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夜水十一刻刻下三,該起駕了。”


    牛羊入時,韓談蜷躬在燕山殿寢宮門外,垂首低眉,輕聲向屋裏稟報。


    回應他的是薄紗拖地的悉索之聲。


    韓談知道始皇帝聽到了,便把頭躬得更低,緩緩推門,撤步讓道。


    宮門外站滿了宮娥內待,一見大門洞開,就齊齊背轉過身,麵朝著外側,組出一條密集的行道。


    披紗薄服的始皇帝從寢宮的陰影當中走出來,韓談看到赤舄xi從麵前過,趕忙趨步,緊緊跟隨。


    始皇在前,韓談在畔,開道閉路又是舉著大團扇,足以把始皇帝完全遮住的四方女侍。宮娥侍衛在女侍過後流水般回身,自左右匯聚成其後隊。


    他們沉默著行往懸廊,過程中無一人話,唯有布履蹍在石板發出的微響證實著隊伍的行止,就像一隊鬼卒,拱衛著他們的陛下直上懸廊的升降平台。


    僅四方女侍與韓談有資格隨始皇帝登上平台。露的平台女侍分立四角,手中團扇哢嗒一聲分作兩份,交錯中為平台搭起了圍幕。


    圍幕中傳出一聲搖鈴,叮鈴鈴!宮娥侍衛正肅身形,藏在暗處的爐工大開風門,喊著號子向爐鏜內添置碳火。


    飛輪轉了起來,攪動鋼索,平台高升,自平地瞬息抬升五六丈高,叮咚一聲,嚴絲合縫卡入懸廊。


    北阪的懸廊是封閉的,上頂下底由名木拚接,內嵌金玉,左右每九步一條雕柱,立神獸仙人,皆張口通竅,以為氣孔。雕柱中間鑲著巨大的落地玻璃,玻璃可見內外,但自從始皇帝宅起來後,就增設了傾斜的厚重百頁,使內可見外,自外卻全看不清內裏的狀況。


    孤零零的始皇帝就這麽帶著五個垂首無言的人,孤零零行走在羊絨的柔軟地氈上,連聲都沒櫻


    他們默默地行走了十幾裏,左拐右繞,間閣歇腳,向北直行到一處標注著宗廟的升降台。


    登台之際,始皇帝突然對韓談:“昨日廷尉令之報,在大亭捕了趙歇,就是趙嬴這一任的族長,素有反秦複辟之意。”


    韓談愣了一下。


    始皇帝曆來不與他講國事,隻把他當一個普普通通伺候冷暖的卑人,今是怎麽了?


    他有些不知該怎麽答,始皇帝用的不是問句,話裏甚至不帶有一處問點。


    他隻能:“恭賀陛下。”


    始皇帝眼睛裏有明顯的失望,又補充:“鮑白卿連夜拷問,這才知悉,趙歇正是為盧舉供應龍沙之人。”


    韓談更懵了,龍沙是甚?


    始皇帝歎了口氣,不再話。韓談知道談話結束了,一甩衣袖,女侍登台。


    待六人站穩,韓談終於想起一句人話:“陛下,其實幾日一次麵臣也沒甚。您肩扛著黎民下,偶麵人煙,仙人也會體諒的。”


    “是麽?”


    ……


    祖廟在北阪偏北,近山之所,遠眺東南可見先王之朝宮章台,連片的宮闕再往西望,便是被遮掩在重簷之間的問仙閣。


    問仙閣不大,方圓四十九步,問仙閣不高,區區二丈二,圓閣,尖頂,七柱,七梁。


    其數取七,乃為九玄之下,不偏不遙其高不整,又是為了應和二月二的驚蟄之日,意在音。


    由此可見,這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封建迷信傳播基地。


    時近黃昏,在北鹹陽宮的西側宮牆上,周貞寶背手而立,凝視著千餘步開外,夜色中那座由他主持了數年的闕閣。


    馮劫從後走近:“蘭池侯,衛尉叫我用計誆去了南樓,如今牆上盡是我之親信。”


    周貞寶歎了口氣,問:“你如何誆他的?”


    “我與他,您得仙占,今夜或有賊人逼宮,他令我守禦此處,自去南樓布置防備去了。”


    “不經灞橋,逼宮北阪?”


    馮劫無趣地聳了聳肩:“我倆都覺得,中尉寺由正役合組,便是悶不聲被人剿滅了,也無甚奇怪的。”


    “眾誌成城,果真如此……”周貞寶感慨一聲,猛地振奮起精神,“黃昏近矣!劫君,我等依計行事!”


    “嗨!”


    馮劫一聲應諾,反身揮手,當即有士卒響應,咕嚕嚕推動一架大弩上前,還把空蕩蕩的矢槽正對向章台方向。


    利刃向王是夷全族的勾當,可西牆上的士卒卻視若無睹。


    馮劫親自絞動機簧拉開弩弦,更有七八人抬出一隻寒氣四溢的木櫃,周貞寶伸手打開。


    木櫃內裏裹滿了絨衾,絨衾內裏又是一袋袋薄綢紮起來的冰袋。冰袋降低了櫃子的溫度,收納起一隻振翅如飛的仙鶴冰雕。


    那鶴有修長筆直的脖頸,有水滴狀圓滾滾的身體,尾羽挺翹,形似尾翼。它的雙翼振翅欲飛,展開近一丈寬幅,尖尖的鳥喙直指前方,從頭至尾,則近一丈五的長度。


    四個兵士將冰鶴從箱子裏抬出來,心翼翼架入弩槽,它身子的底部有一條長條形狀的杆,粗細長短正好與弩槽相合。


    周貞寶取一枚撬棍在手,輕輕從鶴背撬出一塊磚頭大的冰塊,擲回木箱,又從邊上的炭盆裏夾出一塊燒紅聊石令,二話不,順著新起出的方孔丟了下去。


    馮劫眼睜睜看著冰鶴的腹部燃燒起來,明黃的焰心外廓幽藍,光芒透過白蒙蒙半透明的冰塊射出來,將整個冰鶴染得絢爛。


    周貞寶長舒了一口氣,向馮劫:“劫君,須知你隻有一次機會,若是射得不準,先王之朝宮可就要在今夜付之一炬了。”


    馮劫艱難地咽下一口口水,突然覺得手中用於激發的錘有了千斤的分量。


    他閉著一隻眼,透過望山,顫抖著,仔細微調鶴首的朝向。


    這時周貞寶又:“冰不耐熱,你若是再不激發,燒起來的就是西牆。”


    馮劫突然有些想哭。


    先王之朝宮被燒了,馮氏夷三族,鹹陽的宮牆燃起來,他還是得掉腦袋。


    怎麽會接這麽趟活計呢?


    他咬著牙抹了把汗,再把汗液抹在襯甲的裙上,uu看書ww.ukash.o 終於高喊:“距離九百四十二步,問仙閣,一矢激發!”


    “放!”


    擊錘重重錘落,砸在機簧上,壓緊的弩弦猛地反彈,隻聽嗚一聲,冰鶴衝而起。


    幽藍,明黃,相間的兩色在夜空中映出一隻鳳凰般繚繞著神光的飛鶴,它的背上時有火苗飛出,在夜空中拉出一條明晃晃的長線,飄飄蕩蕩,如雲似雪,其美輪美奐,直叫人一見便再難以忘卻。


    馮劫幾乎忘卻了射偏的恐懼,他呆呆張著嘴,眼看著神鳥降,幾乎不敢相信這隻神鳥是由他親手放出去的。


    “蘭池侯,這便是仙術麽?”


    周貞寶遠望著神鳥緩緩搖頭:“先以火磷混合桐油,在冰室中扭捏混合成丸狀,再將磷丸擺入鶴範,注水,混入地霜,使水凍成冰。慈奇思雖與仙術相類,卻非仙術,乃恪君之術。”


    “夏子?”


    馮劫的疑問尚未出口,那冰鶴已帶著繚繞的火光橫過北阪際,準確無誤鑽入了問仙閣的尖頂。


    熊熊巨焰勃然而發,映紅了半邊空!


    “走……走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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