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梁相師唐舉,見過魏候……”


    “唉,原來是唐先生,先生大名,魏擊早有耳聞,可惜難吝一見。”


    客套過後,便進入了正戲。


    魏武侯和唐舉先是談論了一下占卜龜筮的手法技巧,接著又請教了學習《易》的心得,稍微試探後,他知道唐舉在這方麵的確是很有能耐的。


    至少高明到能讓他看不出深淺。


    於是魏擊放下心來,朝唐舉微微一拜。


    “魏擊年過五十,眼看老之將至,而諸子才能平庸,沒有特別讓我中意的,所以一直沒有確定太子位置,以至於宗嗣空虛,大魏國人心不穩。今日敢請先生為我觀看諸子麵相,看誰可以為君?”


    為君,自然是成為魏國太子,繼任魏國君主職位的意思。


    這是唐舉的嫻熟業務,回答了魏候的問題後,他很有可能在魏國獲得優厚的待遇。


    魏國可是天下最強的諸侯國,在魏國謀一個大夫之位,就有了立足之地,唐舉心中暗喜,果然是“上上大吉,見龍在田”的卦象。


    於是他便欣然允諾,並向泰一神賭咒發誓不將其中情形告知他人。


    魏擊拍了拍手,他的三個兒子便走了進來,依次跪坐在席下。


    魏擊自然不會對他們說明真相,隻是有意無意的詢問他們對此次魏齊會盟的看法。


    唐舉則在簾幕中暗暗觀察,所謂觀相,不光要看麵相,還要通過一個人的言談舉止,對其未來做出大體的判斷,善於識人,兩者結合,才有了他每相必中的美名。


    魏武侯的嫡長子魏罃,二十餘歲,麵相方正平直,薄薄的嘴唇上留了兩撇淡淡的胡須,眼中帶著一絲目空一切的自傲,是一個富貴長命之人。


    庶子魏緩和三子魏卬年齡相仿,都是剛剛及冠。


    魏緩翩翩君子,高冠博帶,佩白玉佩,別人是恃才而傲,他卻僅有高傲,談吐中想模仿古之聖賢,卻畫虎不成反類犬,過於拘泥保守。


    白麵無須的魏卬則生了一臉鷹視狼顧之相,聽得出來,他說出的每句話都經過細密的算計,看向父兄的目光中都帶著些陰冷與不善,一看就是工於心計的小人。


    唐舉預測,這位公子卬日後必定會聰明反被聰明誤。


    不多會,三子退下後,魏武侯身子傾斜而虛前席,誠摯地向唐舉一拜,問道:“先生可看出來了,我這三個犬子中,誰可擔當大任?”


    唐舉眉頭緊皺,沉吟了片刻,如果實話實說,這三個人沒有一個是明君之相,比起齊國那位年輕的君主相差甚遠。


    但魏候已經年過五旬了,總不能告訴他,你這三個兒子廢了,抓緊時間再生一個吧。


    隻能在這三兄弟裏矮子裏麵拔高個兒,隻有魏罃的麵相尚可,最不濟也是一個長壽的君主。


    不過相師說話,向來都是要先賣一個關子。


    “唉,在我看來,魏候的這三個兒子裏,沒有一個可以繼承君位的。”


    迷信的魏武侯聽罷臉色大變,竟一時失態。


    “這該如何是好!難道魏氏的百年基業,在我之後就要毀於一旦了嗎?”


    唐舉捋了捋短須,大搖其頭,“嗬嗬,魏候何至於此,在我看來,魏氏遠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今日就有轉機。”


    魏武侯聞言再次向前移席,“魏擊愚昧,請先生教我!”


    唐舉等的就是現在,他故作神秘地說道。


    “魏候,今日圍獵不是狩獲了一頭白麋麽?白麋乃祥瑞之獸,可令狩獵者飲其血,就能受上天庇護,接任國君之位。”


    “先生是說,嫡子魏罃?”


    魏武侯陷入了沉思,今日魏罃的表現確實讓他刮目相看,但他遲遲不立魏罃為太子,也是有顧慮的。


    自己的兒子自己了解,他真的怕魏國的基業在自己這個誌大才疏的嫡子手中葬送。


    不過最近幾天的種種跡象都表明魏罃才是應該成為魏國君主的人,難道真的是自己多慮了?


    魏武侯本就生性多疑,皺著眉頭再次問道:“先生,當真是嫡子魏罃?”


    誰知道,這句話卻讓道貌岸然的唐舉暴跳如雷,他當下就拍案而起。


    “士可殺,不可辱!魏候既然如此信不過唐舉,那唐舉多說無益,告辭了!”


    他路盲誤入叢林沒什麽,被黑熊逼到樹上狼狽不堪也沒什麽,但隻有一樣,他作為相士的職業道德是絕不容汙蔑的,這就是唐舉十歲學《易》以來,一直堅守的驕傲。


    的確,這個時代的士人是極為傲嬌的,不僅僅是自幼的貴族教育熏陶,畢竟光是在中原,就有大大小小十多個諸侯,數十上百位卿大夫封君可以讓他們從容選擇效忠對象。


    一言不合,不見用於君上?除非是對著泰一神發了毒誓,世代效忠的家臣。


    那些自由身的士人則大可以唱著歌鼓著瑟高高興興離開,反正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這種情況在春秋萌芽,到了戰國時達到頂峰,所以戰國君主經常被墨翟、孟子等名士當麵罵得跟二孫子一樣,還得腆著臉好酒好肉伺候著。


    名士在戰國時的地位,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


    唐舉拍完桌子後,冷哼一聲,跑到門口穿上鞋履便要離開。


    魏武侯也意識到剛才那句話十分失禮,連履都顧不得穿,踩著足衣連忙追到門外去向他賠罪,盛情挽留。


    唐舉心中去意已決,卻不敢太過得罪魏武侯,整理了一下頭上歪掉的冠,重新回到了席間,等他離開時,已經到了深夜。


    魏武侯臉色微沉,唐舉雖然對著東皇泰一所立下了誓言,卻還是知道了諸子麵相的秘密,他清楚,死人,永遠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他對著門外喊了一聲:“來人。”


    一個黑衣暗衛走了進來,單膝跪地:“君上。”


    魏武侯眼中閃爍著寒光:“跟上唐舉,讓他永遠閉嘴。”


    暗衛拱了拱手,退出了房間。


    ……


    逢澤的曠野上,江寒牽著一匹馬,抬頭看著月明星稀,吐出了一口酒氣,一轉身,卻見到背著行囊的唐舉站在身側,朝他微微行禮。


    “唐舉再次謝過江先生救命之恩,就此別過,不知何日還能相會。”


    江寒笑著將手中的韁繩遞給了唐舉。


    “先生為何這麽急著離開?”


    唐舉苦笑了一聲:“房屋要崩塌時,裏邊的老鼠還知道避難,何況是我呢,我若是再不走,魏氏的死士恐怕就要來找我談心嘍,輕則軟禁終身,重則一杯毒酒,拋屍於荒山野嶺。”


    江寒眨了眨眼,繼續說道:“先生想多了吧,何至於此?”


    之前那個狼狽搞笑的路盲相士,如今卻開啟了智能模式,一副看透了滄桑人事的樣子。


    他仰天笑道:“哈哈哈,先生以為,那介子推在晉文公富貴後,為何要躲避於山林,重耳又何必借著報恩的由頭非要把他燒死?”


    “野中有兩句俗話,跨過了河流,橋梁就會被拆掉;越是有用處的梓材,就越是會被砍伐。先生備下良馬,不是早就猜到我要離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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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寒欣賞的看著唐舉,這個大神棍,趨利避害倒是有一手。


    那先生要去哪裏?盤纏可夠,我這裏還有一點帛幣,聊表心意……”


    說著,江寒把一個裝滿了帛幣的錢袋扔給了唐舉。


    唐舉摸了摸身上,的確沒帶多少硬通貨,他臉色一紅,接過之後說:“先生可曾聽說過周天子的守藏室之官老聃,他是陳國苦縣人,閱盡周室典籍,學富五車,通曉古今天人之變。”


    江寒點了點頭,那不就是寫了道德經的老子嘛。


    唐舉眼中閃爍著精光:“有傳聞說他在武關留下了洋洋灑灑五千言,便繼續騎著青牛,往秦國以西去了。”


    “嘖嘖,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賢載大隱,可惜唐舉與他不在同一個時代,不能抱竹卷追隨其牛後,我此行想去武關,借閱傳抄那五千言,也許就能有所領悟,管窺上善若水,天人之道。”


    “那江寒就再次祝先生一路順風,覓得心中大道了。”江寒拱手送行。


    唐舉哈哈一笑:“就此別過,望先生早日達成心中大誌,給天下帶來一個太平盛世。”


    頗有些仙風道骨意味的唐舉騎著江寒送給他的駿馬,瀟灑往群星璀璨的西方而去,江寒隻希望,這路盲別再次迷路,又給繞了回來。


    將近黎明時分,六個身上帶傷那黑衣暗衛回到了魏候館舍複命,他們並沒有殺掉唐舉,被一個蒙麵黑衣人所阻礙。


    魏武侯臉色陰沉,不用說,他知道出手的人一定是墨家那些愛管閑事的。


    不過墨家並未殺人,給足了魏國麵子,他也不好計較,隻能吃了一個悶虧,濫殺賢能,本來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他無奈的擺了擺手:“知道了,下去吧。”


    ……


    在安邑耽誤了十幾天時間後,齊國君臣踏上了朝拜天子的道路。


    在細微的小雪中,一輛青銅軺車已經駛近了洛陽城。


    軺車上,是一身紫衣配著金鞘劍的齊國君主田午,駕車的也是頂盔貫甲的齊國騎士,車後兩千餘名護衛則是一色的齊國鐵騎。


    田午一行遙遙可見洛陽時,正是深冬的清晨。


    廣闊的原野上樹木枯黃,洛陽城像一個衰頹的老人蜷縮在洛水北岸,古老破舊的城門箭樓上沒有守軍,隻有一麵褪色的“周”字大纛旗孤獨慵懶地舒卷著。


    東門外的官道原本是天下通衢樞紐,車馬競日川流,如今卻是車騎寥落,昔日六丈餘寬的夯土大道萎縮得隻剩下輪輻之寬,連道邊高大的迎送亭也淹沒在搖曳的荒草之中。


    田午從來沒有來過洛陽,傳聞的三川形勝曾給他記憶中留下了天國般的洛陽王畿,留下了輝煌的王權尊嚴和無與倫比的財貨富貴的印象。


    在魏國安邑時,他想象洛陽至少應當和安邑的繁華相差無幾。


    今日,當他走近這座赫赫王城時,他幾乎不相信眼前的城池竟會是洛陽。


    作為一個諸侯國的君主,當他從遙遠的地方感到王權的光環已經消失時,他無論如何想不到古老的王權聖地果真會如此的衰頹破敗。


    眼前的洛陽,驟然之間打碎了他一個美麗的夢幻,頓時覺得空落落的。


    他頹然坐倒在車中,沉重地歎息一聲,心中竟有些酸楚。


    ……


    洛陽城外的東城門處,官道被雪水浸軟,一輛負載沉重的六駿王輦陷在泥淖裏,在推車兵士吆七喝八的叫喊聲中失去了威儀。


    人喊馬嘶,各竭股肱之力,車輪卻越陷越深。


    車簾打開,額頭是汗的周安王探出身子,看一眼日頭,一臉焦急。


    大司馬渾身已經被汗水濕透,喝叫士兵撿來石塊,墊在輪下,用肩膀頂住車身,扯起嗓子大喊:“一二三,起!”


    人馬一齊用力,車子劇烈晃動,一聲“哢嚓”從車底發出。


    所有人都停下來,大司馬看向禦手,禦手跳下車,察看一番,對大司馬悄語。


    大司馬長吸一口氣,著急地看著車子,顏太師踩著泥濘,顫巍巍地走過來,看向大司馬:“怎麽了?”


    大司馬湊到他耳邊,壓低聲:“軸斷了!”


    王輦斷軸是大不吉,顏太師示意眾人退下,走到車前,輕敲車窗,周安王拉開窗簾。


    “啟稟王上。”顏太師拱手道:“昨晚雪大,道路泥濘,將士疲憊,六駿乏力,老臣奏請返回王宮,懇請我王允準!”


    “返回王宮?”周安王吃一驚,抬頭看天,“雪不是……不大嗎?”


    顏太師緩緩跪在泥地裏:“王上……”


    大司馬、禦史紛紛跪下。


    王輦的車軸傷了,早該修護,可天子拿不出修車的錢,還有六駿,毛雜不說,且個個老齒……


    聽說齊候來洛陽朝拜,為了維護周王室最後的尊嚴,天子君臣商議,要來到東城門外的迎送亭郊迎齊候。


    沒想到剛剛出了東城門,王輦就陷入了泥潭。


    周安王無奈的歎了一口氣:“寡人知道了,回宮吧!”


    他緩緩起身,走到車頭,一躍跳下,許是動作過猛,打了個趔趄,差點兒摔到泥地上,禦手箭步躥到,扶正安王。


    周安王甩開他,在雪中大步前行。


    顏太師這也緩過神來,緊忙爬起,衝大司馬指指車輦,急急追上周安王,顫巍巍地攙起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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