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謙為何要在京營剛剛凱旋的時候,就再次離京,前往京宣馳道巡閱?


    一來,於謙住持京宣馳道,分內之事,自然要上心。二來,京中的興文匽武的風力,短時間內不會再次掀起風波,畢竟進入了不應期,有心無力,勢這種東西看不到摸不到,卻真實存在。


    最主要的原因是避嫌,一如當初京師之戰剛剛大勝,於謙就迫不及待的上奏前往邊方巡檢,就是為了讓京營徹底成為大明的京營,陛下的京營,而不是他自己的京營。


    於謙的這種做法非常的危險,當別人指責你是權臣的時候,你最好就是權臣,這樣就沒人敢指責了,好人就活該被指著,這詭異的世道,就是這般詭異,主動放棄了武力,對於行廢立事的於謙而言,是一件極度危險的事兒,幸好,於謙把兵權還給了麵前的陛下。


    於謙不想自己成為興文匽武的由頭,這京營的根基本身就是於謙當初調備操軍、備倭軍入京組建,就是這十一年來,於謙再怎麽不去京營,當年的人還在,而且還在軍中履任要職,這一次長達近九個月的北伐,於謙要離京避嫌。


    避嫌的理由當然不能堂而皇之的說出來,於謙俯首說道:“陛下,京宣馳道事關重大,臣輾轉難寐,還請陛下恩準。”


    朱祁玉看著於謙,思忖了片刻,也明白於謙的想法,當年於謙要去邊方巡檢之時,把話說的非常明白,他非常堅持的說道:“今日非昨日,京師之事多仰賴於少保,朕意已決,天明節後於少保再去,於少保也讓下麵做事的人喘口氣,這剛回來,就去查看,似乎於少保離京後,他們就沒有好好幹活。”


    “你說是吧,王尚書?”


    工部尚書王巹有些迷湖,他就是個幹活兒的,他哪裏明白於謙和陛下到底在打什麽啞謎,什麽今日非昨日,王巹不懂,王巹俯首說道:“於少保安心,於少保不在京師,京宣馳道仍然按著原有計調進行,絕無差池,若有差池,幹係我一力承擔。”


    王巹不懂到底是什麽啞謎,但是順著陛下的話說準沒錯,工部現如今領著官廠,寶源局還領著鑄幣的差事,這可是戶部的權,被工部占了這麽些年,陛下一點沒有還給戶部的意思,現在工部,那可比過去威風的多,陛下就是說太陽打西邊出來,工部也願意給陛下論證一下,改變不了太陽升起的方向,那就改一改方向的定義就是。


    工部尚書在文華殿內說這樣的話,就是在下軍令狀,於謙要是再抓著不放,就是不給工部麵子了,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工部就是六部之末,麵子還是要給的。


    “臣遵旨。”於謙無奈,隻好應了下來。


    今日已非昨日,陛下也不是當年皇位不穩的時候,的確可以歇一歇。


    “這就對了。”朱祁玉點了點頭,他還不信,於謙都回京了,還有人敢興風作浪!


    那些年於少保雙手插兜,壓根不知道什麽叫對手,殿試得罪文皇帝,而後得罪了楊士奇,兩袖清風給了王振一嘴巴子,等同於給了稽戾王一個大嘴巴子,照樣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於謙剛正歸剛正,可不是一點手腕都沒有,越是剛正的人,手腕越硬,力道越大。


    就是於謙礙於身份,無法回擊,這不是還有負責後勤的大皇帝陛下兜底嗎?論不顧臉麵,朱祁玉說自己第二,整個大明劃拉劃拉,沒人敢說第一。


    襄王朱瞻墡俯首說道:“陛下,臣,是不是該回大寧衛了?臣這歇了一年了,去年過年就回京了,這都一年了,歇也歇夠了。”


    朱祁玉連連擺手說道:“別介啊,皇叔,朕幾個皇嗣見了他們五爺爺,都不認識,這好不容易認識,這一走,他們又給忘了,再留一段時間吧。”


    聽話聽音,朱瞻墡頗為感動,卻堅持的說道:“陛下,臣亦想在京師享天倫之樂,可這大軍凱旋,這剩下的事兒,臣這裏辦不好,豈不是辜負了陛下信任托付?”


    朱祁玉言真意切的說道:“皇叔憂心國事,其心可嘉,興安,浚國公回京時,交趾送來的驪珠女,今天都給皇叔送去。”


    “臣領旨。”興安領命,這驪珠女,其實就是交趾采海蚌找珍珠的海女,因為長期在海裏泡著,這一身的筋骨,一個下腰能要人半條命的腰力,是驪珠女主打的特色。


    不好拒絕的貢奉,統統打包送到襄王府養著,也算是慣例。


    “謝陛下隆恩,臣這就回府收拾了。”朱瞻墡如蒙大赦,趕忙謝恩,連廷議都不待開完,起身就帶著羅炳忠,匆匆的走出了文華殿,略有些富態的朱瞻墡,居然走出了殘影。


    朱瞻墡三次監國,就京師這地界,水太渾,待著難受,他真的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嘿…”朱祁玉看著朱瞻墡急匆匆的背影,目瞪口呆,這也太急了!


    “殿下,陛下留於少保也留殿下,為何殿下要走?”羅炳忠早就做好了準備,襄王早在論功過賀章認輸那天,就已經準備重回大寧衛了,早就收拾停當了。


    “你呀,跟著孤這麽久,這怎麽一點長進沒有。”朱瞻墡走的四平八穩,笑著說道:“你聽話要聽音兒,陛下留於少保時候給了明確的時間,陛下留孤的時候,說留一段時間,並沒有準確的說法,這便是不想留,所以沒人搭茬,你明白了嗎?”


    羅炳忠恍然大悟俯首說道:“我本就愚鈍,還是殿下高明。”


    羅炳忠到底是愚鈍,還是裝作愚鈍反襯襄王高明,並不重要,這王爺和長史相處的如此和睦,大明朝也就這麽兩位。


    朱瞻墡在承天門翻身上馬,對著羅炳忠說道:“陛下很急,這仗打完了,軍事勝利了,政治勝利如何保障,這韃靼王化,自然要趁熱打鐵,等著陛下敲打孤,還不如孤自己主動提出來,大家麵子都好看,你看這還不是得了一堆的驪珠女?孤做主,都送你了。”


    羅炳忠大驚失色,連連擺手說道:“這可萬萬使不得,我家那婆娘甚是凶悍,我領驪珠女回去,殿下明天可就看不到我了。”


    “再說了,禦賜之物,不可輕贈他人。”


    “那算了,讓她們在王府吃白飯吧,正好給王世子玩樂。”朱瞻墡正準備打馬回府,對著羅炳忠低聲說道:“走之前,你把府內外婢女家仆都教訓一頓,還有,去把王世子養在外麵的那個女人和孩子接回王府來。”


    “你告訴王世子,襄王府裏陛下禦賜的女子,孤也不用,都給他,要是再去外麵吃零嘴,出外麵給孤丟人,孤就打斷他三條腿!上奏廢了他的世子位!”


    羅炳忠驚得目瞪口呆的說道:“等下,殿下,容我緩一緩,王世子在外麵養女人,還生了孩子?還有,教訓王世子,我去教訓,合適嗎?”


    “不合適嗎?”朱瞻墡滿是疑惑的說道。


    羅炳忠頗為肯定的說道:“不合適吧。”


    “合適,孤說合適就合適。”朱瞻墡想了想,還是交給羅炳忠辦放心,作為長輩,教訓下晚輩,並沒有不合適的地方。


    朱瞻墡依舊氣呼呼的說道:“他在外麵養了女人還生了兒子這事兒,還是陛下告訴孤的!陛下賞賜女子入襄王府早就成了慣例,陛下也是習慣了把不好處置的高麗姬、海拉爾、倭婢、驪珠女都送襄王府,並無他意,可是孤每次受恩賞,臉都紅,臊得慌!”


    “丟人玩意兒。”


    胡濙把襄王府王世子在外麵養了女人生娃的事兒告訴了朱祁玉,朱祁玉最終還是告訴了朱瞻墡,朱瞻墡這自然要了解詳情,這又要離京,自然要把手尾處置幹淨,得虧是陛下先告訴了朱瞻墡,若是朝臣捅出來,又不知道鬧出多大的風波來。


    諸王歸京後,藩禁仍在,這旁支私生不上宗碟,也就算了,可王世子是世子。


    羅炳忠想了想俯首說道:“殿下說合適,那我就去做?可提前說好了,辦的不好,或者辦的重了,殿下可不許埋怨我。”


    “你辦事,孤很放心。”朱瞻墡一打馬鞭,就奔著王府而去,等羅炳忠辦完事就立刻出發,前往大寧衛。


    羅炳忠在朱瞻墡麵前略顯遲鈍,可是在襄王府,羅長史那就是一人之下,這回府之後,羅炳忠到底如何教導王世子,朱瞻墡並不知情,但是王世子被羅炳忠找到沒多大功夫,王世子就跑到朱瞻墡麵前認錯去了。


    朱瞻墡這頭兒,走的極快,午膳都沒吃,直接開溜。


    朱祁玉這邊剛下了廷議,就聽到了小黃門奏稟,襄王殿下人已經到了北土城。


    “朕有那麽可怕嗎?”朱祁玉看著於謙,又看著石亨疑惑的問道。


    “這京師裏,殿下誰都怕,唯獨不怕陛下,因為殿下問心無愧,站在陛下麵前,也是坦坦蕩蕩。”於謙笑著回答道,朱瞻墡怕什麽,還不是這京師裏那些嘮嘮叨叨的士大夫們?


    朱瞻墡剛在論功過一事中,把馬瑾罵的狗血淋頭,還不了嘴,至德親王的名頭都快保不住了,文人的嘴,殺人的刀,鋒利的很。


    石亨悶悶不樂的踢了下腳下的石子說道:“打敗仗要興文匽武,打勝仗要興文匽武,輸也是錯,贏也是錯,陛下,臣不明白,到底要怎樣。”


    “養虎為患,養寇自重,就沒人敢提這茬了。”朱祁玉給了石亨答桉。


    石亨這是又氣又樂,頗為無奈的說道:“那不是胡鬧嗎?老虎和賊寇一樣,都養不熟,一不留神,就被囫圇吞下了。”


    “忠國公,這當了國公,什麽滋味?”朱祁玉選擇岔開了這個話題,石亨是個武將,打勝仗他負責,這搞後勤,朱祁玉負責。


    “也就…那麽回事兒吧,哈哈哈哈!”石亨一叉腰,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笑的格外大聲,都有了回聲,就差把誌得意滿四個字寫在臉上了。


    石亨這個表現堪稱驕狂,可是這國公位,是他一點點戰功打出來的,名正言順用汗馬功勳掙來的,他憑什麽不能張狂!


    朱祁玉回到了講武堂,和於謙聊了聊京宣馳道的進展,才拿出了一本奏疏說道:“鴿路送來的,大明水師已經從爪哇向著舊港而去,眼下應該已經到舊港了,馬六甲海峽,至關重要,大明海疆之門戶,劉永誠、唐興請奏複設舊港宣慰司。”


    於謙看完了奏疏,頗為鄭重的說道:“臣以為不妥,在舊港複設宣慰司,不過是在走老路,臣以為應當將這咽喉之地,納入四方之地,方能保衛海疆無虞,臣之淺見,還請陛下三思。”


    “一如當初燕雲十六州在遼國手中,大宋便如鯁在喉,所作所為皆束手束腳,此咽喉之地重要堪比宋之燕雲,燕雲失,則秦嶺以北皆在鐵蹄之下,無片刻安寧,舊港失,則大明萬裏海塘,無險可守。”


    朱祁玉眼睛一亮,頗為認可的說道:“朕亦如此以為,隻是怕步子邁的太大,才想著先複設宣慰司,再言其他,飯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


    “陛下聖明。”於謙思考再三,同意了陛下的想法,眼下還不是將舊港宣慰司納入四方之地的時候,先設宣慰司,等到官船官貿的規模再龐大幾分,大明在海上的威懾力再恢複幾分,才是合適的時機。


    以大明現在的實力,其實直接將舊港宣慰司納入四方之地,並沒什麽困難,陛下不急求,反而穩妥,那就是打算實實在在的吃進肚子裏了。


    陛下謀求舊港宣慰司不是一天兩天了,講武堂設立之初,那副包括了舊港宣慰司在內的巨大堪輿圖,就掛在講武堂內,那幅圖就是陛下心中的四方之地,囊括了奴兒幹都司、韃靼諸部、西域、雲貴川黔藏、交趾。雞籠、琉球、舊港。


    在大軍凱旋的時候,唐興還沒有出發,仍在爪哇逗留,這是爪哇為數不多的城池,姑且稱之為城池的地方,這個城池名叫巽他格拉巴,意思為椰樹密布之地。


    在陣陣海風之中,唐興在這個民風極為淳樸、風景秀麗的千腳閣樓上看著天海一色,愣愣的出神。


    唐興腚下的閣樓在當地被叫做千腳之家,完全的木架結構,之所以叫做千腳之家,是因為此地濕潤潮濕,為了防潮,要用木柱撐起,要足千木柱,才能撐起的閣樓叫千腳之家,房頂卻是茅草,房邊有木梯,房外海風習習,椰樹秀立,房內頭頂上懸掛著許多番民捕魚用的魚簍,房裏牆邊擺設著各種各樣番民自製的手工藝品。


    如此簡陋的閣樓,居然是大明天使下榻之地,唐興並沒有絲毫的嫌棄,因為這已經是當地最豪奢的宅子了,之前是當地番民四王所住的宮殿。


    “在看什麽?”今參局赤著腳坐到了唐興的身邊,任由海風吹動著未曾梳理的秀發。


    唐興笑著說道:“看娘子,美不勝收。”


    “夫君。”今參局身子一歪,便躺在了唐興的懷裏,慵懶的拱了拱,不願再動彈。


    唐興看著閣樓外的廣袤土地頗為感觸的說道:“大明地大物博,天華地寶無數,可是也有些東西奇缺無比,比如金銀銅,以大明之廣闊,卻無法供應大明十分之一二所需;比如這黑金,在這地界,隻要打口井,那黑金就滋滋的往外噴;比如這土地,此地一年三熟,十畝地,撒把種子不加耕種,就能養活三口。”


    “可是大明有一樣,別的地方沒有。”今參局抬起頭,眼睛彷若是放著光一樣的看著唐興說道。


    唐興笑著問道:“什麽?”


    今參局情真意切的說道:“大丈夫,中原男兒多丈夫,就這一樣,就頂得上千樣、萬樣的天華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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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參局在倭國是九百多萬口的禦令,她知道對於一個集體而言,什麽才重要。


    男兒不丈夫,天下皆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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