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令君已從榻上坐了起來,拿被褥裹在身上,雖是衣衫不整的時候,挺拔雪白的脖頸看起來、卻仍有端莊的氣質。玄姬離開了梳妝台前的筵席,輕輕坐到塌邊。


    這些朝政天下事,諸公是不願意對婦人說的,連王廣也會當眾說薛夫人、頭發長沒見識。但秦亮偏要對女郎說,暫時反倒不願意與別人談論此事。而王令君與玄姬也願意聽他說話。


    一時間秦亮倒已理解,為什麽那天淩晨、王玄姬會願意傾述她兒時在外麵成長的經曆了。


    秦亮再次開口道:“現在大魏國勢頭最好的家族,便是河東並州士族。司馬家拉攏和結交的大族,最有實力的也是河東並州那幾家。


    而王家本身便是並州士族,彼此之間多有聯姻、結交。卿之祖父在這個關係網中的地位、完全不比司馬懿低,直接威脅到司馬家的勢力屏障。曹爽一旦倒了,司馬家掌握中|央大權,必欲除王家以絕後患。”


    王令君怔了一會,忽然問道:“君有這種想法,為何還要與王家聯姻?”


    秦亮道:“外舅(王廣)示意姻緣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與王家聯姻。我成婚,隻是因為看上了卿這個人。”


    王令君聽到這句話似乎很受用,久久注視秦亮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眼神很坦然,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心裏有誠意、眼神自然亦如是。


    借著青瓷油燈的光,秦亮轉頭看了一眼塌邊的王玄姬,“我覺得對一個人動心,隻需要一兩麵之緣。當然相處是另外一回事。我見到卿等二人,都是立刻便很動心。不過動心,往往也不會有非分之想,她若完全不給希望、那也隻是看看而已。因為明知做什麽、都是無用徒勞之舉。然而外舅(王廣)暗示我,給了希望,所以才會有媒人提親的事。”


    玄姬側目向秦亮,她的臉頰微紅,一聲不吭。


    王令君輕聲道:“君也應知,家父有些嫌君出身,倒不想、君也嫌王家連累。”


    秦亮笑了一下,道:“倒沒有嫌王家。我是明知故犯,自然也不可能後悔。就算終將無法改變什麽,死了亦不後悔,反正卿等還要陪著我好些年。以前我就說過,人生隻是個過程,長短而已,珍惜眼下也很重要。”


    王令君聽到這裏,潔白的牙齒輕輕咬了一下嘴唇,把光的手臂一下子伸出來、要拉秦亮的手,被褥一下子往下一滑,她又下意識地拉上來、一手把被褥按在心口。


    玄姬開口輕聲道:“仲明說過的那一席話、不全是說情意與許諾,卻也是在說謀略成敗。”


    秦亮伸手握住玄姬的手:“事關性命的重要因素,當然應該考慮到許諾裏。”


    王令君幽幽道:“君確實不是信口之言。”


    “我又不會騙你們。”秦亮道。


    三人沉默了一陣,夜靜如水,天亮前的淩晨,光線尤其黑暗。唯有那青瓷燈裏的一朵火光,在秦亮的眼睛裏反射著略微抑鬱、又坦然愜意的目光。


    王令君道:“不過君也不要太憂心,畢竟是很久以後的事。”


    秦亮點頭道:“是阿。朝廷裏應該有人能察覺到、局勢的危險不穩,但多半也覺得那是以後的事,不願想太遠。”


    他接著說,“但我們也不應坐以待斃,起碼要做些準備。我得先鋪攤子,具備一些實力,待有機會時、才能做點事。否則僅靠三寸不爛之舌,經常不好用,有時候說得是有道理,當|權者偏不聽,也沒辦法。曹爽就是那樣。”


    玄姬對王令君道:“仲明說得很有道理,我相信他的看法。他在淮南的作為、我從前廳奏報中看過,確是頗有謀略。可惜大將軍不用他,真是自作孽、該當絕。”


    秦亮神色尷尬道:“唇亡齒寒,他絕了,我們也危險。這事搞得,明明挺厭惡他,偏還願他好。曹爽不死,他就一直都是司馬家的最大敵人,輪不到王家倒黴。”


    他沉吟片刻,又道,“目前我的處境,是兩邊都進不了心腹圈子。曹爽不太信任我、也不想重用,司馬氏對曹爽府掾屬出身者,當然也該有所保留。


    有一個辦法能得到司馬氏的信任,便是做出什麽與曹爽決然之事。但我那樣做、並不明智,因為我的目標不是完全依靠司馬氏……孫禮將軍倒可以考慮這條路。因此要說我選擇哪一邊,那隻能是王家。但是我也要逐漸靠攏司馬氏,謹防曹爽倒的時候、我們立刻跟著曹爽倒黴。”


    王令君問道:“君認為,曹爽一定會輸嗎?”


    秦亮想了想道:“輸的可能仍然很大。”


    他繼續道,“司馬家與曹爽府,其實目前還在陽謀階段,便是明擺著鋪攤子,各自積攢勢力、爭奪重要權力、監視對手,博弈都在明麵。曹爽府還有優勢。


    但這麽鬥下去,時間會非常漫長,十年二十年也可能分不出勝負。司馬懿年紀大了,恐怕不願意帶著這麽大的懸念進墳墓,估計最終仍是陰謀政|變、突然一擊。


    陰謀則講究的是快、短、狠。整個過程就像長蛇陣,在關鍵節點上很脆弱,風險極大。因此謀劃不能太複雜,過程越長、關節越多、參與謀劃的人越多,越容易出差錯。一環錯,全盤亂。謀劃的人須要少,做法要簡單而直接,盡量減少出錯的環節。


    但凡領兵打過仗的人,都知道複雜的戰場上,將帥隻能掌握關鍵決策和方向,有太多不可掌控的因素、會影響戰役結果。大家都在賭,勝率高低而已。


    司馬懿這種帶兵經驗豐富的人,反而更懂得怎麽搞陰|謀,他不會把政|變弄得太複雜。這方麵曹爽多半不是司馬懿的對手,我看他安排的事,有些事環節也不多,卻仍是漏洞百出。”


    秦亮稍作停頓,又道:“而我眼下也在鋪攤子的時候,隻能一邊苟且,一邊想辦法積蓄點實力,做好各種準備等待時機,隨時根據情勢的發展、調整方向。不然手裏沒人沒實力,隻能做謀士,部署不了什麽決定性的大事。


    緣由也是我剛才說的那樣,有些事一旦啟動,便不能把線索做得太複雜。不僅容易出錯,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況可能會發生各種無法預料的變化。譬如以前我就完全沒想到、會與王家結為姻親。”


    玄姬的聲音道:“沒想到仲明心裏,還想著這麽多艱難而複雜的事。”


    王令君低聲道:“君盡力而為可矣,以後妾願與君生同衾死同穴。”她說罷側目看向玄姬,“姑有什麽話對我們說嗎?”


    “再等等罷,今天時辰已不早。”玄姬抿了抿朱唇,接著回頭一看,說道,“我真得走了。”


    秦亮從胡繩床上起身,說道:“我去送送姑。”


    王令君點頭道:“嗯。”


    兩人出了臥房,沿著庭院一側的廊蕪走到門樓,果然又見莫邪在那裏打瞌睡。門樓的大門是閂了的,莫邪坐在門後麵。秦亮與玄姬都沒出聲,莫邪還沒注意到。


    於是秦亮再次一把摟住了玄姬的腰,親吻她時把手按在了她的胸襟上。過了好一會兒,莫邪終於醒了,愕然看著眼前的情形。


    玄姬輕輕推開秦亮,在他耳邊道:“今晚妾會再來。”


    她快步走了門樓,在轉角處又飛快地回頭看了一眼,秦亮仍站在門口目送她的背影。這時莫邪把門樓重新關閉,紅著臉站在原地,片刻後抬頭小聲道:“妾絕不會說出去。”


    秦亮點了點頭,迎著淩晨寒冷的微風回到臥房,迅速脫掉袍服鑽進被窩。他擁著此時的令君,回頭看了一眼門窗外的光線,又有不想去上值的衝動。但終究也隻是想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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