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今日再次來到那間辦公室時,眼前的一切已經大為不同。


    扭曲、崩壞,這便是我對其中的唯一印象。


    如果說昨天的房間陳設還尚能辨認形狀,今天便已經完全扭成了一團:上下顛倒、融化變形,甚至還長出了類似眼球或者血管、大腦、內戰之類的增生物,其中僅有寥寥的莫名出現的相框尚可辨認清楚,但其上的麵容卻熟悉又生疏。


    這次,眼前的男人終於不再是那位老頭,而是一副更加年輕的麵孔。但是比起abel,這位的觀感顯然更加糟糕:不僅衣衫不整,更是髒亂不堪,嘴角留著比格雷戈瑞還要疏於清理的胡渣,一頭長發在腦袋上無序的生長著,看起來就像一把熏黑丟棄的墩布;他的目光迷離、精神呆滯、憂傷抑鬱、反應遲鈍,好像已經很久沒有笑過、沒有和人說過話一樣,甚至連他身邊的空氣都似乎被如此的陰鬱感染成死氣沉沉的味道。


    “…………”一開始的他並沒有注意到我們,直到更進一步,他才終於將那仿佛在眼眶中生了鏽的黃色雙瞳,慵懶又膩煩的轉向至我們麵前。


    “你還記得我們還能感受到陽光的溫暖的那些日子嗎?”他遲疑著,終於還是張開了口。


    “現在的我們已經如此冷酷……冷酷到我們忘了去珍視這些寶貴的記憶……”男人的話語鬱鬱而遲緩:“不,或者說,溫暖本就不屬於我們。”


    “你也感受到了,對吧。”他似乎是在發問,但卻壓根沒有將我們放入他的視線:“從你踏入這個房間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看出來了,你在渴望著什麽東西。”他遲疑的說道。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男人的神色不時鬼祟的打量著我們,似乎在思考,或者是掙紮,但在最後,他似乎意識到這是某種宿命,於是便歎口氣,再次張開了口:“這是關於兩扇門的故事,那兩扇不想被打開,卻又不得不被打開的門。”


    “一切都代表了【數據刪除】的結局。”男人失落的補充道:“在那命中注定的一天,她敲響了一副同樣可以稱之為‘我們的辦公室’的門。”


    “但實話說,我知道她想和我說什麽……但我不想聽……我想假裝我不在房間裏……”男人神色疲倦的說道,“有時候她會變得非常魯莽,她做出的那些衝動的舉措把我嚇壞了。”


    “她濕潤著雙眼,步伐不穩的跟我們訴說著她的假設——即使她早已有所覺悟,並且下定了決心。”說著,男人變得頗為悵然,“即使你想告訴她,這種假設是荒謬不現實的,但一如既往,最後我們被她所說服了。雖然很不情願,但你不得不承認,隻剩下一跳路可走了。”


    “而讓我們真正感到難受的是:她是如此冷靜的陳述著自己的假設,就好像那完全與我們無關。”男人突然眉頭緊鎖:“而我們必須忍受這種感覺。在那幾近絕望的時刻,在實驗深陷瓶頸的時刻,當所有人都將破局的期待不約而同集中在【數據刪除】身上的時刻……”此時,男人的聲音已經幾近窒息:“直到enoch的死,直到破局的嚐試再次遭到了慘重的失敗。她無法麵對enoch那冰冰冷冷的屍體,無法麵對lisa夾雜著樸素憤怒的悲泣。即使道路一直就在眼前,可一旦瞥見了那片黑暗,她就再也抬不起頭了。”


    又是一陣沉默,男人似乎正深陷過去那的慘痛記憶中,久久不能自己。


    主管與我此時感到了同樣的失落,興許我們已經對這樣的悲劇產生了深深地共鳴。


    “在那之後,便是第二扇門的故事……”許久後,男人終於回過神來,再次敘述道:“那是一扇無論怎麽呼喚,都不會從中裏麵開啟的門。空氣中,隻有水流的聲音……”


    “即使我們清楚那之後發生了什麽,我也希望那扇門……永遠都無法打開。”男人眼神遲疑,“但在最後我們……還是拚盡全力撞開了它。而門後,是她緊閉的雙眼。”


    他再次轉動那兩顆橙黃的眼珠望向了我們,仿佛是在觀察什麽:“縱然如此……但諸如內疚一類痛苦感受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所以我努力驅使著自己走向然成血紅色的浴缸……凝視著她……”此刻,男人的情緒急速僨張,突然愈發激動的說道:“盡管她的意識已經遠去,渾身都是鮮血……可她還活著……可她還活著!!”


    激動的話語夏然而止,他的雙眸再次恢複了那頹然的神色:“但最終……我們選擇了用雙手去侵犯她的身體,並將她深埋在地底……”


    “…………”男人再次沉默了,腦海中的場景已經令他敏感的神經幾近崩潰,他需要釋放,他確實在釋放:“她為何如此殘忍?我們又為何如此殘忍?!在那踏在無數死亡的成功祝酒之時,我提出了這個沒有答案,也不可能得到答案的問題……”


    “……然而……”男人突然一轉話鋒:“我找到了一個方法……一個讓自己贖罪的方法。”他說著,突然露出一道極其滲人的微笑:“你已經找到了正確的道路……而這裏,就是她沉眠的地方……不過別擔心,我們這點聲響不會吵醒她。”他望著我們說道:“你覺得你還能與她再相見嗎?”


    “來吧。”他向我們發出了邀請:“提出你的問題吧,是誰打一開始就注視著你:是那個自始至終都相信著我們的人,不論是大學中那個平凡的午後,還是在她生命即將消逝的邊緣。她都毫無保留的信任你,信任你可以冷靜麵對冷酷的黑暗,可以將她的道路、理想堅持走下去。”


    突然之間畫麵一閃,一副略顯驚悚的景象赫然出現在我們麵前——那是一頂幾近水族箱大小的培養罐,綠色的營養液中浸泡著的,是一支由紅色神經與脊柱如枝杈般連接、不斷緩慢增生的血肉之翼,而在中央脊柱的頂端,則是一團同樣分長著無數小枝杈的大腦,它就這樣靜靜的沒在其中。即使沒有雙眼,我們依然能感到一股觸及靈魂深刻的注視感,矗立此處,毛骨悚然。


    “沒錯,隻有我……”此時,男人突然異常悲愴開了口:“隻有我能夠實現她的理想。隻有我能夠完成她的遺願。隻有……我……”


    “可……”男人突然略有抽泣的說道:“可她未曾提醒過我,這條通往理想的道路上布滿了鋒利的棘刺……”男人指著眼前的培養罐,指著那其中那束緩慢增生的神經與大腦:“這是【數據刪除】犧牲換來的‘水桶’,‘水桶’是這個地方的起始,也是這個地方的終焉,它源源不斷的生產出cogito,伴隨著湧出的生命與死亡。”男人捂著臉,苦笑道:“當我們看到浴缸中溢出的鮮血時,我們本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然而……我們犯下了不會比這更離譜的錯誤。”男人出神的盯著罐中之物,自言自語道:“她……還活著,像這樣‘活著’,她注視著我們跋涉過的每一條道路……”


    畫麵回轉,我們再次回到了那間扭曲的辦公室中。眼前依舊是那個頹然的男人,“她心中的理想實在是……太宏大了……僅憑我們這點螻蟻般微不足道的力量,根本沒法去實現那理想……”他大聲慨歎著:“她犧牲了她的一切……可我……”


    男人突然又望向了我們,眼神中卻滿是遺憾:“你,我,依然還記得,為了成為翼,為了留在翼中,我們都犯下了何等的暴行——最初是螳臂當車的無謂反叛,在那之後,我們變成了什麽模樣?就像其他翼一樣,我們完美的完成了那些暴戾、殘忍、血腥的任務,我們甚至進化出隻屬於我們自己的殘暴,在其他翼裏找不到的殘暴——犧牲渺小的生命以實現她崇高理想的故事仍將進行下去……”


    他歎了口氣,接著說道:“所以……我們必須,也隻能是狂熱於能源生產,草菅人命的瘋子……可我們心裏明明都知道,我們真的隻是在假裝我們不願意麵對無數的犧牲嗎?隻是為了加入翼,避開首腦和眼線,就活活挖開一個活人的大腦;隻是為了獲取能源,就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扔進那些怪物的嘴裏。而這一切,也隻是為了讓他反複的經曆那些痛苦,就讓他陷入永無止境的循環……”


    “普通人根本做不出這樣的事情吧?!”他突然不住顛笑道。“但怯懦的我們最終選擇充耳不聞,選擇對我們犯下的一切一無所知。”


    男人說著,清了清嗓子:“為了記住這些罪孽,為了記住那些無辜的犧牲者……我將自己命名為abram。”


    “我做下這些事都是為了什麽?我甚至連這也無從得知……”abram突然咧嘴大笑道:“不過都已經無所謂了,都沒有意義。”


    突然之間,abram的神色又極度憂傷:“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你和我剩下的……隻有贖罪……光合作用是獨屬於植物的特權,而非我們這樣的人,我們將【數據刪除】推向了死亡,那個唯一信任我們的人……而現在這裏……沒有人會再信任我們。”


    言語間,abram已經徹底歇斯底裏:“不論你如何堅定,都無法做出任何改變:【數據刪除】就在這裏,她既沒有活著,也沒有死去!”他接而連三的向我們質問道:


    “難道你忍心棄她而去,走向尚不明了的未來?”


    “被囚禁在這永恒的循環之中,是我們不可擺脫的贖罪!”


    “但你想就此走向明天和未來?!你就想就此逃避你的悔恨與罪孽嗎?”


    “………”


    亦然是長久的沉默,abram最終放棄了。


    “既然如此……”他冷冷的哂笑道:“這是沒有出現在那些故事中的……最後一扇門,我無法打開它。這扇門,隻向那些無悔的人開放,而你真的覺得你能打開這扇門嗎?”


    言畢,隨著一聲輕微的啪嗒聲,眼前再次籠罩起閃爍的白光,我那飄散的精神,最終回到了那熟悉的房間中。


    矗立,沉默。


    “那個男人,真的對我的存在毫無感知嗎?”稍後,我向著通訊器那頭開口道。


    “這點完全不必多慮。”主管斬釘截鐵的如是確認。


    “嗯……”我心中一陣沉寂,似乎abram不僅是在向此刻的主管發問,也同樣是在將我的過去殘酷的至入焦火之中煎熬——不僅是腦葉公司中的回憶,更包括在童稚之時、在學生時代的遺憾與追悔。遺忘不是麵對過去唯一的方式,更非應有的方式,當主管不得不麵對曾經自己的桎梏時,我也亦然需要有所覺悟。


    “這也是你的心魔吧。”我如是問道。


    “他代表著我的悔恨和彷徨。”主管承認道:“他讓我審視過去,反思曾經的所作所為,警醒自己時刻奮鬥的目標。”主管歎了口氣:“同時亦然也會讓我無謂的沉溺於過去,膽怯又畏懼,不再膽於前進,完成她的理想。因此,我必須在此將其克服、戰勝。”


    “克服……”我舔舔嘴唇:“也是通過抑製核心的方式嗎?”


    “畢竟……那些虛像便也提取自我的內心。”主管解釋道:“真正的部長們都不在此地,大部分的員工工作都交於了你們,不是嗎?”


    “我明白了……”我微微點點頭。


    “我們曾經的所作所為有讓你感到吃驚嗎?”在我本以為話題即將結束之時,主管突然向我發問。


    “如果不了解這一切的緣由,大概是會的吧。這樣的故事即使是在都市裏,亦然可以稱為聳人聽聞。”我輕聲說道:“但是,至少我們的犧牲並非毫無意義。事已至此,如果在此停滯不前,興許之前的努力,才會真正的付諸一空吧。”


    主管聽罷,心情似乎也不禁沉重起來:“嗯……是這樣嗎。”他說道。


    “不論如何,至少就此刻而言,你的工作可以真正的為我們帶來變化,這就足夠了。”我真誠的說道。


    “嗯,謝謝。”主管歎了口氣:“今天也請努力工作吧。”


    話音剛落,通訊器便即時切斷,安靜的房間中再次預留下一陣空乏與寂寥。


    早會之時,各部門都收到了一份統一的工作安排:今日指標要求——至逆卡巴拉四級熔毀,並擊敗幻想geburah,也就是我們懲戒部部長在核心抑製時的考驗虛像(因此被稱為幻想)。


    此時,組織也同時開始了統一的安排:基於geburah部長曾交於我們的那塊芯片等情報,馬克思將提前完整篩選後的信息分散給每位回歸者,並由其向各自負責部門的員工們下發而去;同時還有分階論段的作戰計劃:麵對幻想geburah時,依然是我負責打頭陣,眾回歸者們則機增援,而其餘收容組便負責大部分文職人員的安保工作。


    顯而易見,今天的戰鬥依然由我挑大梁,故此我也被給予了最多的情報支持——在短短的數十分鍾內,我幾乎將geburah部長生前所有曾經曆的大仗都了解了一遍,尤其是那最為光輝的一瞬:在【數據刪除】研究所內擊敗了兩名爪牙,並將調率者加裏翁擊至瀕死。此時此刻,她的力量、她的技巧、她的經驗,那殷紅色的掠影,都無時不刻的在我的腦海中不斷刻印著。


    “頗具風險,必謹必慎。”馬克思向我如是告誡道。


    而這樣的道理,我自然也心知肚明。


    不過幻想geburah並非今日唯一的挑戰,在四級熔毀警報前,我們至少還要麵對一次黎明級考驗——既一位全副武裝的收尾人,而當收容組的同事們依次抵達工作區域時,腦中驟然增強的壓迫感又赫然預示著另一件糟糕的事實:chesed部長的虛像也同時出現於此,逆卡巴拉抑製器紊亂失效,所有在場同事們都將麵臨全體異想體那擺脫了壓力的原初的恐怖力量,同時鎮壓考驗的任務也會變得更加充滿危險與不確定性。由此,我不禁深深的捏了一大把汗。


    由此,馬克思做出的決策是,盡可能由職稱更高,戰鬥經驗更豐富的收容組負責戰鬥,並且在這期間盡可能的將文職們疏散至遠處;戰鬥時以規避為主,適當阻擋敵人前進並在盡可能保證萬全的情況下攻擊……總而言之,一切都為了安全。


    幸運的是,切身的痛楚令在場的同事們神經都緊繃至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自然也如奉圭臬般信奉與執行著培訓部做出的指導。而他們也應當慶幸,這些措施也的確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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