最後的一男一女將是人類繁衍的唯一希望。小羅格一向思維敏捷,雖然涉世尚淺,應該也能體悟到靳爺爺最後這句話的含義吧。


    文姬苦澀地說:“伯伯放心。如果……我們會這樣做的。”


    靳逸飛點點頭,安心地閉上眼睛,揮手讓他們趕快離開。文姬強拉著小羅格,忍痛離開了靳伯伯。他們順著管道來到泵站,在樹林的掩護下離開“樂之友”總部,藏到附近的樹林中。他們的離開非常及時,剛剛離開,空中就射來一波密集的白光,然後是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樂之友”總部的三幢大樓,連同院內的住宅樓,那些堅固異常的類中子材質的建築,在一瞬間被夷為平地。東北方向的天際同時亮起了閃電,文姬突然意識到,從方位看,那應是對“淩波號”的攻擊。外星人不會為人類留下一艘逃生飛船的。


    小羅格驚恐地看著傾倒的大樓,回頭呆呆地看著文姬,“靳爺爺……我的父母……呱呱……”


    褚文姬痛楚地把小羅格摟到懷裏。這次她沒有流淚,她的眼淚已經被仇恨燒幹了。靳伯伯的自責是對的,他不是個合格的雁哨,沒能機敏地應對這場突然襲擊。外星人的武器不知道是什麽類型,很可能是超強的次聲波或粒子武器,外星入侵者放飛的眾多衛星應該是粒子或次聲波發生器。從事態進程看,靳伯伯的神奇泡泡顯然對其有屏蔽作用。如果他在知道“月球有孔洞”的消息後留在“樂之友”總部坐鎮指揮,或者乘著“小蜜蜂”及時趕回來,也許還能保護幾百個人,那形勢就大不一樣。現在地球上恐怕沒有第三個幸存者了。最大的損失還是靳伯伯的死,他死後,那個神奇的泡泡肯定也消失了,人類將失去唯一的庇護所。局勢如此絕望,作為人類的雁哨,他肯定死不瞑目啊。但靳伯伯畢竟比她要機警,在最後關頭的果斷救了她和小羅格。


    天上的飛船離開了。她摟著小羅格的肩頭坐在樹林裏,等著天黑。心中鋸割般的痛苦慢慢麻木了,轉化為濃烈的仇恨,濃得要炸開胸膛。靳伯伯、婆婆、呱呱、柳芭、冀天星、比耶夫、君蘭、青雲……她的親人、“樂之友”的全部精英、“樂之友”圈內的熟人,都在她眼前死去。她想起上兩代“樂之友”的領袖們曾大力促成了世界上所有重武器(洲際導彈、激光武器、核武器等)的銷毀。如果他們的在天之靈知道今天,不知道該是怎樣的痛悔欲絕?當然,這次襲擊太突然,人類又剛剛從災變中複蘇,即使那些武器保存下來,也可能來不及使用。但不管如何,正是那時對武器的徹底銷毀,讓人類在精神上也解除了武裝。


    那麽,就由她和小羅格擔起七十億地球死者的擔子,向外星畜生複仇吧。


    她擔心今天的巨變讓小羅格精神崩潰,畢竟他隻是個十七歲的孩子啊。但她錯了。剛才的巨變確實讓小羅格瀕於崩潰,但他很快掙紮出來,站穩了腳跟。他從文姬懷中抬起頭,冷酷地說:“文姬姐姐,咱們要報仇。”


    褚文姬欣慰地點頭,再度摟住他的肩頭。


    黃昏時分,他們摸回了“樂之友”總部。即使靳先生和親人都已經死去,他倆也要看到遺體才能安心。但院內一片狼藉,屍體都埋在廢墟中,不要說當時留在樓頂的親人遺體無法找到,就連靳伯伯最後藏身的地下室也被堵死,無法下去。兩人痛楚地掃視了一遍院內的情形,決絕地轉身離開。


    他們先到了離總部不遠的一個小鎮,文姬的家就在這兒。盡管已經在基金會大樓樓頂見過一次死亡場景,眼前的一切仍然觸目驚心。小鎮的人全死光了,橫七豎八倒了一地,從倒地的方位看,他們在災禍降臨的瞬間都是向外跑,但沒跑幾步便力竭倒地,身後都拖著一長串血跡。所有屍首都扭曲著,表情猙獰、七竅流血,那一瞬間的極度痛苦被真切地、永遠地記錄下來。


    文姬和小羅格都想嘔吐,文姬強忍著,在屍首之間辨認。這是鄰居劉媽,這是漂亮姑娘小奚,這是幽默開朗的葛大叔……他們的眼睛大都睜著,死不瞑目啊。在院裏她還發現一隻死貓和幾隻死耗子,這點特別讓她震驚,因為據說耗子是哺乳動物中生命力最頑強的,如果連耗子也死了,那麽所有哺乳動物恐怕都難以幸免。隻有蒼蠅未受摧殘,它們在屍體上亢奮地嗡嗡叫著,飛上飛下,為這個死人場增添了一絲活氣。


    夕陽快下山了,西天布滿絢麗的火燒雲。金紅色的彩雲流淌著,迅速變幻著形狀。天道無情,它不知道地球的生靈已經全變成了冤魂,仍舊日落日升,雲飛雲停。


    文姬強迫自己忘掉這一切,盡快進入新的角色——個冷血女殺手,帶著一個少年殺手向外星畜生複仇。但這些魔鬼究竟是什麽樣子?它們是氣態人還是能量人?什麽武器能殺死它們?眼下文姬沒有一點兒眉目。


    她帶上小羅格回到自己家。家裏空蕩蕩的,電停了,看來剛才“樂之友”的大爆炸毀壞了這一帶的電力線路。其他一切照舊。牆上的照片含笑看著她,百葉窗在微風中輕輕擺動,看著這一切,很難想象這兒曾有過一番浩劫。她取下全家福鏡框:公婆笑得那麽慈祥;丈夫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周歲的呱呱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個世界,她的胳膊又白又嫩,胖得像藕節,一隻手指含在小嘴裏。文姬定定地看著,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幻化出另一種景象:婆婆在空中自行車的窗戶裏向她招手,呱呱的臉貼在窗戶上……人們在瀕死的痛苦中掙紮,婆婆徒勞地把孫女護到身下;麵目扭曲的屍體;白得耀眼的火光……小羅格在輕聲喚她。她擦擦眼淚,珍重地取下幾張照片,用紙包好,小心地塞到一個背囊裏。


    文姬在冰箱裏找到幾盒罐頭食品,她打開兩盒,給小羅格一罐。他們機械地咀嚼著罐裝牛肉,開始籌謀明天的行動。文姬準備先到不遠處的武器所,同丈夫道聲永別,再搜羅一些合適的武器。


    小羅格悶聲吃完罐頭,抬起頭說:“文姬姐姐,我是男子漢,以後我保護你。”


    聽著這句稚氣未脫的“男子漢”話語,文姬既欣慰又酸楚,感動地拍拍小羅格的肩膀。她知道從說這句話起,這個男孩已經變成男人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可能是地球上唯一的男人了。


    文姬說:“你是好樣的,姐姐相信你。”


    門外突然傳來汽車行駛聲,兩人的神經猛然被紮醒——還有活人!文姬立即起身,向門外跑去。但在最後關頭,警覺像呼吸一樣起作用了——是誰在開汽車?雖然文姬不大相信會是外星人開地球人的汽車,但她還是要觀察一下。小羅格與她心意相通,此刻也警覺地停住了腳步。兩人走到窗前,透過窗簾縫向外窺視。


    一輛黑色的suv徑直開進院內,車門打開,一隻腳踏到地麵上——褚文姬的心髒猛然抽緊,下意識中緊緊抓住小羅格的手臂。那隻腳,或那隻腳上穿的鞋子是金屬製的,看起來十分笨重,閃爍著銀色的光澤。接著,一個機器人走出車門,外形頗似人類,但全身都是金屬的,頭上無發,臉部由幾十塊鋼鐵組元組成,鋼鐵眼窩深陷著,一雙沒有理性的眼睛冷漠地掃視著四周。


    外星人(外星機器人?)在院中稍作停留,快步向屋內走來。它身高近兩米,腳步聲十分沉重。它是否發現了屋內的兩人?褚文姬拉著小羅格迅速退到廚房,每人拎起一把廚刀,這把刀不會對機器人造成威脅,但至少可以用來自殺!然後兩人迅速藏身到一個櫥櫃中,努力平息著心跳,透過櫥櫃上的百葉窗向外觀察。


    伴著鏗然的腳步聲,機器人走了進來,用冷漠的眼睛掃視一周。他手中抓著兩具屍體,顯得毫不費力,強勁的手指戳進屍體裏。然後,它轉身出去了。櫥櫃內的兩人聽見兩聲悶響,可能是它把屍體扔到地上了。隨後腳步聲又再次返回。


    原來它是在做屍體清理的工作。外星人在突襲的當天就開始屍體清理,行動真快啊。很快,附近的七八具屍體都被扔到院子裏。其後五六分鍾沒有響聲,褚文姬溜到窗戶前向外窺視,見十幾具屍體在院子中央堆成一堆,上麵灑著白色粉末。那個機器人正從汽車裏拎出一支沉重的槍,對著屍體扣動扳機,一道耀眼的白光撕破暮色,屍體堆立即爆出明亮的火光,熊熊燃燒起來。


    不知道它在屍體上灑的是什麽燃燒劑,燃燒十分猛烈,白色的光芒照亮方圓百米。機器人沒有多停,返回車內,駕駛汽車迅速駛離火堆,開出小鎮。等褚文姬和小羅格來到院裏時,屍首已經燃盡,僅在地上留下一堆灰白色的餘燼。那輛汽車已經不見,遠處的夜空被照亮,幾十團白亮的火焰此起彼伏。應該是外星畜生在集體行動,對這一帶進行清理。


    兩人立在那堆屍灰前默哀。屍首被火化了,褚文姬的鄰居們也算有了歸宿。然後,一個疑問浮出文姬的腦海。剛才那個外星人來去匆匆,她又是躲在暗處偷窺,沒看清楚,但有一點是沒有疑問的,那就是它太“像”人。它有四肢、軀幹、頭顱,是否有五官不太清楚,但至少有一雙眼睛和一張嘴巴。而且,從頭顱、軀幹和四肢的比例來看,也與人類酷似。褚文姬知道一條規律:人類總是按照自己的模樣去創造神靈、魔鬼和機器人。這麽說,這些外星機器人的製造者,那些外星畜生,竟然與人類高度相像?


    這是不可能的,依理性的推理,在兩個互相隔絕的星球上,沿著獨立的進化之路,竟然進化出麵貌形態如此接近的兩種“人類”,這種可能性基本不存在。


    那麽——所謂的外星侵略是地球上某個陰謀集團玩的把戲?褚文姬立即搖頭,否定了這個臆想。經過了四十年的智力崩潰,地球上沒人能組織這樣的陰謀。何況,在此前的“氦閃時代”,人類的利他主義得到空前的加強,根本沒有這類瘋子賴以存活的土壤。


    她的心情十分陰鬱。這是個難解的謎,不知道在她生前能否解開。


    小羅格默默地看著她,“文姬姐姐,咱們得趕快弄到武器。”


    他是急於向凶手複仇啊。褚文姬點頭答應。


    燈突然亮了,外麵的建築物也亮起一扇扇窗戶。這當然不是開始吃晚飯的人類,而是外星人恢複了電力供應,他們的行動真是高效啊。他們用某種武器殺死所有地球人,接管了完好無損的人類社會的物質基礎,如意算盤打得真精啊。


    電扇在轉,空調在響,電腦和電視屏幕也亮了。那場災難造成時間上的一個中斷,現在它們又接續上了。褚文姬拿起電話,指示燈開始閃亮,耳機裏有了熟悉的嗡嗡聲,電話網也恢複正常了。褚文姬很想向丈夫那兒打一個電話看有沒有活人,但最終克製住了。如果外星人掌握了電話網,他們會很容易查出這個電話的來源,也許兩分鍾後,外星人的軍隊就會把這兒包圍。不能莽撞,她要好好保住自己和小羅格的生命。


    她開始為即將到來的戰鬥做準備。首先當然是武器。丈夫的武器研究所雖沒有重武器(重武器隻保留圖紙),但所有輕武器都保留有樣品,而且靳先生已經讓那兒做好實戰準備。褚文姬相信,在那兒一定能找到足以殺死外星機器人的激光槍或射線槍。對,先去那兒,順便確認丈夫的生死,雖然她已經不抱希望。


    她在屋裏搜索著,準備著兩人的作戰背囊。食物和飲水沒有多帶,因為這兩種東西短時間內不會缺乏。她將兩把廚刀分別裝進背囊(在找到武器前可能有用),還有一捆尼龍繩、一支電筒、兩隻打火機、親人(尤其是呱呱)的照片和一本日記本。她要把最後的日子記下來,然後……留給誰呢?


    作戰背囊準備好,她想讓兩人都洗個澡,換身衣服。羅格有點兒不大情願——對於一個急迫的複仇者來說,洗澡應該是不急之務吧。


    文姬溫聲說:“洗洗吧,恐怕以後就沒機會了。”


    小羅格看看她,默默地點頭。她想為小羅格準備衣服,但丈夫個頭矮,他的衣服肯定不適合——她忽然悟到,所有房子都沒了主人,可以自由取用的。她帶著小羅格到了鄰居葛家,在陌生的衣櫃裏找到一身適合小羅格的衣服,又在葛家的浴池裏放了水,讓小羅格去洗。她回到自己家去洗。


    她是十分珍惜自身羽毛和小巢的女性,臥室布置得十分雅致和嫵媚。化妝間裏,擺著唇膏、指甲油、眉筆、睫毛夾、發鉗,衣櫥裏有漂亮的文胸、內褲、絲襪和大開領的絲質睡衣。她穿上浴衣來到鏡前,擦去鏡麵上的水汽,端詳著自己,心中酸苦。從本質上說,女性化妝是為他人的,是為了留住丈夫、異性和同性的目光。但從今往後,她為誰化妝?為誰美麗?地球上也許隻剩下小羅格一個異性,也許某一天,她不得不和這位年齡比她小一半的異性共同繁衍後代,但那更多是一種義務,而不是鮮豔的愛情。


    不過她仍然像往常一樣化了淡妝,而且,在滿當當的作戰背囊裏,她還是塞了兩身精致的文胸和內褲。


    夜裏,一閉上眼,呱呱、丈夫和公婆、父母的身影就在虛空中隱現。她強迫自己忘掉這些,趕緊入睡。明天就要開始複仇生涯,一秒鍾的反應遲鈍就會害她和小羅格喪命,他們必須保持最好的競技狀態。於是,她強行關閉了痛苦的思念,準備入睡。但突然想到小羅格,便來到隔間察看。小羅格果然也大睜著眼,仰臥在床上。


    文姬說:“睡吧。養足精神。別忘了,你說過要保護我的。”


    小羅格點點頭,很快入睡了。文姬回到自己的臥室,也慢慢入睡。


    第二天淩晨,晨光初顯時,褚文姬把小羅格喚醒。這會兒天光朦朧,在露天行走不易被外星人發現,但剛好能辨認道路,不用開汽車大燈。兩人拎著背囊上了車,她飛快地開著。一個小時後,他們到了市郊,離武器研究所已經不遠了。拐過一個街角,文姬突然發現遠處有汽車燈光!她急忙刹住車,停靠在路邊,把車內的儀表燈也關上了。剛剛做完這些,那輛車飛快地掠過,車內燈光明亮,機器人的金屬軀體閃閃發光,顯然是外星人在巡邏。褚文姬同小羅格互相看看,慶幸自己沒有被發現,此後她開得更小心了。


    武器研究所的情景和她家一樣,外星人還沒來清理過,十幾具屍首橫七豎八擺了一地。每個死者都像是拎著武器在向門外跑,死前的痛苦也沒能讓他們鬆手。靠牆的武器架上擺放著一排輕武器,都擦拭得明光鋥亮,彈藥盤或能量盒也都已就位。研究所人員已經應靳先生的要求做好戰鬥準備,可惜沒能用上。


    她找到了丈夫夏天風,同樣扭曲的麵孔,同樣凝著血跡的五官,雙眼圓睜著,彎腰曲背,似乎仍蓄力待發。文姬把丈夫攬入懷裏,為他合上雙眼,又撕下衣角耐心地為他揩去血跡。血早已凝結了,擦起來十分困難,她小心地擦著。


    再不會有人輕吻她的額頭,把她攬入懷抱中了;再不會有人在耳邊輕輕說“我愛你”,在睡夢中輕輕揉搓她的乳房。她想起自己和丈夫麵對麵坐在床上,腳掌對著腳掌,光屁股的小女兒在大人的四條腿中轉著圈爬,一邊咯咯地笑。這些回憶像利刃一樣刺著她的心。


    小羅格體貼地把她拉起來,代她為遺體整容。他細心地擦去死者嘴角的血跡。陽光透過窗戶投進來,照著死者痛苦扭曲的麵容。文姬小心掰開丈夫的右手,拎起那支槍。雖說女人生來不愛舞刀弄槍,但被丈夫耳濡目染,她也懂得不少槍械的知識。她知道這種槍是激光槍馬丁2號,每隻彈藥盒可以擊發十次,射程兩千米,在一千米內能射穿十毫米厚的鋼板。估計這支槍的威力足以對付外星機器人了,除非他們是不死之身。


    槍已裝好彈藥盒,另外十個彈藥盒裝在丈夫身後的子彈帶中。褚文姬取下子彈帶,纏在自己腰間。小羅格也尋到一支同樣的槍,兩人都試著開了一槍,耀眼的紅光很利索地洞穿了鐵門,兩人放心了。


    丈夫和他同事的遺體該如何處理?文姬想了想,決定留給外星人的焚屍隊。她想,丈夫不會怪罪自己這樣做的。


    這時,院外突然傳來汽車聲!兩人拎著槍,迅速閃到廚房,仍舊鑽到櫥櫃裏。同樣沉重的腳步聲,同樣的機器人軀體,同樣的刻板動作。屋內的屍體都被拖出去了,外星機器人還到各個房間檢查了一番。這兒與普通民宅明顯不同,靠牆的槍架上擺滿了武器,按說這肯定會引起搜索者的注意,但那家夥似乎並不在意。褚文姬冷冷地想,也許這家夥是一個低級別的機器人,隻會刻板地執行“焚毀屍體”這一道指令?她和小羅格把槍口慢慢順正,輕輕地扳開保險。腳步聲走向廚房,從百葉窗縫裏能看見一雙閃著金屬光澤的腳,不過機器人沒有打開櫥櫃,腳步聲又漸漸遠去。


    兩人閃到窗前窺視。外星人的行動確實是程式化的,此刻又在向屍體撒白色粉末,然後返回車內,拎出激光槍,點燃焚屍的大火。機器人對著這堆大火看了兩分鍾,鋼鐵組元組成的麵孔十分冷漠,沒有一絲表情。外星人準備離去時,兩人已經悄悄瞄準了他的胸膛,兩個光點在他左胸上重合。文姬猶豫著,不知道這兒是不是機器人的致命處,但她憑直覺做出決斷:既然這機器人與人類酷似,沒理由認為這兒不是心髒。她向小羅格示意,兩人同時扣動扳機,兩道耀眼的光束破空而去,在機器人的左胸匯聚,訇然一聲,機器人胸前炸開一個碗口大的洞。機器人吼叫一聲,槍身在空中畫出一條弧形,瞄準敵方位置開火,但此時他的身體已慢慢向後仰倒,那束死光也隨之在空中畫著弧形,所到之處,牆壁、樹幹和屍體都被切割。機器人沉重地跌在地上,那支槍射完了能量,仍直撅撅地朝向天空。


    兩人扣著扳機,互相掩護著小心地走近機器人。他已經死了,鋼鐵眼窩裏的眼睛還睜著,無神地望著天空,鋼鐵組元的麵孔是驚愕的表情。胸口有一個大洞,露出一些粉紅色的類似肌肉的東西。褚文姬冷笑著想,這些殘忍暴虐、殺人如草芥的家夥,原來也是肉體凡胎,並非不死之身啊。小羅格也冷酷地看著那個大洞,他是第一次殺人,但開過這一槍,也就邁過了一道心理的門檻。何況——殺這些外星畜生算不上“殺人”。


    褚文姬想把外星人的屍首藏起來,以免打草驚蛇,便示意小羅格,兩人放下激光槍,攥著機器人的腳踝用力拖拉,但根本拖不動,這具鋼鐵身體重過千斤,超過一個女人加一個十七歲男孩的體力。兩人隻好放棄,任由它留在原地。


    大火熄滅了,丈夫的遺體已經化為骨灰。她向那堆骨灰灑淚告別,兩人匆匆離開。他們沒有開車,白天開車太危險了。兩人順著住宅區內的小路,借著樹林的掩護,迅速溜到另一幢大樓,開始尋找下一個獵物。


    褚文姬和小羅格——地上唯一的男人和女人——就這樣開始了他們的複仇生涯。到處是人去室空的樓房,食物很充足,彈藥也很充足,兩人隨身帶的彈匣足夠殺死一百個敵人,用完之後還可以回到武器研究所去取。後來他們借夜色回到武器所,用汽車裝運了足夠的彈匣,分散藏到城市的各處,做好記號,這樣補給彈藥更為方便。還有一點對他們很有利:他們知道到哪兒去設伏。隻要發現哪兒的屍體未清理,就可以埋伏下來,守株待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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