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離的腿被人緊緊抱住……


    他驚得頭皮發麻,倒吸一口冷氣,卻沒發出半點聲音。


    沒人注意到老櫟樹這邊的情況。


    就連一直默默無聲與他寸步不離的宋桓,也伸著脖子朝遠處的人群中張望。


    那裏有隻巨型棕熊正要被殺矢爆頭。


    忽而那棕熊隆然站起,朝天怒嘯,震得山林搖曳,驚得眾人紛紛仰麵後退。


    不待嬴況舉起重弩,不管獸人史的長矛如何威脅,也不由拖拽它的士伍們樂不樂意,棕熊可勁兒撒開了腿,全力猛衝,直朝老櫟樹狂奔而來。


    把企圖拉住它的士伍連連帶倒,更多的人要去搶拽繩子,也接二連三滑脫了手。


    它這動靜,不說地動山搖,也有山搖地動了。


    至少將離是這麽認為,他此時才是驚懼交加的那個。


    而抱住他雙腿的也不是“人”,是一個熊孩子。


    是這棕熊的幼崽。


    哼哼唧唧半天,在樹洞裏搗來搗去裝神弄鬼的,就是這個小家夥。


    還沒將離的腰高,撲不倒他也弄不傷他,卻讓他從頭到腳徹底涼涼。


    帶著幼崽的母熊,那就是輛坦克啊。


    這“坦克”現在心急如焚,狂撲猛衝。


    它根本不打算停下,而是要把這個敢動它孩子的人,一頭撞扁在老樹上,撞爛在那張人臉一樣的樹瘤上。


    “公子!”


    “九原君!”


    眾人來不及多做反應,隻能眼睜睜看著巨熊朝他闖去。


    嬴況也心頭一緊你這會兒可別死了給我添亂!


    將離腦中一片空白,若此時眼前是個人,哪怕是無名那樣的大塊頭,他也能想出一二門路來保命。


    可如今這頭龐大的棕熊,就像一隻變異的史前怪物。


    把他的視野踏得傾斜晃動,震得他腦中嗡鳴,讓他直愣愣地定在當場。


    將離已然絕望,閉眼浮現出一張雲娘的笑臉,深吸一氣。


    然後手邊毛茸茸的一軟,摸到一隻耳朵……


    ……


    ……


    人們見那上下劇烈顛簸的熊腚突然一屁股坐下,巨大的慣性帶動這座山一樣的身體向前滑動。


    按將離的理解來說,那是用腚在抱死刹車。


    橫豎都是一死,左右閑來無事。


    將離拎著那隻耳朵,把崽子抱起,托著腋下反舉到麵前,讓這熊孩子罩著自己,讓它和它老娘直直對視。


    盡管他曾聽說,大熊要是瘋起來,連親兒子都撕。


    這隻棕熊幾乎快要瘋了,可它瘋得還不徹底,還沒到撕兒子那步。


    硬是奇跡般地刹停,待它停穩,他麵前就充斥著從它口鼻呼出的臭氣。


    就連這棕熊坐在地上,將離都要仰視它。


    他便把小熊高高舉起,來擋住母熊充滿不解怒意的俯視。


    熊孩子“嗷嗷嗯嗯”蹬著腿,身上的肉鬆鬆軟軟,它比看起來得要沉很多。


    棕熊不知道怎麽想的,與孩子碰了碰鼻,恢複了四足站姿,又開始急促呼氣。


    將離從熊孩子身後露出半張臉,勉強笑道“你……好?”


    它一臉鄙夷,張嘴低吼。


    積年的口氣與陳腐的胃容物混合而成的生化武器,空氣炮一樣衝刷著將離麵門。


    幸好中間還隔了個熊孩子,自己才免於直接中招。


    遠遠的一群士伍都不敢貿然上前,怕驚擾到巨熊,怕它一口吞了九原君,紛紛看向白進,等他指令。


    白進朝重弩手打個手勢,示意他們悄聲上前。


    這時候誰也不會去管嬴況那個“不準有一個矢孔”的要求,連嬴況自己也緊張起來,端起重弩伺機發射。


    趙無風揣著袖子斜眼看去,他與夜塵和無名是距離將離最近的人。


    從他幾人所站的角度,可以看到將離舉著小熊跟母熊念念叨叨,隱約聽見些隻言片語,愚蠢至極。


    “你有幾個小孩兒呀?”


    “我要是死了,不僅你會被人殺了做羆裘,你孩子也會被人剝了做帽子,你好好想想……”


    “今天不管你吃不吃我,你都是活不了的,要不你先放我走吧,我還能保你孩子一命。”


    “你不為你自己想想,也要為你的孩子想想啊……”


    “等一下,這是你家孩子吧?親生的麽?獨生的麽?”


    趙無風深吸一口氣公子將離怎麽變成這個樣子,白長了一副跟先帝一樣的臉。


    隨後緩緩歎出,看著將離和熊的方向,輕念一個“去”字。


    他身後二人立時領命,縱跳兩步落到棕熊左右兩邊,同時扯起拖在它脖子上的粗麻繩,大喝一聲向後猛拉。


    那棕熊還在人模人樣地聽將離講道理,冷不丁地脖頸向後猛仰,原本的四足站立被生生拽得坐下。


    將離見機,果斷從旁邊空處躥出。


    蹬腿狂奔,跑到趙無風身邊,手裏依然緊緊抱著熊孩子。


    趙無風聞到他倆身上濃重的獸味兒,憋住氣向邊上走開兩步。


    無名一人力氣頂三人,和夜塵通力將它暫時牽扯住。


    那棕熊被拉得火冒三丈,強扭著轉身,想要掙脫這兩人。


    白進率領士伍疾奔上前,很快又將棕熊重新製服。


    那家夥流了不少血,尤其是連中三匕的那個傷口。


    剛才的好一陣狂奔,讓它血流加速,此時已經浸染了整條腿。


    它被人們呼嗬著,用長矛威脅著,用繩子吊拽著,漸漸地不再掙紮,極其緩慢地伏到地上、


    重重喘氣,鼻子一陣猛嗅,在努力尋找些什麽。


    然後確定了一個方向,耷著腦袋看去,視線從無數條人腿中穿過,就可以看到小熊,雖然也隻是掛拉下來的兩條腿。


    嬴況舉著重弩過來,叫兩邊士伍讓開一點,又走遠幾丈,他還要一矢射頭。


    “叔父且慢。”


    將離喊住他,抱著小熊跑來,蹲在棕熊麵前,送它們母子告別。


    棕熊和周圍這些被稱為“人”的動物相比,是最龐大的一隻,卻也是最弱小的一隻。


    此時嗚咽著抬頭,累起一道道深刻的抬頭紋,眼睛在熊孩子身上打轉。


    嬴況有些翻白眼,手指搭上機括“你讓開。”


    “可否饒它一命?”


    “不可。”


    “獵不殺孕幼、母子。”


    “冬狩沒那麽多講究,遇見即可殺。”


    “叔父就那麽缺一件裘麽?”


    “是羆裘,而且不是‘缺’,是‘要’,本君想要,本君就要殺。”


    “這個小的不能殺。”


    嬴況偏開一步,不再和他囉嗦,從側麵瞄準熊頭“你留著玩兒吧,我隻要這大的。”


    話音未落,機括就已扣下……


    殺矢射進堅硬的顱骨和柔軟的腹部,完全是兩種感覺。


    沒有那種腸穿肚破的驚心,沒有血屎飛濺的慘烈,頭也沒有爆開。


    那殺矢伴隨著悶重的骨裂,從棕熊右眼斜上一寸的眉骨射入。


    眼球被擠壓出眼眶,暴突出來,然後慢慢滑下,被幾根紅的、青的血管、筋脈勉強吊著。


    被射進殺矢的地方出現了深深的塌陷,那是傷口周圍的顱骨粉碎的表現。


    將離懷中的小熊吱嗚吱嗚地扭動、掙紮、抗議,他默默捂住它的眼睛。


    濺出了些血,不算多,把將離和小熊臉上濺得斑斑點點。


    在殺矢射入熊頭的幾秒之後,將離清晰地感受到從這棕熊口中徐徐吐出的最後一縷生氣,正在慢慢消散,化作微塵。


    那棕熊突然動了一下,是獸人史們的拖拽。


    他們要將“勝利果實”捆綁入網,再運回主場,當晚就要剝皮剁掌。


    宋桓見主人臉上有血,趕忙掏出帕子給他擦臉。看書 .uuanshu.co


    之後看了眼小熊,也順帶在它臉上抹了一把。


    嬴況終於得償所願,心情大好,過來逗弄將離懷裏的小熊,邊道“唉,這崽子絨毛不錯,可以做頂裘帽,與它母親正好配成一套。”


    小熊呆呆的,還伸手跟他互動。


    將離麵色不豫,抱著小家夥轉了轉身,不讓嬴況碰它。


    “你看你,還是小孩子脾氣,先帝教你多少遍了?不要濫仁不要濫仁,飛禽走獸生來就是要被人獵殺的,不殺它們,我們以何為食、以甚作衣啊?


    “什麽田獵的規矩那都是廢話,就說上林苑,現在裏麵開了鹿苑,專門為陛下養小鹿,養到半歲給陛下殺。


    “他愛聽那母鹿的淒叫,聽了就開心,開心了就勤學,勤學後——喲,講多了講多了,不能再跟你說了,走,晚上吃羆掌。


    “哦不,今天怕是來不及了,明日,明日就去你說的那什麽飛鴻閣,楚酪加羆掌,讓這小崽子也嚐嚐,嚐嚐它阿娘的滋味,哈哈哈哈哈。”


    嬴況大笑著走遠,將離捂住小熊的耳朵,把它抱緊在懷裏,低語道“這都什麽爛親戚啊。”


    那小熊拱出腦袋,舔舔它下巴。


    將離輕笑一下,擦著它腦門上一撮沾了血的毛。


    他再也不辦田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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