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塵蒙蒙的房屋裏再次安靜下來,如同從一開始就是這麽無聲無息,“沙沙”的小雨聲卻從從外麵傳了起來,微微打破了寧靜。其實雨聲一直都在,隻是人們聽不聽得見而已。


    王玄姬俯麵對著一隻舊櫃子,此時正慢慢地轉過身來,動作有些吃力好像站得不太穩,她埋頭在秦亮麵前默默地整理儀表。兩人都沒有說話。


    秦亮麵有愧疚之色,但道歉的話之前已經說過兩遍,再說好像顯得很囉嗦。何況如果隻是道歉、又不打算痛改前非,有什麽用?


    王玄姬用指背輕輕斂了一下臉頰上濕|漉漉的青絲,看了秦亮一眼,沉聲道:“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不要這樣了。不太好,像什麽話?”


    秦亮用力點頭,上次確實是無意,這回大白天的、也沒喝酒,真沒法找借口。


    王玄姬觀察著他的慚愧神情,道:“最怕的是有身孕。”


    秦亮道:“確實太衝動,某些時候,真沒顧得上後果。君所言極是,那樣的話更嚴重。”


    王玄姬幽幽歎了口氣,小聲說道:“我不想這樣就懷上,會讓我想到阿母,我很厭惡她的作為。她就是靠肚子,強求王家收留,王家還嫌棄她。好輕賤,又可憐。我絕不會用這種法子脅迫卿、要求卿做什麽事。”


    秦亮頓時有點吃驚,他是第一次聽到、一個古代人這麽說自己的母親。不過大魏朝的忠孝早就崩壞了,好像說說也沒事。秦亮還是一如往常,隻是應了一聲不置可否,表示願意聽對方說話。


    而且王玄姬的聲音特別好聽,隻是聽她的聲音本身就是一種享受,內容反倒不用太在意。不過她說話,確實常常不怎麽符合禮,她說那些話什麽賤之類的,王令君肯定不會說。


    此時秦亮臉上的表情,應該又是愧疚、又是有點擔憂。王玄姬看著他的臉,又說道:“卿不要一直覺得愧疚,老說什麽對不住。我從頭到尾沒怪罪過卿,卿怎麽不信?我不想看到、卿為了這些事不高興,不想看到卿難受,真的不要再在意了。”


    秦亮聽她這麽一說,出了事還關心他的感受、為他作想,頓時有一種被寵了感覺,心裏暖洋洋的。他看著王玄姬的臉,說道:“我信。”


    王玄姬鬆了一口氣,說道:“卿真的沒有傷我。我都不怪卿對我做的事,卿還整日懊悔什麽?”


    秦亮脫口問道:“那天我告歉,提到那件事,君怎麽傷心得流了眼淚?”


    王玄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沉聲罵道:“蠢死了!”


    秦亮正在琢磨自己是不是真的蠢,他隻覺王玄姬的話、似乎比王令君的還要稍微複雜一點。王令君會暗示,但大概不會口是心非、也不會在秦亮麵前說謊話。


    而且秦亮感覺自己有點不正常,為什麽會喜歡被別人罵、被人瞪呢?或許隻是因為王玄姬那鳳眼、即便生氣時的目光,也能讓人感覺很美。換一個人這麽對待秦亮,他應該不喜歡。


    不等秦亮回答,王玄姬便催促道:“卿快走罷。我稍作收拾,一會從回廊徑直出庭院。”


    相比王令君的平穩雍容,王玄姬說話做事確實都要麻利很多、也更急躁一點。女人對比較會不高興,好在秦亮從來不說出來,隻是在心裏想想而已。


    秦亮隻得揖拜告辭,轉身向房門走去。他走到門口時,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王玄姬,王玄姬正在默默地用手收集那些落在櫃子、幾案上的灰塵,然後灑在地上。


    循著來時的路,秦亮走到對麵的火熏木地板路上,然後走了一會兒便推門走進屋,重新把門閂上。若非王玄姬帶他走過一遍這條路,他根本不知道角落裏還有一片天地,甚至連這道門的存在都沒太注意。


    在臥房裏呆了一會兒,秦亮牽起袍袖自己聞。但是他聞著沒味、也會失真,因為人一直聞到同一種氣味就會嗅覺疲勞;而如果別人一下子聞到,便很容易聞出來,特別是女人。


    秦亮有點心虛,想換一身袍服,但這換下來的衣裳不也會被人發現嗎?他不可能自己在那裏洗衣服,太奇怪了。


    他在屋子裏來回踱了幾步,忽然意識到,王令君應該根本不會為了這事、跟他鬧。古代婦人的觀念,跟後世還是有很大區別。秦亮心道:王令君沒有騙過自己,我也不騙她。


    秦亮厚著臉皮,調整了一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態。


    他也不換衣服,走出房屋,便向東邊隔壁的閣樓走去,王令君沒事的時候喜歡呆在閣樓上。果不出所料,秦亮走上木梯,便看到王令君在讀書,侍女們安靜地站在旁邊、正無趣地看窗外的風景。


    秦亮能感覺得出來,王令君最近的心境是一天比一天好,佛經也不抄了。他本不想給王令君找不痛快。


    果然王令君跪坐在筵席上、向秦亮揖拜後,隻看了他一眼,就不知從哪裏看出了細節。她立刻揮手道:“你們先下去罷。”


    兩個侍女彎腰道:“喏。”


    等了一會兒,王令君已放下手裏的簡牘,問道:“我姑呢?”


    秦亮道:“走了。”


    王令君俯身把頭靠過來,輕輕聞了一下秦亮的袍服。她這個姿態,後腰出現的內弧線顯得腰更柔軟美麗,裙子後麵的絲絹料子也繃了起來,秦亮看在眼裏,頓時呼吸節奏有點不穩。但兩個女子在他心裏來來回回,他覺得有點混亂。


    “君抱過她?”王令君問道。


    秦亮點頭,心道:不僅抱過,還讓她傷心地哭了幾回。但王令君平素說話、一直都挺顧及體麵,可能說抱過隻是一種委婉的說法而已。


    不出所料,王令君接著便說:“我也不怪她引|誘夫君,知道了夫君的好,是容易經常想著。”


    秦亮心道: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主要是王令君說話的方式、通常都很溫柔,有時候不容易分清好話歹話。


    但王令君對這方麵懂得不多、她隻會推己及人,其實事情不僅是男子的原因,若是婦人自身體質有點問題,或身體不好,那誰都打動不了她的心。就跟男子一樣,一個身體不行了的老頭,看到什麽美女都不起作用。


    兩人麵對麵跪坐著,有一陣子沒再說話。秦亮轉頭看著窗外,風一陣一陣的,毫無規律。起風時、小雨被吹到樹梢上,聲音忽然就變大了,很快又消停下去。


    王令君清澈的聲音道:“夫君一向是個做事沉穩、知道後果的人,我本不想多說,但……萬一事情敗露,世人會恥笑王家。即便沒傳出去,我們在祖父、阿父麵前也不好交代。”


    秦亮道:“卿言之有理。”


    王令君“唉”輕歎了一聲,說道:“姑是個可憐人,夫君不要傷她。”


    這是王令君第二次這麽說類似的話了,按照秦亮對王令君的了解,她是真心的,不會為了好聽而說謊。秦亮便點頭道:“我記住卿的話了。”


    倆人再次沉默下來,都不知道該怎麽妥善處理。


    到了晚上,秦亮又在王家過夜,依舊住在王令君出嫁前的那間閨房裏。王令君身子不適,他便吹滅了油燈,從後麵擁抱著她,準備睡覺。


    黑暗之中,背對著的王令君忽然開口道:“你們在哪裏?”


    秦亮道:“西邊有道小門,可以通隔壁那棟房子。”


    安靜了片刻,王令君的聲音又道:“君應該找不到,她帶你去的罷?”


    秦亮沒吭聲。他覺得王令君此時心裏也挺亂的,她一直以來受到的觀念熏陶應該影響了她,但是酸溜溜的感覺仍然存在,而且好像她也很喜歡、又同情王玄姬,那感受就更複雜了。


    一夜過去,秦亮早起要上值。王令君也早早就起床了,親自服侍他穿衣,叫來了莫邪幫忙。最近她身體不太舒服,卻起床得早。在此之前,秦亮出門的時候,她一般都還在睡,根本不起來做早飯,也不管他穿戴。


    小冠安在發髻上、秋白色打底的官服穿上,接著又佩戴好了組綬等飾物配件。


    (組是官印上的絛帶;綬是用彩絲織成的長條形飾物、蓋住裝印的鞶囊,或係於腹前及腰側。故稱印綬。這些玩意都是官位和權力的象征。)但秦亮其實對這些東西本身、並沒有多少好感,又似乎無法放下。便好像他前世從來不喜歡代碼,但代碼就是工資、就是現代化的舒適幹淨的生活方式。


    王令君不緊不慢,給他收拾很細致。她從前麵伸手到秦亮的後背,拉直布料。這樣的動作,讓秦亮的鼻子幾乎都貼到了她烏黑的鬢發。她為了避免臉接觸到秦亮,把頭輕輕向一邊偏。秦亮頓時聞到了她耳際的香味,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好聞的氣味。


    王令君沒在意他的小動作,隻是不動聲色地說:“妾不方便、君有興致的時候,便讓莫邪服侍罷。”


    旁邊年齡比王令君還要小兩三歲、身材挺單薄的莫邪,臉色頓時紅了。


    秦亮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便沒多想。他已經開始想著校事府的事,心情也被影響了。


    他最近見麵的人,有些是凶狠暴|力的琉氓,有些是老奸巨猾的官|僚,上值確實不如在家裏呆著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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