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戰畢。


    鏖戰整日,浴血的秦軍丟下滿地殘屍,如潮水般撤回了營房。


    邯鄲城門隨之大開,有一隊隊輕兵推著板車魚貫出來。


    他們在戰場上收集衣甲、箭矢、兵刃、木石,無論好的壞的,能使的不能使的都一股腦運回城中,分揀之後再作用途。


    他們也收集屍首。


    趙人的屍骨會被集中火焚,任骨灰隨風飄灑,回歸大地。而秦人的屍骨則會被遠遠地丟作一堆,待太陽下山後,再由秦軍的收屍隊運送回大營處置。


    這是一種樸素而古老的戰場禮儀,既能維護死者的尊嚴,又能避免瘟疫的發生,而那些亂七八糟的軍資器物則是對守城方付出勞力和心力的一種報酬。


    李恪就缺少這種戰場禮儀的俗約教養,因為它們不會被記在書裏,隻通過口口相傳的模式一代代繼承下去。


    今日的戰鬥打得極為激烈。


    七輪攻守,環環相扣,馮劫吃了一次暗虧,隻那一次,就丟了足足一千三百多條性命。


    自那以後,馮劫更加小心謹慎,再沒有讓王離突襲得手,至戰後統計結算,趙軍死傷四千七百餘,其中戰死者半數,戰死當中,又有八成都是新丁。


    這大概可算是一份合格的答卷。


    聽完匯報,他下令加強夜間守備,排好輪替,這才拖著疲憊的軀體下城,準備洗漱一番,去拜會滯留在宮中的曲陽夫人。


    一個時辰以後,洗漱一新的馮劫步入王宮。


    “臣,請太後安。”


    曲陽夫人微微一福,淺笑回禮:“相國亦安。”


    “夫人,王上可是離城了?”


    “從城上下來,王上便從宮中的密道走了。那密道盡頭設在城北一處疏林當中,左近又有大將軍親自接應,定能夠安然無恙。”


    馮劫長舒了一口氣。


    這一次守城,趙柏本意親自坐鎮,與馮劫共擔誘餌之責。


    馮劫和張耳肯定不能答應這種瘋事,好說歹說,才讓趙柏同意在亮相以後便偷出城。


    王宮有密道通往城外,出口的設置也隱秘,趙廷上下所知者不超過五人。


    最重要的是,趙柏自小闖蕩天下,對於化妝、潛行、跑路等事都有充足的經驗,且與彭越配合默契。


    北門不是秦軍的主攻方向,城外隻有兩萬來戰兵,必定不能監控四方,有足夠的空隙讓幾十人的小股人馬鑽出包圍,逃出生天。


    所以馮劫才會同意這種冒險的舉動。


    趙柏在攻守第一日亮個相,接著便換上替身,魚目混珠。唯一的意外就是曲陽夫人,她怕秦人有奸細混在邯鄲,看破趙柏的替身身份,堅持要親自陪在替身身邊,以此來增加趙王守國都的可信度。


    除了感動,馮劫還能說什麽呢?


    唯有克盡臣禮!


    他歎口氣:“太後,臣仍是那個意思,城中有臣一人足以,太後千乘之軀,不該赴險。”


    曲陽夫人笑著搖頭:“相國可知,你懸在旗杆上的那具無頭屍體是誰?”


    馮劫楞了一下:“他就是個失職的令兵,莫非身份還另有玄機?”


    “他是左師午的幼子,名祿,雖說是下妻庶出,但因為文武皆優,一貫得午卿喜愛。”


    “左師午?”馮劫驚訝地挑了挑眉。


    左師是趙國的官職,負責為王提供建議,屬於近臣謀官,但馮劫入趙才幾日就遇上章邯攻趙的大事件,至今也沒機會和趙國的百官熟絡,自然也不認識這個趙柏的近臣。


    “看吧,我在城中還是能稍助相國的。”曲陽夫人掩著嘴輕笑,“左師午者,嬴姓,趙氏,論起出身亦算得上宗室。不過他家血脈疏遠,列在幾代庶出之外,早已不入族譜。他能在朝中為左師,隻因為他是右丞相耳的門客,而且深得耳卿信重。”


    “那午君竟是右丞所重之人?”


    “耳卿此番肩負重任,遠襲敖倉,隨身隻帶了兩位門客,貫高、趙午,你說他是不是耳卿信重之人?”


    馮劫覺得有些頭疼。


    開戰第一天,他含怒殺了個失職的令兵,不成想居然會是趙國左師的愛子。而且那左師好死不死,剛巧還是右丞相的親信。


    這不是莫名其妙結仇了麽?


    邯鄲的封鎖並不嚴密,若是此事傳出去,壞了正事……


    馮劫越想越鬱悶,忍不住搖頭歎氣,曲陽夫人看在眼裏,不忍心再逗老實人,就出聲說:“相國權且安心,左師午家室皆在邯鄲城中。我聽聞此事後就召見了他的嫡妻楊氏,麵授機宜。楊氏回去後,已經將午的下妻杖斃了,還搜出了祿通敵的罪證,我已經命人將楊氏的私信和那些罪證送去給耳卿了。”


    馮劫聽得一愣一愣,完全猜不透這裏頭又藏著什麽玄機。


    “罪證是我命人偽造的。”曲陽夫人歎了口氣,“我告訴楊氏,祿擅延軍令,乃至千餘將士慘死。你在他身上搜出此通敵之證。楊氏善妒,早就恨祿奪了她親子的喜愛,所以……”


    “夫人因何如此助臣?”


    “武安君不是說了麽……你在,我兒便有一條後路在。我也是如此認為的。”


    ……


    西門,前營,王離意氣奮發回到營中,命令軍卒飽食,以備夜戰。


    這是他從軍以來打得最酣暢淋漓的一場仗,他與馮劫各出策謀,你來我往,不分伯仲。


    可他還是略勝了一籌。


    馮劫一次小小的失誤被他抓住,此後便一直落在下風。


    這一仗,秦軍死傷不足萬人,其中戰死者僅有三千,卻少說換來趙軍五六千人的傷亡,何其盡興也!


    他回味著戰事的經過,一入營,便看到章邯的親兵正在章邯身後集結,便迎上去。


    “上將軍欲回大營否?”


    章邯點點頭:“營中還有諸多雜事未理,便不等將軍夜襲的結果了。”


    王離的瞳孔猛就一縮:“上將軍從如何看出我將夜襲?”


    “戰至酣時,軍心必馳,不食,食則生厭。然夜戰早食。”章邯輕聲背了一段兵法,說,“此司馬客卿《教子書》中所言。《教子書》抄錄於博士署中,將軍讀過,我亦讀過。”


    王離冷臉哼出一聲:“那上將軍再猜猜,我欲何時夜襲?”


    “將軍怕是想在雞鳴未半夜襲邯鄲,先以勇士攀城,再降下繩索,畢竟今日戰得久了些,將軍又不曾動用軍器,大弩經過連番踩踏,留在城上的已不多了。”


    王離難以置信地看著章邯:“上將軍以為,此番夜襲可能有斬獲?”


    章邯想了想,認真搖頭。


    “為何?”


    “才至下市,將軍就命後營搭灶生火。那時戰事未止,滿營的炊煙想是都落在馮劫眼中。《教子書》乃勳貴必讀之物,你讀過,我讀過,馮劫亦讀過。”


    “可他豈能也如上將軍般猜出我夜襲的時辰?”


    “他不需猜出來,uu看書 ww 隻需備下四個千人兵隊,每個時辰一次輪替,足可保西城無虞。”


    “那……我是否還要發起夜襲?”


    章邯又點頭。


    “可有良策?”


    章邯抬手指向戰場:“看到那處隱線了麽?弩士在那兒杵了一日,一躺之地的草都被壓平了,與兩側皆略有不同。將軍認住此線,讓白日參與過戰事的弩士全部上去,不必掌火就能輕易回到八百步距離。”


    “之後,將軍隻需選出幾個技藝最精的,讓他們按著白日的舉臂,其他人一個個效仿,與他對齊,然後射足三輪,城上便難有活口。覆殺之後,你以三五千人藏身於百步之外,及時登城,則西城可下。”


    王離聽得瞠目結舌,忍不住反駁:“上將軍,今日天上多有陰雲,夜來無月!”


    “無月此計才有勝數,若是月明,襲城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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