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炎熱的夏秋季節,不可能有人跑到這椒房中來。秦亮隻等著、辛敞和那婦人自己離去。


    不料牆外婦人的聲音隨即道:“我們在此等一會看罷。”


    秦亮忍不住在心裏暗罵了一聲,若非身邊的人是王氏,他非得弄出點動靜來、讓人知難而退。


    手肘支撐在木櫃上的王氏轉過頭來,神情複雜地看著他、輕輕搖頭示意。秦亮隻得離開了原地,王氏長長歎出一口氣、隨即掩住了口鼻屏住呼吸。片刻後秦亮找到了一卷竹簡,一看竟是房鍾術之《素女經》,但這屋子裏也沒有別的書卷,隻好湊合著拿起作為道具。他走到王氏身邊耳語道:“那我先出去。”


    王氏的臉色還是像飲了酒一樣,不好意思地垂目輕輕點頭回應。


    秦亮的袍服袖子寬大,他垂手拿著竹簡放到前麵,深吸一口氣慢慢走出了椒房。


    此時他的感受,便好像麵前擺著一盤烤肉,顏色金黃焦酥、散發著美拉德反應的香味,剛吃了幾口,結果有人把盤子端走了!隨之擺上了一道化學題,請教一下該怎麽做。又像是淩晨時分,剛剛睡熟,上鋪的人把他叫醒,眼皮都睜不開,別人卻說想聊一下世界局勢。


    他就這樣挺著浩然之氣,從過道裏走了出去。隻見木案前麵跪坐著兩個人,辛敞是大將軍府的掾屬,秦亮當然認識。另外有個年長的婦人,一眼看去、秦亮便想到了辛憲英!


    婦人比辛敞的年齡大很多,但兩人長得有一點像,尤其是平整的額頭,簡直一模一樣。而許多人的額頭是有弧度的、可稱天庭飽滿。


    可能不隻是麵相,那婦人的頭發上、還係著布帶作為裝飾。這種少見的打扮,很容易讓秦亮想起,辛敞也喜歡戴布巾、不戴冠,一家人總有些相似的愛好。不過今日辛敞沒有戴布巾,戴著小冠。


    憲英剛才正欠身看木案上,上麵擺著先前秦亮展開放在那裏的地圖。


    這時兩人也轉頭看過來,先後從筵席上起身,稍退一步,向秦亮揖見。


    秦亮露出一點微笑,故作從容地走了過去,用寬袖遮住竹卷《素女經》的文字部分,“剛才我就在裏麵的椒房,去找一些文書,讓二位久等了。吾與泰雍朝夕相處,都不是外人,入座罷。”


    辛敞引薦道:“大將軍,此乃家姐辛憲英。”


    憲英再度揖拜道:“妾得麵見大將軍,幸甚也。”


    秦亮跪坐到正位上,將手裏的竹卷放在手邊地上,這才隔著木案拱手道:“久聞辛夫人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夫人賞光赴宴,榮幸之至。”


    憲英跪坐到了正對麵。秦亮跪坐在弧形小木凳上、雙腿是分開的,他忽然覺得,如此麵對這位年長的婦人、有偎褻嫌疑,但她自己坐在那裏的,秦亮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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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敞在姐姐身邊入座,說道:“家姐時常稱讚大將軍才德,今日姐夫來赴宴,家姐才讓仆引薦、能與大將軍見上一麵。”


    果然見憲英微笑著觀察著秦亮,目光明亮有神,一雙丹鳳眼還頗有幾分英氣。


    秦亮也鎮定地看著她。不太看得出憲英的年齡,但她估計有五十好幾了,因為秦亮以前聽說、她四十幾才生孩,稍微一算時間,便能大致算出她的年齡。


    她的氣色很好,看起來很健康,衣著樸素卻很講究。秦亮一眼便察覺,她的臉上有不明顯淡妝,嘴唇上略微抹了胭脂。難怪四十好幾的時候,還能讓太常羊耽有興趣讓她懷上。


    兩人相互打量了一會,秦亮輕鬆地笑道:“不知在下於辛夫人眼中,能評幾品?”


    辛敞隻當是玩笑,頓時笑了一下。


    憲英則道:“妾一介婦人,不敢越殂代皰,不過是在自家裏閑談罷了,大將軍不必當真。”


    秦亮道:“我是好奇地隨口一說,沒那麽嚴重。何況辛夫人一定是品評得準確,才會在士人之中頗有名氣。夫人巾幗不讓須眉,才德不下丈夫,若是大丈夫之身,朝廷用夫人典選舉、定然可以勝任。”


    憲英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拱手道:“不敢當。素聞大將軍知兵善戰,如今親眼所見,更覺氣度不凡、寬厚隨和。”


    秦亮不動聲色道:“還是要看人,司馬家的人就不覺得我寬厚。但泰雍與我相善,日常陪伴左右、盡心輔助,彼此感情甚篤,我自然也會對辛夫人以禮相待。”


    她聽到這裏,眼角微微向上揚了一下。


    憲英不僅姓辛,在羊氏等家族中也是說話管用的人。不說別的,羊徽瑜就說她與司馬家聯姻、之前便有辛憲英點頭的原因。憲英是不是愛點評士人、是不是在輿情上有影響力,秦亮不管,隻要她別與自己作對就行。


    憲英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看著秦亮微微點頭,接著說道:“剛才妾見案上的圖是展開的,一時興起便上前觀之,大將軍勿怪。”


    秦亮隨即恢複了客氣隨意的語氣,說道:“無妨無妨,不少圖都在泰雍那裏。”


    辛敞也道:“大將軍府的軍用圖,我那裏有很多。”


    憲英道:“大將軍日理萬機,宴會之日仍在處理軍務。朝廷有大將軍輔政,定可長治久安。妾一介女流,打攪大將軍了。”


    秦亮真的不是裝模作樣、想沽名釣譽,便如實道:“尋常人就算親自登門拜訪辛夫人,恐怕也不得見。夫人願意來,我真的很高興。我也不是那麽忙,正好揚州有書信來,才臨時與人談了一會正事。”


    他心道:我平常有的是時間,但汝來的不是時候、使得我不上不下。


    憲英又看了一眼案上的東興地圖,意味深長地說道:“昔日大魏將士在東關吃了大虧,聽吾弟說起、大將軍有意反擊諸葛恪,妾很期待,大將軍會如何大獲全勝。”


    秦亮道:“借夫人吉言。不過影響戰場的因素太多,戰爭總會有風險,吾等唯能謹慎處之、盡力而為。”


    憲英遂緩緩頓首道:“妾不敢多叨擾,恭請告退。”


    辛敞也跟著行禮。


    秦亮還禮道:“宴席快開始了,請夫人隨意宴飲遊玩。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海涵。”


    憲英又道:“多謝大將軍盛情。”


    姐弟二人離開了裏屋。秦亮順手拿起《素女經》,返回椒房、把這東西放回去,畢竟不是什麽雅物。


    王氏馬上依偎到秦亮懷裏,問道:“走了?”秦亮沉聲道:“走了。”她把白皙的指尖放在秦亮的胸襟上,抿了一下朱唇小聲道:“要不我幫一下仲明?”秦亮想了想道:“時間已然來不及,我先走,卿等一會再出門。”王氏摟住秦亮,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道:“去罷。”


    過了一會,秦亮便離開了西廳,進了正堂大門,從西側的夾道走廊行走,然後現身在木台上位一側。正堂裏的席位上、已是高朋滿座,見到秦亮入席的人們,紛紛朝這邊拱手。


    秦亮收斂先前的各種情緒,一臉笑容地點頭致意,然後拱手還禮、跪坐到了正位。此時歌舞已經開始了,他遂先饒有興致地欣賞舞蹈,等著開場的雅舞結束。


    至於淮南的戰事,並不會影響今日的宴會。因為戰場遠在千裏之外、洛陽的任何措施都要以月計,秦亮即便做出緊張關切的樣子,也隻能是表麵功夫,什麽作用都起不到。


    所以幹脆別掃興,維護好眼下的宴會氣氛,方是正事。


    漢中之功已過去好幾個月,慶功宴失去了時效性,秦亮今日宴請的名義、亦非慶功宴。不過開場的舞蹈,倒是《舞德》。


    這是一種雅舞,伶人執盾牌、斧鉞為道具在中間跳舞。盾牌叫幹、斧鉞叫戚,所以又曰幹戚之舞,屬於尚武的節目。其中的“德”字,起初說不定是、用狼牙棒敲人比較嫻熟的意思。“咚咚咚……”的鼓聲節奏清晰,舞者衣著原始,動作奔放不加修飾,時不時竟發出“烏魯”野獸般的叫聲。從衣裳到動作,毫無東方典雅的元素,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什麽邊地少民的舞蹈。


    但它就是古老的華夏族舞蹈,人們沉浸在其中時,仿佛看見了千百年前的場景。原始的華夏先民,他們裹著獸皮、拿著木棍石頭,叫喊著衝出了部落、衝出了大河流域,披荊斬棘,前赴後繼,在版圖上不斷擴散。


    憑借聚集沒有異味的體質、農牧雙修的組織度,等等可以長期在野外能歌善舞的天賦,用歌舞感化的德行力量、擴張到了九州之地,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得有萬裏疆域。


    直到貧瘠的草原、荒蕪的隔壁沙漠,無盡的東海、高崧的雪山。


    不管怎樣,若論活得長、還得此地之人,總比那些滅族了、人都沒了的族群好不少。


    這時秦亮回過神來,發現表叔令狐愚已坐在旁邊觀舞。秦亮遂側身靠近,微笑道:“今日安排的第一場歌舞,倒還挺應景的。”


    令狐愚看了秦亮一眼,見他麵帶笑容、微微一怔,點頭道:“淮南發生的事,我剛聽說了,確實應景。”


    廳中的歌舞漸漸停止,舞姬退下。鍾會端起酒杯揖道:“大將軍率虎賁之師,厲中軍之眾,並雍涼之兵,用力討賊,全取漢中、陰平、武都三郡,仆喜不自勝,請為大將軍賀。”


    眾人紛紛道:“去歲西線大勝,大將軍名震天下,為大將軍賀。”


    “好,好。”秦亮舉杯回應了兩聲,與賓客們一起同飲,然後才說道:“今日隻飲酒為樂、歌舞助興,諸位不要拘謹。”


    說罷一個戴麵具的女子擊掌三次,另一批長袖飄飄的舞姬、很快便魚貫而入。琴聲響起、笛聲加入,輕快柔美的氣氛,頓時取代了剛才的原始野性。


    要等大夥多喝幾巡之後,待酒興上來了,節目再換盤鼓舞,到時候賓客也可以上場跳舞,氣氛會更加歡樂一些。


    不時有人端著酒杯上來敬酒談笑。令狐愚想回自己的席位,被秦亮一把拽住,讓他陪在這裏。王金虎沒來,令狐愚的酒量也不錯。


    自從羊祜引薦了尚書郎中鄭小同之後,鄭小同也來大將軍府赴宴了。他走到上位幾筵旁邊,與秦亮令狐愚對飲,閑談了幾句。


    秦亮忽然問道:“孔文舉(孔融)是不是令尊的舉主?”


    鄭小同點頭道:“當年先父受舉孝廉,正是在北海郡。”


    聽到舉孝廉,秦亮不禁轉頭對令狐愚道:“孔文舉好像說過父母無恩論。”


    鄭小同道:“孔文舉獲罪,其中便有這一條罪狀。”


    當然孔融之死、與言論無關,他的主要問題在於看不起曹操。


    秦亮想了想,孔融因為小時候表演行為藝術、被父母強迫讓大梨給其兄(孔融讓梨、臥冰求鯉,在秦亮看來都是需要推廣花費的藝術),所以孔融長大了想起那隻水靈的大梨,憤而說出父母無恩論?


    但應該不是這麽回事,自周天子之後,孝其實才是曆朝曆代秩序的基礎,因為它是最底層的生產關係。不過孔融敢說、敢瞧不起曹操,也是個性情中人,應該並未把儒學純粹當作工具。


    秦亮便道:“孔文舉說出此番言論時,其父母早已過世,況且他出身高門士族,是為人父母的角度阿。”


    令狐愚立刻讚同道:“仲明言之有理,孔文舉或許是看不慣一些士族豪強,倚靠父母之恩、胡作非為。”


    秦亮恍然道:“往往認為自己是施恩者,更願意為受恩者收拾爛攤子。”


    鄭小同道:“大將軍可稱予若觀火。”說罷又把斟滿的酒杯舉了起來。


    這時正堂上已是鬧哄哄一片,賓客們相互祝酒,宴會漸漸進入狀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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