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洪和陳懋在走的時候,都不喜歡皇帝陛下節喪,這不是讓皇帝鋪張浪費,而是希望皇帝可以豎旗。


    豎旗的意思大致可以理解為,培養出一股完全忠誠於皇帝信念的擁躉和既得利益者,在皇帝龍馭上賓後,能夠繼續維護皇帝的政策,防止人亡政息。


    朱祁玉向來尚節儉,但無論楊洪、陳鎰、王直、陳懋甚至是陳循的葬禮,朱祁玉都是按著禮部的最高規製去官葬,尤其是陳懋,朱祁玉更是以清威王的規格安葬了這位大明柱石。


    陳懋在談到豎旗的問題時,是淺嚐輒止的,隻說了一句,聽到陛下肯定的回答後,並未深談。


    朱祁玉將浚國公府安置在交趾是豎旗,眼下對呂宋的一些圖謀也是豎旗,農莊法是豎旗,匠城、匠爵法也是豎旗。


    不能一邊喊著國之大事在戎在祀,一邊隻肯堅決維護禮法,卻對戎事不聞不問,甚至連糧餉都不能按時發放,漠視甚至是放縱私役、貪墨軍餉之事的發生。


    不能一邊喊著工農是大明江山社稷的基石和四柱石之二,一邊又吝嗇的不肯給工農分潤哪怕一絲一毫的利益,甚至還要窮盡一切手段的朘剝,不肯給工農一點點社會地位、財富支配、司法公正、生產資料。


    夜深了,雪花還在飄飄灑灑,道一句碎瓊亂玉滿穹下,唱一聲銀裝素裹飾大地,京師被皚皚白雪所覆蓋,城中的燈盞一盞盞的熄滅,萬籟俱靜,九門巡邏的軍士們提著的燈盞,還在雪幕之中若隱若現,而講武堂禦書房的燈光一如既往的照亮了聚賢閣門前的積雪。


    大明至高無上的皇帝和往常一樣,在臨近子時才處理完了一天的奏疏。


    興安看陛下合上了手中的鋼筆,趕忙上前俯首說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喜事一件,冉寧妃又有喜了。”


    朱祁玉眉頭一挑笑著說道:“好事,好事,這小娘子一天天主意賊多,明日起,讓冉思娘住在講武堂後院,就暫時不回泰安宮了。”


    “那這冉娘子侍寢的闕兒,是不是讓新進宮的貴人頂替?”興安試探性的問道。


    “讓雲燕過來吧。”朱祁玉說的是唐雲燕,三皇子的母親,唐貴妃。


    若是這宮裏最沒規矩的便是唐雲燕,除了冉思娘最得寵的便是唐雲燕,唐雲燕這個小字,當初唐興給唐雲燕取名的時候就是取意燕雲十六州之燕雲。


    唐興在成為皇親國戚之前,就已經憑功升到錦衣衛都指揮這一官職,成為了皇親國戚這麽些年,也就這次南下西洋才獲得朝廷的派遣,之前都不任事。(一百四十章)


    唐興有番都指揮不僅僅是因為他是皇親國戚,更是因為他的本事。


    唐雲燕的性子隨她爹,愛鬧騰,花樣多,三皇子朱見浚又隨他母親的性子,泰安宮裏皇嗣之中,挨打最多的就是朱見浚,一天不打就皮癢癢。


    興安無奈,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這新入宮的兩位貴人,陛下連名字都沒問過,入宮半月以來,連排隊侍寢都沒輪得上,興安這個花鳥使真的盡力了。


    其實道理很簡單,人間三苦,打鐵、撐船、磨豆腐,這撐船的都知道,走這疏浚好的水路,要比走這未疏浚的水路舒適的多,一來知道水文,二來知道暗礁,三來則是省力,知道什麽時候要用力撐篙,知道什麽順流而下,隻有那年輕的船夫,才覺得走新水路更有挑戰,更緊張刺激。


    大抵歸因到一個字,潤。


    次日,這飄飄揚揚了數日的大雪終於停了下來,而每月一次的鹽鐵會議如期舉行,朱祁玉將自己的備忘錄拿起來,向著鹽鐵議事廳而去。


    鹽鐵會議在景泰十一年臘月,已經成為了大明朝的常議,定期每月舉行,議題不定,即便是朱祁玉不在京師,也會照常舉辦,這個會議是大明自正統天變後的大思辨。


    經濟領域的國家之製在大明,甚至自周以後,都是長期缺位的。


    兩宋的朝廷富碩,那兩宋有經濟領域的國家之製嗎?


    並沒有,兩宋是與士大夫共天下,翻譯翻譯,就是朝廷和士大夫們,聯起手來,一起理所應當、理直氣壯的對下朘剝,這不是經濟領域的國家之製,否則兩宋也不會兩次失道天下了。


    “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於謙帶著一眾官員見禮。


    朱祁玉示意諸臣就坐,他看了一眼姚夔,這個位置上,以前坐的是胡濙,姚夔能代替胡濙嗎?


    答桉是不能。


    胡濙能做的,姚夔根本做不到。


    當初朱祁玉在南巡,戶部提議「滋生人丁永不加賦」,胡濙當時拿著一本薄薄的奏疏威脅群臣,一旦有人不同意,一旦有人不肯安穩執行,就把那本奏疏遞上去。


    那本奏疏上,是南漢閹群臣的舊事。


    在完全對上負責的科層製官僚體質之下,為了上進,為了升官,南漢的官員為了對上討好,甚至不惜閹割了自己也要上位。


    姚夔為了國事能做到這個份上嗎?日後或許可以,但是現在姚夔不行。


    於謙往前坐了坐身子看著陛下說道:“陛下,上次廷議之時,陛下淺嚐輒止的說了一下以實為本,今天這鹽鐵會議,是不是議一議,這虛實之間,有何變數?”


    朱祁玉點頭說道:“那是自然,沉尚書,你來簡單介紹下幾大官廠的情況吧。”


    戶部司務站起身來,將手中厚厚的題本一本一本發到了每個參加鹽鐵會議的朝臣手中,而這厚重的題本上還蓋著景泰之寶的印綬,一個血紅的密字格外引人注目,顯然是三經廠刊印,而且是不對外發行的刊印之物。


    沉翼才開口說道:“這個諸位不能帶走,會後,是要收起來的。”


    “自景泰元年廷推再設官廠之後,十一年來,至此時,大明共有遼東廠、石景廠、大名廠、勝州廠、景泰廠、六枝廠、江淮廠、馬鞍廠、福建諸廠、廣州南塘廠等共十八煤鐵聯運官廠,遼東、甘肅、川蜀、交趾、舊港等在建官廠共計十六處。”


    “這是隻屬於官廠,劃分了廠區,直屬於工部和戶部,不包括各布政司、知府、知縣衙門所轄地方官廠,至今工部和戶部直轄官廠共計有工匠三十六萬餘人,年產煤二萬萬六千六百餘萬鈞,產鐵逾三千四百六十餘萬鈞,產鋼一千七百百四十多萬鈞。”


    一鈞大約是三十斤,斤的計量單位在日益擴大的官廠規模麵前太小太小了,即便是鈞的計量單位眼看著也不夠用了,計省正在擬定新的計量單位,朱祁玉讓兩千斤折合一噸去計算,目前大明官廠統計仍沿用斤、鈞的單位,在官廠產量進一步提升之後,會增加噸的計量單位。


    折算之後,大明年產鋼為二十五萬噸,以後世並不是那麽有名的邯鄲鋼鐵集團為例,邯鄲鋼鐵集團一年鋼鐵產量為967萬噸,大明眼下的鋼鐵生產能力,大約和邯鋼集團十天零一個小時的產量平齊。


    朱祁玉對這個數字並不是很滿意,但是群臣們聽聞這個數字,仍然是驚駭無比,這是戶部第一次公布數據。


    以大明官廠的鋼鐵產量而言,朱祁玉可以用一年的鋼鐵產量,給大明每個人,男女老幼不限,每人打造一套明光甲披在身上。


    什麽是不知天命,阿剌知院就是不知天命,他並不知道大明皇帝就是不用火炮,用鋼砸,都能把哈拉和林夷為平地。


    天命是什麽,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解,戶部和工部的理解,麵前這些數據表現出的大明國力就是天命。


    沉翼停頓了很久,發下去的題本上,有詳細的統計數字,群臣們需要時間去看,他看眾人抬起頭來之後,繼續說道:“若是以洪武年間官冶煉鐵核算,今日官廠產鐵約為洪武二十一年官冶的一千三百多倍,也隻有這個數字去衡量,洪武年間並無朝廷統計鋼鐵產量。”


    “十八官廠每年上繳六成盈利,去歲上繳折銀計,共一千二百八十四萬銀。”


    一個龐大的以工匠為核心的利益集團已經成形,而且隨著蒸汽的不斷推廣,正在以一種讓人瞠目結舌的速度在發展。


    朱祁玉在沉翼說完之後,就點著桌子對著坐在長桌前的陳有德說道:“石景廠總辦陳有德,上次石景廠和順天府起了拆借的齷齪,朕告訴過你們,你們有錢、有糧、有人、有炮藥局,大明的甲、炮、車都是你們造的,官府欺負到你們頭上,跟他們鬧啊,鬧得越大越好,鬧得人盡皆知,最好把他們掛在你們煤鋼園的路燈上!就沒人敢欺負你們了!”


    “鬧起來,朕也給你們兜底!”


    “說了這麽久,還天天受欺負。”


    朱祁玉南巡回京,賀章就彈劾石景廠花了三十六萬銀造了個牌坊,那是為了平順天府拆借的賬,官廠上繳的利潤從三成變成了六成,因為石景廠護不住那麽的銀子。


    這官府欺負官廠這事,也不隻是拆借,比如之前的五城兵馬司的駙馬都尉們,就盤踞在上麵吸血,石景廠還是忍氣吞聲,連告狀都沒告狀,還是緹騎們複查的時候,拔出蘿卜帶出泥來,朱祁玉才知道還有這麽一出。


    “這這這…”陳有德抬起頭來,支支吾吾,他隻是一個總辦,他能有什麽辦法。


    鬧?怎麽鬧?


    陛下說得好聽,就是陳有德敢帶這個頭,也沒工匠敢跟著他鬧,工匠這個群體最是守規矩,因為不守規矩的都死在了爐前,官廠的規範是什麽,是用血書寫的教訓。


    朝廷是陛下的朝廷、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這陛下的親戚們伸手求點財,而且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完全不值得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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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呀,徐四七在遼東,那建奴跑到官廠劫掠,都被工匠們給打的滿頭是包。”朱祁玉對著陳有德說道。


    陳有德趕忙說道:“陛下,那不一樣,那是賊入,遼東廠的工匠有力量,咱們石景廠的工匠也有力量,若是有外賊敢叩關,石景廠上下皆可上陣殺敵。”


    “外賊是賊,國賊也是賊啊。”朱祁玉敲著桌子,對工匠這個集體,他多少有些怒其不爭,陳有德壓根沒聽懂朱祁玉的話,他不是說石景廠沒有力量,或者力量不如遼沉廠,是陳有德或者說工匠們壓根不會使用這種力量。


    陳有德低聲說道:“那國賊,不是有陛下處置嘛…”


    於謙看這架勢得出來勸架,作為首席師爺調和君臣矛盾和意見不一是他職責所在,他笑著說道:“陛下,陛下莫急,各司其職,官廠就是生產,讓他們做,他們也不知道國賊是誰不是?”


    朱祁玉仍然帶著幾分怒火說道:“官廠匠城的路燈就是用來照明的?陳總辦,你記住,會哭的孩子有奶喝。”


    “謹遵聖誨。”陳有德見陛下訓戒,趕忙俯首稱是,他其實覺得眼下官廠待遇已經非常好了,在官廠做工的孩子們,個個都能讀上書,考不上舉人,也能考個匠學,學門手藝,這日子讓他哭他也哭不出來不是?


    群臣看著陳有德的目光極為複雜,最多的是羨慕,大明京官地方官,上上下下,除了幾位明公,誰敢跟陛下這麽說話?陛下說一句,陳有德頂一句,放文官身上,陛下早就拿出非刑之正,大不敬的大帽子扣下去,誰受得了?


    這種目光之中,多少還帶這些畏懼。


    “原來京營的軍備,都是石景廠和王恭廠提供的啊。”忠國公石亨看完了題本,數據太多他看的不是很明白,但是供給京營的部分,石亨看的明明白白,京營所有軍備,都來自石景廠和王恭廠。


    大明京營這塊壓艙石,武德充沛,武備充裕,戰鬥力強悍至極,這是結果,而官廠在其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朱祁玉翻動著備忘錄說道:“實業,是朝廷基本的力量,沒有實體,沒有實業,便沒有根基,沒有基本力量,萬物俱下,朕要再組建幾個團營,要甲沒甲,要火藥沒火藥,要人沒人,朕拿什麽組建呢?”


    “實業是經濟本源,通俗的講,實體經濟創造了大明萬民的經濟收入,是大明上下收入的源泉。就像農戶沒有土地一樣,耕種無從談起。”


    “實業是最基礎的、最根本的生產物質、商品的單元。”


    “白鹿洞書院山長陸來宣臨死前非要見朕,跟朕論斷,他跟朕說人性本貪,這話楊善也說過,說朕做的事兒是無用功,終究有一天會人亡政息,身死道消,他們讓朕投降,讓朕停下來,他們就奉朕為聖主明君,而不是亡國之君。”


    “朕隻要活著,就決不投降!”


    “不過他們的話有道理,人啊,的確是很貪心的,對物質、對財富的占有欲總體上是無止境的,或者說人們的欲望是永遠無法滿足的,當擁有了一定數量的物質和財富之後,就會由對物質財富量的占有,變為質的占有。”


    “不發展實業,怎麽滿足這種占有欲?”


    “這便是以實為本的意義。”


    沉翼記完了筆記,看了又看俯首真心實意的說道:“陛下所思所想所為,曆千萬祀,與天地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朱祁玉笑了一聲問道:“你怎麽不說朕長生不老,永生不死呢?”


    “啊?這…”沉翼啞然,陛下確實不喜歡讒言,但沉翼總覺得自己實話實說,不是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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