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的廷議,在擁護之聲中結束,正當朱祁玉打算起身的時候,一個小黃門跑進了文華殿內,將一份塘報放在了桌上。


    中山王徐達曾孫,大明魏國公徐承宗因為病重,薨逝。


    “命應天巡撫李賢主持,有司營葬,禮部給個諡號,令其子徐俌襲封魏國公。”朱祁玉看完了塘報,對於徐承宗,朱祁玉的印象還是當年徐承宗從鳳陽跑到敘州磕頭,也因此在平定南衙僭朝作亂之事中,魏國公府保留了下來。


    徐承宗在大明平定南衙僭朝叛亂之後,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朱祁玉對徐承宗的離世並不意外,李賢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匯報了徐承宗病重的消息,而太醫院組織了太醫前往南衙診治,留不住終究是留不住。


    徐承宗的離世不會對南衙的局麵帶來多少的影響,在大刀闊斧的改革之後,整個南衙一分為三,現在的應天府,處境略顯尷尬,既不是文化、政治中心,也不是軍事、經濟中心。


    甚至南京連娼妓最活躍之地,都已經逐漸轉移到了鬆江府,秦淮河畔的青樓妓館,都轉移到了黃浦江沿岸。


    即便如此,朱祁玉仍然將早就寫好的悼文,遞給了興安,讓興安發往應天。


    朱祁玉回到了講武堂禦書房,準備著鹽鐵會議的筆記,而興安在備忘錄上將徐承宗的名字標記為了薨逝。


    “走吧。”朱祁玉帶著興安前往了鹽鐵議事廳開始每月一次的鹽鐵會議。


    李賓言作為三司使匯報了官鋪的經營情況,官鋪已經覆蓋了大明所有縣城,而農莊的覆蓋率隻有五分之一,這是一個漫長的基層建設過程,預計在景泰三十五年左右,官鋪對農莊覆蓋才能達到八成以上。


    而大明的銀莊,覆蓋到了大明所有的府衙,至於縣衙,除了極個別的大縣有所覆蓋,再無法向下推進。


    金融從來都是肉食者的獵場,大明銀莊的覆蓋,在極為保守的大明朝堂,已經有如此覆蓋率,已經完全足夠。


    而工部對於官廠的情況進行了一個匯總,比較值得注意的則是和林瓦剌總兵官楊漢英請旨設立鐵、煤礦山官廠,是否設立和林廠,成為了爭論的焦點。


    大明反腐廳現在將反腐的拳頭,砸向了官廠和官鋪,自從李賓言回京後,完成了對整個計省的整合後,之前不盈利的官廠和官鋪突然開始了盈利,極其突兀的扭虧為盈,其背後是大明對財經事務監察嚴密之後,一些蠹蟲們開始被經偵所發覺。


    如何從製度設計的角度,盡量杜絕貪腐之事發生,就成了為了鹽鐵會議的重要議程。


    絕對的貪腐是絕對的低效,而絕對的清廉也是絕對的低效,這一點上,王翱作為吏部尚書,極為清楚,他從來不是一個活在夢想鄉裏的人,大明皇帝也不是,一個絕對清廉、沒有人情世故的大明官場,是大明帝製之下絕無可能建立的。


    而此時已經出發了一年有餘的大明京營已經來到了撒馬爾罕,這顆明珠已經徹底蒙塵,康國已經失序一年有餘,大明軍終於過阿拉山口鎮西關至碎葉城,再至康國都城康定-撒馬爾罕。


    沒有任何的戰事發生,大明軍前鋒王越,代表大明接受了伯顏帖木兒、隔幹台吉等一幹人等的投降。


    不願意投降的瓦剌人大有人在,在大明軍西征消息傳來之時,不肯歸附大明的瓦剌人已經開始了繼續西進的計劃,一部分衝到了奧斯曼王國的東部行省,給本就紛亂的東部行省,又增加了不小的混亂,而一部分投靠了金帳汗國,給尹凡三世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割裂和衝突是康國這片土地失序之後的主旋律。


    大明軍八萬餘眾至撒馬爾罕,開始了安撫工作,大抵就是剿匪。


    大明軍的勝利就像是喝水一樣理所應當,列陣——推進——炮兵轟——步兵排隊槍斃——敵陣崩潰——騎兵追擊——協從軍開始打掃戰場,這是一種極其枯燥無聊的作戰方式,簡單粗暴而行之有效。


    烏茲人已經習慣了在後麵打掃戰場,他們甚至不敢在軍功即割首級之事上弄虛作假。


    在經過了長達大半年的四處出擊之後,康國付出了極其慘痛的代價,才換來了安穩。


    大明的康國公王複也在景泰十六年春,從赫拉特回到撒馬爾罕,朝廷下達了康國公的冊封聖旨及世券,王複選擇了拒絕,他必須要離開這片土地,才能保證大明朝對康國的長臂管轄。


    康國和雲南、交趾不同,康國是個六合之地,而不是四方之地,這裏需要的是一個王爵,而不是一個公爵,如果王複接受了冊封,在不久的將來,他一定會成為康國的王。


    如果成為康國的王,王複還能回歸大明嗎?顯然不可能。


    經曆如此劇變,王複繼續在這個位置上坐下去,他就會真的變成康國的王,這從來不是王複的願景。


    王複的奏疏回到了京師,康國公王複的最後一本奏疏,是請求大明皇帝冊封五皇子朱見洋為康王,總領康國諸事,而王越將會留在康國主持康國大小事務,等五皇子成年後,回京任事。


    朱祁玉最終朱批了這份奏疏,朱見洋被冊封為了康王,前往康國就藩。


    五皇子的母親埃來娜哭的極為悲痛,但是尼古勞茲還是作為康王府長史,帶著九歲的朱見洋,向西而去。


    朱見洋,背負著羅馬閃電歸來的使命。


    當初讓埃來娜公主入皇宮,朱祁玉也沒打算真正實現羅馬閃電歸來,那略顯不切實際,但是尼古勞茲還是等到了這一天。


    而同去的還有王複和阿史那儀的長子王永貞,以火尋侯世子的身份前往康國,陪同五皇子長大。


    “王複,你以後最好不要後悔,五皇子來到之前,你都有機會反悔,陛下其實從來沒有想過讓羅馬閃電般歸來,隻是為了一個宣稱而已。”楊俊坐得端正,勸說著王複。


    楊俊離皇帝很近很近,他知道陛下是個很現實的人,埃來娜公主在宮中並不受寵,隻有一個五皇子。


    這一整輪的人事任免中,王複用有世券的康國公公爵,換了一個有世券的火尋侯侯爵,隻不過一個在六合之地的康國,一個在大明四方之地。


    “我是個墩台遠侯,我留不下。”王複手中拿著手中的茶杯轉來轉去,思考了片刻,回答了這個問題。


    “走了。”王複飲了一杯茶,站了起來,走出了大明軍大營,乘車駕來到了康宮,站在康宮門前的立柱前,他將康宮的銘牌摘下,這裏曾經貼著兩個歪歪斜斜的字,牢房。


    王越一直跟在王複的身後,幫著王複收拾著東西,結果收拾了半天,王複在康國隻有禦賜的那些東西,再無其他物件。


    王複走進了穹頂大禮堂,他在這裏待得時間最後,現在穹頂大禮堂之內,一片狼藉,暴亂摧毀了這裏,過去的那些爭吵聲,似乎仍然在禮堂內靜靜的回蕩著。


    他擦了擦自己之前那塊方桌上的灰塵,正打算離開時,忽然停下會心一笑,大禮堂的門口,有糾儀官頓鉤鐮槍砸出了的坑窪,他記得,還有很多人記得,但是過不了幾十年,後人大約會懷疑這幾個坑洞為何而來。


    王複的車駕緩緩駛出了康宮,他走之前,又到蘭宮看了一眼,往日連廊之下,站著怯薛大漢,他每次路過,這些大漢,都會挺直腰板,行注目禮。


    直到此刻,他仍然認為那些怯薛班直戍衛,見到也先也會行注目禮,並不知道,那些班直戍衛,平日裏極為懶散,也先路過,也不過是站直而已。


    康國的暴亂,王複有些責任,他手刃了也先,僭越為王,強力推行谘政第二院,康國也不會掀起如此大的波瀾。


    王複來到了阿失台吉的寢宮,這裏四處都是血跡,暴亂之中,阿失台吉的身體被分成了不知道多少份,大明軍也懶得收拾這裏,所以,仍然是遍地的血跡。


    王複有些遺憾的搖了搖頭,當年他真的很用心的在教導阿失台吉這個混賬了,奈何這個混賬太過混賬,賢如康國公都救不了。


    站在遍地是黑色塗鴉的寢宮內,王複略微有些悵然,他最開始的目標,就是教導也先的長子博羅,讓他對大明有好感,保證大明邊方安定,讓大明重開西域的國策,能夠順利進行。


    人算不如天算,博羅死在了亂陣之中,王複的算盤落空。


    走出了蘭宮之後,王複站在蘭宮門前,看著寬闊道路上的人流,這條名叫天街的闊街,雖然不似往日繁華,到底是恢複了幾分的生氣。


    王複不再感慨,上了車架,向著東門而去,在走出城門的時候,王複撩開了車簾,看到了城頭上的字跡,笑著念道:“康定,泰安門。”


    撒馬爾罕這個名字隨著他的離開終將成為曆史,而康定是這座城池的新名字,康定的東大門,改名為了泰安門,顯然,是大明軍的手筆,乃是忠國公石亨首創。


    在碎葉城,王複見了碎葉城大學堂的祭酒,停留了一日後,車駕終於走入了鎮西關,而阿史那儀等在門的另一邊,見到了王複下車,就跑了過去,一如當初。


    “終於回來了。”王複看著鎮西關三個大字,感慨萬千。


    “哎幼喲,我都快五十歲了,你這麽跳到我身上,這要是閃了腰,還得你伺候。”王複抱住了阿史那儀,三十歲的人了,還這麽毛毛躁躁。


    阿史那儀才不在意旁人那些眼神,她本來就是個蠻夷,她抱了很久才說道:“我聽很多人說,你放棄了康國公的位子?”


    “對啊,因為我是墩台遠侯。”王複理所當然的說道,在進入鎮西關前,他還是有些遺憾,但是踏入了鎮西關後,王複就一點都不後悔了。


    阿史那儀想了想搖頭說道:“什麽是墩台遠侯?”


    王複看著阿史那儀疑惑的神情,才開口說道:“什麽是墩台遠侯夜不收哨?其實簡單,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


    鎮西關巡按柯潛,早就收到了消息,打馬而來,翻身下馬,一邊走一邊說道:“火尋侯王複接旨。”


    太監趕到鎮西關已經來不及,聖旨是鴿路送過來的。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鎮西關的第一份聖旨,授予的隻是一塊頭功牌,集寧之戰,王複在曼陀羅山上獲得了瓦剌人駐紮曼陀羅山隨時偷襲大明後軍的情報,那一次王複差點死在那個瓦剌小斥候的手裏。


    王複走到了輪台城,還沒有來得及欣賞輪台城的雄偉,就收到了第二份聖旨。


    輪台城的第二道聖旨,授予的是一塊奇功牌,獎勵王複在瓦拉和林和楊漢英合作,解救夜不收和迎回八十一具墩台遠侯屍骨的功勞,楊漢英因為此事,才能把自己的妻子送回大明。


    王複剛剛走到了嘉峪關,就收到了第三份聖旨。


    嘉峪關的第三道聖旨,授予的是一塊頭功牌,王複在瓦拉和林提供了許多的情報,給大明皇帝親征平叛,提供了情報支持。


    王複剛剛走出甘肅地界,來到了景泰縣,就是到了第四份聖旨。


    景泰縣的第四份聖旨,授予的是一塊奇功牌,獎勵的是王複將撒馬爾罕的眾多天文工具送回了大明,開啟了大明大思辨中的度數旁通,而《景泰曆書》王複理應有一份功勞,六分儀的出現,極大的促進了大明天文學的發展,為海事堂的成立,奠定了基礎。


    王複剛剛走到五原府,在景泰安民渠的河邊,收到了第五份聖旨。


    五原府的第五份聖旨,授予的是一塊奇功牌,獎勵的是王複在輪台城歸明之事中的巨大貢獻,看似是王複威逼大明朝廷獲得了康國公的冊封,一道聖旨換了一個輪台城,甚至換來了吐魯番果敢王也密力火者的歸附,大明這買賣做的,無本萬利。


    王複剛剛走到集寧城的興和所,就收到了第六份聖旨。


    興和所的第六份聖旨,授予的是一塊奇功牌,獎勵王複在大明重開西域過程中,穩定邊防的卓越貢獻,大明重開西域的日拱一卒,沒有一個穩定的邊方,絕對無法成行,而王複主持康國事,穩定了大明對西域的開拓,也穩定了河西走廊,河西走廊恢複往日的繁華,王複當居首功。


    王複回到了順天府京師,他是進士,也是大明武勳,按製從德勝門入京師,他收到了第七份聖旨。


    德勝門的第七份聖旨,授予的是火尋侯的世券,和一枚奇功牌,獎勵的是王複舍棄了康國公位,毅然決然的回到了大明,獎勵的是他的忠誠,這是一個榜樣,更是所有墩台遠侯的精神圖騰。


    在王複一步步的走過金水橋,在承天門前,王複收到了第八份聖旨。


    承天門前的第八份聖旨,授予他工部左侍郎的官職,作為武勳,他本不應該授予文職,這份聖旨是一種肯定,大明朝隻有一個人既有武勳,也有文職,那就是大明晉國公於謙於少保。


    “臣王複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王複走進了奉天殿,五拜三叩行大禮覲見。


    朱祁玉站了起來,往前走出一步,側著身子,指著王複大聲的說道:“你還知道回來,左右糾儀官,把此人給朕拉出去打,廷杖二十杖!”


    盧忠帶著一個緹騎把王複架了起來,拖到了殿外。


    王複被拖走的時候,不敢置信的看著月台之上的大明皇帝,以他這一路上的聖旨頻率,五塊奇功牌、兩塊頭功牌的功績,他想破腦袋,都沒想到自己剛進奉天殿就被拖了出去,挨了一頓廷杖。


    盧忠將一塊尺厚的墊子,墊在了王複的腚上,拿著水火棍笑著說道:“王侍郎,忍一忍,陛下親自叮囑了,要墊著尺厚的墊子,狠狠的打!”


    王複感覺不到力度,這不是緹騎們不用力,更不是盧忠力氣小,實在是墊子太厚。


    “我需要喊出來嗎?”王複看著盧忠問道。


    盧忠頗為確切的說道:“應該不用。”


    王複拎著墊子再次上殿,五拜三叩大聲的說道:“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否?”


    朱祁玉一步步的走下了月台,來到了王複麵前,將他扶了起來,笑著說道:“朕安,免禮。”


    朱祁玉將五塊奇功牌、兩枚頭功牌戴在了王複的身上,拍了拍王複的臂膊說道:“當年你在集寧,說要朕給你親自帶上功賞牌,朕親自給你戴上了,這是應得的,火尋侯辛苦了。”


    “為大明奔波,為陛下盡忠!”王複站直了身子朗聲喊道。


    “陛下,臣能問問,陛下為什麽打臣一頓嗎?”王複總覺得這頓打挨的莫名其妙。


    朱祁玉瞪著眼看著王複說道:“你有經世之才,卻給瓦剌人幹活,國朝正值用人之際,你不回來效力,不打你打誰。”


    王複這才知道,皇帝陛下,一直惱怒他在外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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