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逸飛比介紹人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十分鍾,他覺得這是一個男人應有的禮貌。他今年二十五歲,身體單薄,眉目俊朗,是中科院和“樂之友”科學院的雙重院士,眼下在中科院理論物理研究所工作。侍者引他進了雅間,他驚奇地發現女方已經到了,甚至為他要好了茶點,而且正是他喜愛的綠茶和栗子糕。這點愛好肯定是女方從介紹人那兒問出來的,說明女方對這次會麵很用心,這個細節讓他心中湧出一股暖意。據介紹人說,這位叫君蘭的女子是影視界一位成功人士,今年三十歲(介紹人笑著說:現在時興姐弟戀啊)。她很漂亮,衣著典雅,一派大家閨秀的風度。


    靳逸飛笑著說:“不好意思,我是不是來晚了?失禮了,失禮了。”


    “你來得不晚,是我有意提前到達,這樣才有姐姐的風度嘛。”君蘭笑道,“既是姐姐,幹脆把派頭做足。我就直接點菜了,行不行?”


    “敢情好。我曆來最不擅長這類生活瑣事。”


    君蘭喚來侍者,沒有征求靳逸飛的意見就熟練地點好了飯菜。又吩咐說飯菜晚點兒上,我們想先聊一會兒。侍者退出後,她坦率地說:“介紹人說你一向不擅長生活瑣事,我也不鬧虛禮了。我覺得,你的寶貴時間不應浪費在生活瑣事上,而應花在研究宇宙的奧秘上。聽很多人說,在物理所裏你是個超級天才,智商高得嚇人。我自認算得上是個聰明人,但對你們這樣的一流科學家,像楚天樂、亞曆克斯、泡利、賀梓舟、姬繼昌等人,一向懷著深深的仰慕。所以,今天不光是來相親,也是滿足我的獵奇心理。哈哈。”


    她爽朗地笑了,靳逸飛也笑著說:“我的智商嘛倒是不低,算得上一個小天才。但鑒於我研究的課題,我注定達不到那些前輩的成就,甚至注定是個失敗者。我得事先把話說明,免得以後讓你失望。”


    “什麽課題?為什麽注定不會成功?”


    “因為我研究的可以說是屠龍之技,是玄而又玄的理論探索,隻能讓探索者獲得智力上的滿足。這樣的理論別說應用了,甚至無法得出可信的驗證。”他好奇地問對方,“你真的想聽?務請原諒啊,我問這句話絕不是看低你,但女性,特別是漂亮女性,一般不會對玄學思辨感興趣。我不想把相親變成枯燥的學術講座。”


    君蘭簡單地說:“我不是‘一般’女性。請講,我很感興趣。”她笑著加了一句,“當然,首先要感謝你對我容貌的恭維,你的恭維很有技巧啊。”


    “我可不是恭維,隻是說出我的真實觀感。”


    “這句恭維就更有技巧啦。多謝,我心領了。”


    兩人都笑了。靳逸飛說:“那好吧,我就對你講一下。”他稍稍理了一下思路,考慮如何用最平易的話來講,“先做一下回顧。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體係中,當物體在普通的三維空間做高速運動時,時間速率會變慢。兩者的關係符合一個簡潔美妙的洛侖茲公式。這個關係是經典的、確定的、符合因果律的。它可以稱為‘一階真空(或四維時空)中速度與時間的因果律關係’。這些內容想來你很清楚的。”


    “沒錯,大學一年級時我在物理課上學過,記得那學期我的物理得了九十八分。往下講。”


    “後來楚天樂等人創立了三態真空理論。在這個理論中,普通真空可以因高能激發而湮滅為二階真空,借助於它,物體可以實現超光速運動。它的實質是空間對空間的運動,而物體在本空間中並無運動,所以不存在相對論效應,時間仍是靜止時間;但這種靜止僅是相對於該物體所在的本域空間,對於非本域空間即外麵的大宇宙來說,時間速率仍然有變化。怎麽變?請注意這是一種根本性的改變,速度和時間的關係不再是經典的、確定的、符合因果律的,而是不確定的、隨機的,隻能用量子效應中的概率來描述。可以稱之為‘二階真空(或五維時空)中速度與時間的概率關係’。具體來說,當蟲洞式飛船經曆了長期的蟲洞飛行再回到大宇宙後,時間落點符合正態分布曲線,但有三個峰值。最可能的三個時間落點是:相對飛船出發時刻的現在、宇宙肇始、宇宙末日。這些是幾十年前由諾亞人率先提出的理論,想來你也清楚吧?”


    “對,我清楚,它們也是大學一年級的物理課程,雖然道理有點兒繞,我學得還不錯。往下講。”


    “以下就是我的研究了。既然有二階真空,那麽有沒有三階、四階乃至更高階的真空?我的研究證明,至少三階真空是可能存在的。在這種三階真空中,依數學推理可以得出某種全新的速度與時間的關係。請注意,又是一次根本性的改變,它既不是確定論的,也不是概率論的,而是‘漸近自由的’。換句話說,”他加重語氣,一字一句地說,“借助於三階真空,智能生命可以在時空中自由來往。”


    “科幻電影中的時間機器?”君蘭笑著問。


    “不,準確的稱呼應該是時空機器。時空機器絕非科幻作家的空想,愛因斯坦早就確認,根本不存在互相獨立的空間和時間,而隻有統一的四維時空。在‘樂之友’激發出了二階真空後,四維時空就擴大為五維。如果再激發出三階真空,時空又擴大為六維。但是,隻要空間的相屏障被打破,時間的屏障也就自然而然地打破了,因為時間和空間是不能分離的,這正是相對論的基本觀點。”


    “你剛才說‘漸近自由’……”


    “下麵就要講到。由高維時空降落到次級時空的過程是不可控的,隻能是隨機性的濺落,也就是剛才說的‘概率關係’。但若是跨越兩階的降落就不同了。具體說吧,若是從六維時空跨階降落到四維時空,由於該過程中有一個五維時空作為過渡,時空旅行者就具有了某些選擇自由,因而最終落點是大致可控的。這個道理有點兒繞,你能聽懂不?”


    君蘭艱難地追趕著他的講解,“大致聽懂了,是不是這個意思:如果一個人從飛機上直接跳入海中,落點是很難控製的;但若是先落在某艘船上,再從船上跳水,落點就可以控製了,因為這條船可以在海麵上自由移動,從而對下一次的落點作出校正?”


    靳逸飛真心地誇獎道:“沒錯,這個比喻雖然淺了一點兒,但很能說明問題。君蘭姐,你太聰明了,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女子!”


    “君蘭姐”這個稱呼是他脫口而出的,讓君蘭心中很熨帖。她微笑道:“雖然你的誇獎帶著點大男子主義的味道,我還是接受吧。”


    此前靳逸飛一直是在平靜地闡述,甚至含著幾分諧謔,但談話進行到這兒後,他已經忍不住內心的激蕩了,他激動地說:“人類借助於二階真空實現了億倍光速飛行,幾乎進入了科技的自由王國。如果能借助於三階真空實現時空穿梭,那就可以把‘幾乎’這倆字去掉了,人類就真正進入自由王國,成為科學天堂中的諸神了!”


    他兩眼炯炯發光,臉上光彩洋溢。君蘭有點兒看傻了,覺得此時的這個小男人特別可愛,特別讓她動心,很有點兒想把他護到翼下的感覺。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那麽,如果這個理論得到驗證,你將是和愛因斯坦、波爾、楚天樂、泡利等人同級別的科學大師,你的名字將用金字書寫在曆史上。看來我絕不能放過這個未來的偉人了。可是,你為什麽說它是屠龍之技,注定無法成功?”


    靳逸飛呷了一口綠茶,又拈起一塊栗子糕慢慢吃著,讓激蕩的心緒平複下來,他笑著說:“莫急,你聽我講下去。據我的研究,三階真空並不難激發,隻需在二階真空中使用同樣的高能粒子對撞就行,能量級別也不必提高。也就是說,連續兩次激發就成了。”


    “連續兩次激發?”君蘭不解地問,“可是——此前一直是這樣幹的呀。尤其是億馬赫飛船,我記得是每秒激發三十萬億次。”


    “沒錯!君蘭,我很佩服你,你的思維很明晰的。你說得對,過去一直是連續激發,隻是——這裏有一個死結。”


    “什麽死結?”


    “根據三態真空理論,二階真空被激發之後,隻需經過普朗克時間,就是科學家們愛說的‘一個滴答’,就會複原成一階真空。而這樣的滴答是時間的最小單位。所以——請你說說,什麽是我理論中的死結?”


    君蘭略微思考,“你是說,既然它是時間的最小單位,那麽,就不可能在兩個滴答的間隔中,也就是趁著二階真空還未複原成一階真空前,再插入一個事件。因為,你的第二次激發無論怎麽快,也不可能快於普朗克時間!每秒三十萬億次的連續激發,間隔是……”


    她在心算,靳逸飛說:“10-12秒。”


    “而普朗克時間是10-43秒,相比之下,每秒三十萬億次的激發太慢了,慢了三十一個數量級。”


    靳逸飛笑了,“很對。你的頭腦相當敏捷。”他欣慰地覺得,和君蘭談話很輕鬆,這位女士也長了一顆“理工科腦袋”,這些枯燥的理論一點就透。他呷了一口綠茶,慢悠悠地說:“所以嘛,我注定隻能做一個遠離社會主流的玄學家,慚愧地領取著科學院的微薄俸祿,在玄思冥想中打發一生。”


    君蘭搖搖頭,“我不相信你是這樣想的。你肯定在想辦法繞過這個死結。”


    “對,我是在思考各種方法,不管它是多麽異想天開。比如——到宇宙肇始的時候去幹這件事。那時,宇宙暴漲形成了極度疏空間,若在這種極度疏空間中激發出二階真空,它複原成一階真空的時間有可能超過一個滴答,也就有了二度激發以產生三階真空的可能。但是,即使這個想法可行,又如何趕回到宇宙肇始?我剛才說過,隻有激發出三階真空才有可能在時空中自由往來;可是隻有回到宇宙肇始才能激發三階真空。你看,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君蘭想了想,突然說:“不,不是絕對的死結!你剛才說過,借助二階真空經曆了長期的超光速飛行後,有可能掉到宇宙肇始。這種返回是由概率決定的,並不需要先激發出三階真空。”


    靳逸飛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行,有你的!你真是思維敏捷啊。你說得對,這個死結還多少留有那麽一絲縫隙。當然,真正要想實現的可能性也基本為零,隻能靠概率之神的恩賜。何況在那個時間點,宇宙蛋裏是一百億k的高溫,也許隻需十個滴答就能把飛船分解成亞誇克,遠在它能激發出三階真空之前。所以嘛,我剛才的自我評價仍是對的,我還是要做好‘終生失敗’的準備。何況,”他搖頭歎息,“很不幸,我生不逢時啊,錯過了人類智力的巔峰期,甚至很快就要陷入人類智力的崩潰期,這顆腦袋瓜再好用,幾年後也要變成一盆漿糊了。偏偏像我這樣的人,一生中唯一可自負的就是理性思維,其他方麵非常低能。如果智力崩潰,再活下去就沒多大意思了。”


    他雖然言語輕鬆,但話中透出深重的蒼涼,不像一個年輕人的心態。


    君蘭沉默一會兒,問:“但你不會放棄努力?”


    “對,我不會。我要盡力孵育這個理論之蛋,一直到窮盡智力。”


    君蘭笑道:“那麽,最好有一隻母雞把你護到翼下。借助她的愛、她的人生經驗,甚至她的財力,你成功的概率可能會稍大一點兒。”


    靳逸飛微笑地直視著她,“哪怕最終知道這是一枚不育蛋,這隻母雞也不後悔?”


    “是的,不後悔。婚姻本就是賭博。年輕男女在最易衝動的年齡,依靠‘一見鍾情’來冒失地挑選終身伴侶,挑對的概率本來就很低。我至少比一般人強一些吧,我在性激素的吸引中還加入了理智的判斷,所以挑對的概率應該更大一些。我想打個賭,賭你最終能成功。如果沒賭中,我願賭服輸。”君蘭微笑著說。


    兩人相視而笑。靳逸飛隔著桌子伸過手去,緊緊握住了君蘭的手。這位姐姐型的女性能給他一種輕鬆感,這是很難得的。當然,君蘭的犧牲精神中有功利成分——想成為科學大師的夫人,她並不諱言這一點。但她敢用一生來做賭注,而且贏麵幾乎為零,這樣的功利和犧牲精神也沒有什麽區別。在這個當口,靳逸飛突然想起另一位姐姐,青雲,她從小就是自己的小姐姐,自己跳班後還和她當過兩年同學,同窗情誼中已經摻雜有男女之愛。隻是青雲高考落榜後,兩人的距離漸漸拉開了。並非收入、地位等世俗原因,而是因為無形的心靈距離。比如,今年春節探家時與青雲見麵,她好像總是懷著自卑,和她的交談也顯得滯澀,沒有和君蘭交談時這樣的默契與輕鬆……


    君蘭敏銳地看出了他的片刻愣神,笑著問:“想什麽哪?是憶舊吧,我在你的眼神中看到了‘過去’。”


    “想到家人了——住在中原小縣城的爹媽、弱智的哥哥,還有打小就認識的一位姐姐青雲。可惜,青雲沒有上大學。”


    他提到了青雲的名字,但沒有多說,君蘭也很知趣地沒有追問。兩人喚侍者上飯菜,在輕鬆的氣氛中吃完了這頓飯。


    “是不是可以定出下一次的約會時間?好像這句話應該由男方開口的。”君蘭說。


    “誰說過非得由男方開口?你說過不讓我操心生活瑣事的,以後這些事都交給你了。”


    “行啊,交給我了。下次約會到我家吧,讓你嚐嚐我的烹調手藝。”她笑著說,“去你那兒不太方便,我知道你眼下是與別人合租一個單元。我這麽直率,你不會不高興吧?”


    “沒關係,我沒有那些膚淺的男人自尊,不怕露窮,也不怕有人說我吃軟飯。喂,你是否該提醒我,去你家時要帶上牙具和換洗衣服?”


    君蘭笑了,“那倒不必,我會為你備一套新的。”


    她喚過侍者準備結賬,靳逸飛坦然受之,沒有爭著付費。結完賬,兩人準備離開了,君蘭突然若有所思,說:“不對,還有一種可能的——即將到來的災變!”


    雖然她說得沒頭沒腦,但靳逸飛立即明白了,她是說:即將到來的空間暴漲同樣是疏真空,正好可以用來激發三階真空啊。靳逸飛很感動,因為這位“科學圈外”的女性能想到這兒,證明她對男友的工作領域已經心心念之了,可以說兩人已經心靈相通了。


    他解釋道:“你能想到這一點很不簡單,不過——不行的。沒錯,按楚先生的預言,空間暴縮後將迎來空間暴漲,但這個‘暴漲’隻是借用的詞,它與宇宙肇始的暴漲根本不可同日而語,要差幾十個數量級!所以,利用它來實現三階真空完全沒有希望。”他又補充一句,“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一向反對在今天使用‘空間暴漲’這種稱呼,擔心會引起誤解。你看,果真引起了誤解。”


    “是嗎?”君蘭惋惜地歎息一聲,拋開這個話題,開車送靳逸飛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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