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丘郊外,四方道路都臨時設起來關卡,成群結隊的人拖家帶口地聚在關卡前麵。


    關卡後麵,一排兵卒荷槍執弓,嚴陣以待。


    離關卡約一箭遠處畫著一道白線,百姓聚集在線前,群情激憤。


    幾個年輕人越過白線, 欲衝關卡。


    關上“嗖嗖”飛來幾支箭矢,落在他們麵前,其中一個膽大的不聽,繼續衝前,一矢中其左腿。那人“哎喲”一聲,蹲在地上。


    一車馳至,一個官員模樣的人跳下車來,走向關卡。


    守關軍尉見是楚丘令寧偃,衝他急喊:“大人, 去不得呀,那病咬人!”


    寧偃聽若未聞,繼續走向白線,白線後麵,所有的目光無不盯向他。


    走至白線處,寧偃朝眾人深深一揖:“諸位父老鄉親,此卡是我下令設置的,我們這裏發生瘟病,這病長著腿,會咬人,大家跑得越快,跑得越遠,這病也就跑得越快,去咬更多的人!”


    “所以,我在此懇請諸位鄉親, 各回各村, 各回各家,以靜製動, 這病沒有腿了,走不動了,也就咬不到人了!”


    一個白發老者走上前,拱手還禮:“寧大人,老朽今年六十有九,將近古稀,不懼死了,可他們年輕,他們不想死啊!”


    眾人齊跪下來:“大人,我們沒有得病,我們全都好端端的,我們……不想死啊!”


    寧偃看向老者:“請問老丈,你們是哪個村的?”


    老者應道:“我們是大柳村,我們村沒有一人得病的,可……我們害怕呀,我們要到外地躲一躲!”


    “若是放走你們,其他人就會跟來,其中或有帶病的人,這病就越傳越遠了!”


    中箭的年輕人看向寧偃,恨恨說道:“寧大人,實話告訴你吧,我們出去,就是想傳病的!”


    寧偃看向他,驚愕道:“壯士,此話怎講?”


    中箭人麵孔扭曲:“我們商量好了,我們哪兒也不去,隻到趙地,這病是趙人給的,我們還回去,我們要跑遍趙地,讓所有趙狗都得瘟病!”


    寧偃倒吸一口氣,果決回道:“若是此說,本官就更不能放你們過去了!”


    中箭人急切問道:“為什麽呀?”


    寧偃一臉嚴肅:“趙人也是人呐!”


    中箭人將頭扭向一邊,恨恨說道:“他們不是人,是惡鬼!”


    知他已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寧偃不再理他,掃一眼眾人:“鄉親們呐,列國紛爭,旌旗變換,沒有哪一個城邑,沒有哪一方百姓,永遠屬於哪一國,永久歸於哪一君。”


    “趙人伐我,圍我楚丘,不是趙人的錯,不是趙卒的錯,隻是趙君、趙將一時意氣所致!我們若為逃難偃,尚有情可諒,若為泄憤於他方百姓,就是不該啊!”


    寧偃之言句句在理,眾人麵麵相覷。


    “唉!”老者長歎一口氣:“我們……就算是逃難吧!”


    寧偃搖頭:“此時逃難,眾鄉親四方奔走,必致疫情加速蔓延,禍殃天下,後果不堪設想啊!”


    “可……大人,您讓我們怎麽辦?難道要我們必須守在死地嗎?憑什麽是我們?”


    “這……”寧偃答不上來了:“我也說不清,可……我還是懇請各位暫先回家,備足糧食、水,不要串門,不要亂走,斬斷病魔的腿,讓病魔……自生自滅!”


    見寧偃執意不肯放眾人離去,老者看向眾人,仰天長歎。


    就在此時,一車駛至,楚丘禦史下車,向寧偃拱手道:“報,君上旨到,請大人速回府中接旨!”


    寧偃朝眾人拱手:“父老鄉親,在下再次懇請諸位,暫回家去,莫要亂跑!”


    老者拱手回禮:“我們聽您的,走吧,回家去吧!”


    中箭人內心悲愴,帶著哭音說道:“你們回吧,我一個人去!我的阿大,還有我兄長一家,全都死在趙人手下,這下該我了,我……”


    “我不想死在家鄉,我不想禍害親人,我要死在趙地,我要讓趙人血債血償!”


    說著他猛地拔出腿上的箭矢,含在口裏,吃力地站起,一拐一拐地走向關卡,袒出胸脯,拍打著:“射吧,射吧,你們就朝這兒射吧!”


    幾個年輕人跟上他,無不裸出胸脯,更多的人跟過來。


    關卒驚呆了,拿弓箭的手開始顫抖。


    “唉!”寧偃長歎一聲,望著天,他想到了守城時的慘烈,向關卒擺手:“讓他們……過吧!”


    關卒遠遠避開,讓出大道。


    逃難車輛啟動,所有的人,有老有少,浩浩蕩蕩地走過關卡,奔向趙境。


    寧偃呆立原地,良久,兩手捂臉,不無痛苦地蹲在地上。


    待他匆匆回到郡守府時,傳旨宮人與傳令巫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傳旨宮人掏出詔書,朗聲宣道:“楚丘令寧偃聽旨!”


    寧偃跪叩:“臣候旨!”


    “君上旨令,自今日始,舉國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從!”


    “臣領旨!”


    傳令巫人跟著布令:“傳大巫祝令,天皇降罪,使瘟神行罰,凡楚丘生民,皆為瘟神屬民,生者不可遊走,死者就地葬埋。凡罹瘟之家,皆不可救贖,當封其門戶,待瘟神行罰之後,焚其屋舍,火祭瘟神!違令者,殺無赦!”


    府中之人盡皆震驚。


    見寧偃發呆,傳令巫人道:“寧大人?”


    寧偃緩過神來,拱手道:“臣有辯!”


    “你有何辯?”


    “趙人伐我,楚丘守卒七成死於國難,君上降恩,賜其遺屬以楚丘屋舍田產,這些臣民皆是烈士遺屬,來自衛國各地,尚未落根,又逢此難,若是這般聽任瘟神行罰,臣……不忍直視!”


    傳令巫人冷冷應道:“寧大人有疑,可赴太廟向大巫祝論辯!”


    “恕臣不接此令!”


    傳旨宮人頗是震驚:“大膽!你敢違旨?”


    “臣不敢,隻是,據大巫祝令,臣,還有他們!”


    寧偃指府中眾人:“我等都是楚丘生民,也都是瘟神屬民,皆在不可救贖之列,此府門戶亦當被封,若連府門都出不去,叫我如何接令?如何施令?”


    傳旨宮人顯然沒想到寧偃會有此說,看向巫人。


    “這……”巫人張口結舌,冷哼一聲:“小巫這就回去,向大巫祝稟報實情!”


    然後帶頭大步走出。


    寧偃略略一頓,看向司徒。


    司徒急切問道:“大人,怎麽辦?”


    “暫緩布令,我這就回宮,麵奏君上!”


    小巫祝回到太廟,就向大巫祝稟報楚丘令寧偃不肯聽令的事。


    “哦?”大巫祝嘴唇未動,聲音卻出來了。


    太廟令急問:“他為何不聽令?”


    “他說他無法聽令!”傳令巫人應道。


    “他說,他與楚丘府中所有吏員皆是楚丘生民,依令皆為瘟神屬民,門戶當封。門戶被封,他連門也無法出,怎麽施令?”


    “這……”太廟令看向大巫祝,苦笑:“真是個刺頭!”


    “特令。”大巫祝麵部肌肉微動:“楚丘令寧偃並所有吏員、差役、軍卒,皆為朝廷命臣,不為瘟神屬民!”


    “得令!”傳令巫人拱手,轉身走出。


    一陣腳步聲急,守值巫人趨進,稟道:“西門尉急報,楚丘令寧偃請開西門,特此請求!”


    太廟令兩眼一瞪:“不開!這個刺頭從疫區來,萬一……”


    守值巫人低聲道:“聽門尉說,他有急務求見君上!”


    “見君?”太廟令震怒:“他是想把瘟神帶給君上嗎?”


    “開門!”大巫祝斷然下令:“讓他到太廟來!”


    太廟令不解地看向他。


    大巫祝陰陰一笑:“既然是刺頭,他就不適宜待在楚丘,小仙這就麵君去!”


    是夜,值勤兵卒一隊接一隊地走過大街,打更的人敲鑼喊叫:“傳大巫祝令,舉國事天,全城宵禁,臣民不可隨意走動,違令者斬!”


    微風習習,月明星稀。


    太廟的大門外麵,奉命前來的寧偃久久跪在台階下麵,一動不動。


    天大亮時,廟門“吱呀”洞開,內宰走到台階上,朗聲唱道:“寧偃聽旨!”


    寧偃叩首:“臣候旨!”


    “君上口諭,寧偃妄解大巫祝令,擅離職守,私至帝丘,有為瘟神引路之嫌,依令當治重罪,姑念寧氏一族為國盡忠,寡人免你重罪,削楚丘令職位,閉門思過,不可妄動!”


    寧偃心中一震,叩道:“君上,臣有奏!臣—”


    “寧大人呀!”內宰不耐煩地打斷他道:“甭再說了,快點兒回家吧。”


    說完就轉身進門,嘚嘚的腳步聲漸去漸遠。


    寧偃心灰意冷,失魂落魄的一步一步地走在帝丘的街頭。


    “對了,孫將軍,他一定有辦法!”


    寧偃直奔將軍府而去。


    老家宰聞報連忙迎出:“見過寧大人!”


    寧偃勉強笑了一聲:“孫將軍呢?”


    “在書房裏!”老家宰悄聲說道:“在那裏悶坐一天一夜了,茶飯不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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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我去見他,我有急事稟報!”


    孫仲良坐在書房裏愁眉不展,聽到腳步聲,忙抬起頭,見是寧偃,顧不得寒暄。


    “快,寧偃,說說疫情!”


    寧偃點頭道:“最早是在石碾村,一個老石匠死了,老石匠的兒子叫大槐,是我身邊短兵,戰死在楚丘了。”


    “他家受君恩還是在下帶他們一家認的門戶,不想沒過幾日老石匠就得暴病死了,聽人說,他得的是瘟病,凡是參與葬禮的村人與親人大多得病,老石匠一家……隻剩下兩個孩子……”


    孫仲良心裏一揪:“兩個孩子呢?”


    “在家裏呢,我去看過,是對龍鳳胎,可乖巧了!”


    孫仲良打了個驚怔:“你……去了瘟區?”


    “是哩!”寧偃點頭:“下官身為楚丘令,不能不去啊!”


    孫仲良關切道:“沒有事吧?”


    “將軍放心,下官沒事兒!”


    孫仲良鬆了一口氣:“觀你氣色,倒是不錯,看來這病不是見人就咬,而是選人來咬,對了,兩個孩子怎樣?”


    “也沒事兒,就是沒人照料,下官本想帶走他們,可又怕……”寧偃欲言又止。


    孫仲良顯然知道他想說什麽,鄭重點頭:“是哩,謹慎為上,楚丘城裏如何?”


    “有病人了,我回來之前已死了一個,這辰光不曉得,我已吩咐,凡得病之家不要出門,由府中統一供應水米。”


    見寧偃處事井井有條,孫仲良讚揚道:“做得好!”


    “將軍!”寧偃不無疑慮道:“此番瘟禍,我們真的……熬不過了嗎?”


    孫仲良歎了一口氣:“君上不尋治瘟良方,聽信讒言,迷信鬼神,能否熬過,要看天意!”


    “天意?”寧偃眼中一亮:“將軍是說,我們仍然有救?”


    “是哩!”孫仲良點頭:“上天有好生之德,從來不會給人絕路!”


    “路在何處?”


    “聽說過靈鵲嗎?”


    “靈鵲?”


    “靈鵲好生,或有治瘟之方!”


    “將軍!”寧偃急道:“下官這就去尋靈鵲!”


    “靈鵲四海為家,你哪兒尋去?”


    “下官曉得!”寧偃應道:“靈鵲與墨家來往密切,前番下官聽楚丘的商人說過,墨家商會的總部正在宋國商丘,找到墨家,就找到靈鵲了!”


    “可……”孫仲良眉頭緊皺:“你若走了,楚丘怎麽辦?”


    “下官已經不是楚丘令了!”


    孫仲良愕然:“哦?”


    “方才下官前往太廟麵君,內宰親傳君上旨意,免去下官職位,要下官閉門思過!”


    孫仲良長歎一聲:“唉!”


    寧偃站起:“老將軍保重,下官這就走了!”


    在寧偃夜半出城前往商丘的次日淩晨,孫仲良孫仲良坐著由老家宰駕馭的輜車,叫開西城門,揚長而去。


    消息立馬傳至太廟,太廟令沒有直接稟報衛聲公,而是在第一時間趕到了太師府。


    老太師腰疼有一段時間了,每天都要趴在榻上,接受老醫師針石按摩約大半個時辰。


    太廟令趕到時,老醫師正在為他診治。


    “稟報太師!”太廟令哈腰站在榻前,小聲稟報:“寧偃是昨夜三更出的城,孫仲良是今日淩晨日頭初升時出城的。”


    許是按到病灶了,太師疼得齜牙咧嘴,禁不住“哎喲”一聲。


    醫師看得真切,兩手緊按灶區,逐漸加力,按有一陣,見太師神情放鬆,醫師再度揉捏起來。


    太師的目光移向太廟令,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若是下官所料不差,這二人必是投疫區去了!”


    太師吸一口長氣,輕輕歎出。


    太廟令壓低聲音:“此時去疫區,無疑是找死!”


    太師壓低聲:“若是他們真的讓瘟神收去,倒是省心,見過大巫祝了嗎?”


    “下官就是打上仙那兒來的。”


    “瘟神何時離開衛境,上仙有說否?”


    “有,上仙昨晚神遊天宮,麵奏天帝,天帝諭旨,衛人當有百日瘟災!”


    “百日?”太師震驚:“這般行罰,衛地得死多少人哪?再說,萬一君上失去耐心,豈不更糟?”


    太廟令道:“聽上仙說,瘟神行罰,非百日不可,急切不得,至於要死多少人,上仙的說法是,隻要不使罪人流竄,瘟神就會安心享受他的美餐,鬧不出大亂。再說,孫仲良蠱惑君上不事鬼神,百姓皆受蠱惑,死他幾個人,也是應得!”


    “好吧,就依上仙!”


    太師長歎一聲,盯住太廟令:“孫仲良出城,奏報君上了嗎?”


    太廟令躬身回答道:“尚未奏報!”


    太師顧不上按摩,坐了起來:“走吧,老夫親自去奏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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