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圍獵,亞卿高昭獲獐三頭;上大夫田布獲紅狐一尾,花鹿兩頭;中大夫慶陽獲黃羊一對,野豬一頭……”


    逢澤獵場齊國的大帳中燈火通明,身著紫衣的司禮官不斷匯報著齊國卿大夫圍獵的收獲。


    田午坐直了身子,環顧帳中的眾人,開口問道:“江先生因何未歸?”


    田布連忙上前一步,拱手說道:“君上,老臣看到江先生追逐白麋進了密林,不過看看天色,應該也快回來了。”


    “哼,那小子怕是收獲太少,沒有臉麵回來了吧。”高昭冷哼一聲,陰陽怪氣的說道。


    田午眉頭皺起,他如今最厭惡的,就是高昭這種陰謀家,於國於民沒有半點益處,與他父親一樣,隻知道爭權弄勢。


    齊國的貴族勢力根基深厚,而且高昭的父親高伯是請求人殉,自刎而亡的,為了安撫貴族勢力,穩定朝政,田午不得不將高昭封為亞卿。


    齊國的官職是沿用齊桓公時管仲所改革的,六卿、五官分掌國家事務。


    卿是爵位,五官是職位。


    齊國在丞相之下,設立了大司行、大司田、大司馬、大司理、大諫之官等五官。


    分別掌管外交、經濟、軍事、刑法、監察等,增強了君主的統治力。


    在他們之下是大都、小伯、藝人、表臣百司、太史、尹伯、庶常吉士等較為低級的官員。


    大都,管理公室宗親們的采邑;小伯,管理卿、大夫的采邑;藝人,泛指有專門技術的如卜、祝、巫師、工師等官員;表臣百司,泛指在六卿、五官府上執行具體事務的低級官吏。


    太史,撰寫國史、記錄國君和百官舉止,草撰國君的冊命;尹伯,位次五官的總執行官;庶常吉士,位次大夫,是最低級的世襲官員。


    這次與江寒一同出使魏國的田布,爵位是上大夫,官職是大司行,主管齊國的外交。


    如今齊國的相位和上卿之位,都是空閑的。


    高昭也隻是掛了一個亞卿的爵位,並沒有實權。


    ……


    “公之媚子,從公於狩……遊於北園,四馬既閑。”


    江寒正牽著馬,哼著歌慢慢悠悠往回走,馬上還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野人”。


    營中的甲士連忙向田午匯報:“君上,江先生回營了。”


    田午嘴上不說,心裏對白麋的歸屬還是很在意的,馬上走出了大帳迎接。


    田午都動了,其他人也不敢怠慢,紛紛走了出來。


    看到了馬上隻有幾隻野兔,還有一個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的野人,高冠博帶的高昭哈哈大笑,他撫摸著腰間的玉環,指著江寒傲然道。


    “我說的沒錯吧,單騎走馬是下賤之道,果然是比不上堂堂正正的駟馬戎車有效!”


    接著,他便從戰車的起源到君子致師的美感,喋喋不休地說教起來。


    坐在馬上的唐舉都聽不下去了,開口辯解道:“這位貴人,後麵還有一輛輜車呢。”


    正說著,卻聽到車聲轔轔,那輛載著黑熊龐大屍體的輜車正好駛了過來,沉重的熊身壓得車軸咯吱作響,兩匹馬才勉強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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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昭瞬間被打了臉,他瞪大了眼睛,這麽大的一頭黑熊,起碼有十石重,一巴掌就能把人拍飛,換了他至少要帶上五名,不,至少十名虎賁才能將其射殺!


    江寒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等熊掌煨熟了,諸位一定別忘了來品嚐品嚐。”


    顏麵大失的的高昭憋紅了臉,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田午見江寒的獵物中並沒有白麋,眼中不由得閃過一絲失望,周圍的人感覺到了君主的心情不佳,紛紛沉默了下來。


    “江先生,他是何人?”田午指著野人一樣狼狽不堪的唐舉問道。


    唐舉連忙翻身下馬:“相師唐舉,參見齊候。”


    “相師?”看著唐舉的模樣,眾人都忍俊不禁,田午笑了一聲,命令道:“帶唐先生下去沐浴更衣。”


    田午備下了燕饗,差人把江寒請入了帳中,換上常服後,二人相對而坐。


    剛剛人多口雜,田午心中有很多疑問都沒有問出口,以江寒的實力,獵殺一頭白麋,應該是輕而易舉的。


    “江先生,丟了白麋,可是你故意為之?”


    江寒的嘴角微微上揚:“白麋並沒有丟,我把它送給了魏國公子魏罃。”


    田午的瞳孔一縮,想起了狩獵結束後田布對他說的話,馬上明白了江寒的用意。


    田布的原話是:江先生說,若是想讓魏國沒落,隻需要讓魏罃成為魏國的君主……原來江先生打得是這個主意。


    “先生真的打算扶持魏國公子罃上位?”


    “魏罃若是能成魏國的國君,齊國的霸業有望。”


    “先生的謀劃,神鬼莫測,田午佩服。”


    通過操縱一國國君的歸屬來圖霸,是田午想都不敢想的道路,江寒能這麽做,也是沾了熟知曆史的光。


    魏罃這個魏惠王,可是戰國時知名的敗家子啊。


    二人交談著,唐舉沐浴更衣,重新穿戴整齊後,就搖身一變,成了一位仙風道骨的雅士,讓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唐舉拜見齊候,拜謝江先生,今日若非先生所救,我就要喪命熊口之下了。”


    江寒臉上掛著淡笑:“舉手之勞而已。”


    田午哈哈一笑:“先生請入座,與我等共飲一杯。”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見齊候如此平易近人,唐舉很自然的坐到了席間,頗有名士風骨。


    就在這時,魏國的使者來到了齊國的行轅。


    “公子罃捕獲祥瑞白麋一頭,君上特請齊候參與燕饗。”


    田午點頭道:“魏使請回,田午稍後就到。”


    魏國使者離開大帳後,田午與江寒對視一眼,哈哈大笑,隻有唐舉一頭霧水,不知道兩個人笑的是什麽。


    魏武侯從來不是個低調的人,否則也不會如此勞民傷財,擺開大排場迎接齊國君臣前來田獵了。


    在江寒看來,白麋隻是一隻比較珍惜的白化動物,但在這時代的人們眼中,在冬狩時獲得舉世罕見的白色祥瑞,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足以在史書裏記上一筆。


    比如武王伐商,在黃河邊坐船時,有一條大白魚跳進了他的懷裏,同船的周公旦和燕召公頓時下拜叩首直呼此乃大邑商授首我小邦周的征兆……


    又比如西周穆王時,征伐犬戎,獲七白狼七白鹿而歸,作為征服荒服諸戎的標誌,都是充滿象征意義的。


    今夜以獲鹿為名,魏國的這場燕饗的規模被擴大,再擴大。


    燈火通明的館舍中,魏武侯端坐在殿上主座,田午位於次座,江寒和唐舉也都出席,坐在了宴席的末尾。


    魏武侯感覺今天倍有麵子,他在坐上笑盈盈地說道:“魏罃,上前來!”


    “賜弓。”


    魏罃身穿華服,趾高氣昂的來到魏武侯的麵前,在殿內無數道羨慕的目光中接過了那把美輪美奐的雕漆玈弓,及十隻雁翎羽箭。


    他覺得自己像是受到了上天的眷顧一樣,祥瑞都能輕而易舉的獲得,是絕對的天命之子。


    魏罃看著弓上鑲嵌的昆侖玉和綠鬆石、琥珀等絢爛的寶石,決定回去以後,將它好好掛在牆上,一定要掛在最顯眼的位置。


    整個逢澤館舍都坐滿了陪同狩獵的魏齊兩國大臣,擺滿了做工精致的漆木桌案,案上佳肴美酒,香氣撲鼻。


    江寒前世看小說時,總有現代作者秀優越感,覺得古人們根本不會做菜,認為那些專門為貴族服務的庖廚還不如一個後世宅男,穿越後烤串肉,炒道菜,就能被人視若神明。


    他隻想說,天真,實在是太天真了!


    用這種心態來腦補奢靡的先秦貴族生活,就好比清朝時陝西農民想象西太後在宮裏的日子。


    太後她老人家頓頓有白麵饃饃吃咧,吃一塊扔一塊……


    春秋戰國時,平民的飲食他倒是不敢恭維,但貴族的一日三餐,其複雜和精細程度足以讓江寒這個穿越者亮瞎眼,味道也沒差到哪去。


    燉、煮、蒸、烤、漬等做法已經出現,隻是調料沒有後世豐富,烹飪器材還不太成熟罷了。


    按照禮製,待客的燕饗用餐要以膾、羹、炙等為主。


    膾的做法是將新鮮的鹿肉、羊肉或魚切成薄片生吃,孔子也說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選材用捕獲獵物最豐腴鮮嫩的部分,再以銅刀細細切之,力求做到纖如發芒,散如絕穀,積如委紅。


    可惜江寒對生魚片絲毫不感興趣,這玩意吃進去萬一得了寄生蟲病,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以這時代的醫療水平,不死也足夠他喝一壺的。


    膾他也是不敢吃了,不過若把做法變成“漬”,先在黃酒中浸泡一夜,吃時下薑片、蒜泥,蘸醬、醋、蔥韭,倒也十分鮮美。


    羹相當於後世的燉菜,在燉肉時,要加入鹽、梅子幹、醴、酷,也就是豆醬和肉醬等調料,然後放置在鼎中加火煮至爛熟。


    不過對於江寒來說,用商匕勺著煮爛的肉糜入口,再佐以鹹臭相交的牛羊肉醬,實在是有些重口味。


    在他看來,這羹唯一的優點就是……營養?易消化?


    剩下能入口的食物的還有炙和炮,炙是將肉切成小塊,串在竹簽上烘烤,可惜沒有辣椒,隻能以稀有的麻椒,也就是花椒搭配。


    炮是一整隻黃羊,或者鹿獐剝皮剖腹,在內側抹上油膏,以及各種醬類,實之以肉桂生薑、梅子幹棗,用鮮蘆葦纏繞起來,架起來在火上烤。


    至於他獵到的那頭黑熊的肥美熊掌,被帶過來獻給了魏武侯後,現在還在加了蓋的鼎裏,仍未煨熟。


    以這時代的火力,想吃上口熊掌可不容易啊。


    楚成王就等不及吃到就被兒子幹掉了,晉靈公也因為一隻沒煨熟的熊掌而被趙氏弑殺。


    春秋戰國時代的逗比國君們常常因為一口吃的而不得好死,想想都奇葩。


    染指一詞的由來,就是因為鄭靈公請大臣們吃甲魚,故意不給子公(公子宋,鄭國貴戚)吃,子公很生氣,就伸出手指蘸了點湯,嚐嚐味道就走了,表示自己的不滿。


    這年夏天,鄭靈公被公子宋所殺,公子宋以此報了未賜黿羹之仇。


    順便一說,春秋戰國時代的中國人,使用的餐具是刀叉。


    銅削就是小刀,可以切割肉食,此外還有用來戳大塊肉食的銅叉。


    儒家孔夫子有句話流傳的比較廣,叫割不正,不食,可見切割肉食是個技術活。


    在類似砧板的銅俎上割著燉肉和炙炮,蘸銅豆裏的調料吃,還真有點前世西餐的感覺……


    江寒心裏不禁向後世那些腦殘西餐黨、刀叉智商優越論者豎起了中指。


    這群崇洋媚外的洋奴,居然說什麽刀叉是文明,筷子是原始,真是腦抽,這些東西明明都是老祖宗玩剩下淘汰的。


    江寒一邊享用美食,一邊欣賞著宴席間的娛樂活動。


    隻見燈火輝煌的館舍內,一群長袖翩翩的宮裝女子在載歌載舞,到處都是觥籌交錯的聲音。


    魏國的樂師們彈奏起了琴瑟,正是十分應景的《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對於江寒來說,這場燕饗其實隻是開胃菜,接下來還有把唐舉引薦給魏武侯的主菜,魏武侯可是一個極為迷信鬼神卜筮的君主。


    過了一會,歌舞止了,樂聲一變,由清新的《小雅》變為莊重肅穆的《大雅》:“既醉以酒,爾肴既將……君子萬年,介爾昭明!”


    美酒已喝醉,佳肴如此美味,願君上長壽萬萬歲,永葆英明智慧!


    大雅是天子飲宴時才能上的樂章,卻被魏國樂師在私宴上堂而皇之地用了,大大的僭越了。


    不過想想就明白了,春秋時期連小小魯國的卿族季氏都敢搶了天子的舞者去給自己撐場麵,八佾舞於庭,氣得當時年輕的孔子直罵: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今到了戰國,大國的君主更是將天子視為了糞土。


    公族落,士人起,就是這個時代的寫照。


    就連魏擊案上的規格都是七鼎七簋,在鼎簋上也公然僭越,伴著大雅的樂章,殿內所有人一同舉起酒樽:“為君上賀!”


    魏擊今天十分高興,一高興,就飲了不少酒漿,宴席散去後,他已經是臉色發紅,酒意正酣,拉著田午在廊下訴說著他的雄心。


    田午也醉眼迷離,笑嗬嗬的說道:“魏候,今日圍獵時,我齊國的臣子救下了一個名叫唐舉的相師,被我帶了過來。”


    “唐舉?”


    魏擊眯眯起眼睛,他平時最信鬼神卜筮,甘德石申離開魏國後,他苦於魏國沒有這方麵的名士,如今聽說少梁十分出名的相師來了,十分興奮:“快請先生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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