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其昏聵無比,還因為正統二字而去擁護,是唐興比較奇怪劉永誠的地方,這很是矛盾,關於稽戾王如何的昏聵,劉永誠比唐興更清楚,比如這王振如何哄弄稽戾王的伎倆,看似兒戲,可是這時日一久,稽戾王自然對王振百般信任了。


    可是劉永誠仍然對正統二字念念不忘。


    在劉永誠看來,奇怪的是唐興。


    千年以來君君臣臣,臣不言君過,就如同子不言父過一樣,皇帝昏聵了臣子用命去勸諫,規勸皇帝再走正途才是臣子本分,像於謙那樣廢立皇帝,著實是有些僭越。


    無論是比幹因諫商紂王而被剖腹挖心,還是汲暗死諫漢武帝,亦或者是劉備入川,劉章手下主簿黃權死諫都是千古美談,才是君君臣臣的禮教製度。


    而這一傳統理念正在被皇帝親手打破。


    奇怪的是唐興才對,而且朝堂上、士林中,乃至民間,奇怪的人正在逐漸變多。


    漢元帝時期,朝堂的官員深受漢室皇帝喜歡的法家,逐漸被儒家所淘汰,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甚囂塵上,儒家的學問逐漸從一門學說變為了儒教,而俗儒誤國四個字,一語成讖,儒家雖然在後來略有革新,但是仍不可避免的在走向僵化。


    儒家的興盛是漢元帝一個皇帝的愛好所導致嗎?


    其實不然,而是利益既得者的對儒家的大力支持,讓儒家的發展壯大,最終成為了國教,若是將儒家比作河流,那麽支持儒家的肉食者們,讓這儒家的水勢變得勢不可擋,漢元帝又無力梳理,才變成了如此局麵。


    為何肉食者們要支持儒家,因為儒家的學說如果得到了踐行,就能夠保證這些肉食者的利益。


    儒學是一門學問、儒家是一個肉食者的階級、儒教是一種類宗教的信仰,無論是儒學、儒家還是儒教,他們向往的大同世界,正是肉食者們所向往的世界,那便是仁而有序。


    漢文帝時期的賈誼的治安策裏則將這個肉食者所向往的大同世界,描寫的非常清晰。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夫人之所設,不為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


    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幾幸,而群臣眾信,是不疑惑!此業一定,世世常安,而後有所持循矣。


    君君臣臣,君主像君主,臣子像臣子,上下各有等級,父子六親各有地位,這製度一旦確立下來,世世代代長享太平,後代君主有了可以遵循的治國法度。


    在賈誼的治安策裏,表達的核心理念就是各司其職,皇帝的兒子是皇帝,三公九卿的兒子是三公九卿,將軍的兒子是將軍,宰相的兒子是宰相,遮奢豪戶的兒子還是遮奢豪戶,草芥一樣的百姓黔首,永遠是草芥,任由人欺淩壓榨。


    這便是儒家的核心理念,這便是儒家的大同世界,一個完全階級固化的世界,肉食者們永遠做肉食者,肉食者怎麽可能不支持呢?


    儒家的這個大同世界,得到了部分實現,比如弘農楊氏的先祖搶了項羽一條腿,楊喜因此被封為了赤泉侯,弘農楊氏顯赫千餘年而不倒。


    儒家的這個大同世界,部分未能實現,比如這萬世不移,就未能實現,世家大族,終究是隨著時代的發展,被敲碎了腦袋,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完全階級固化的美好願景和最終總目標,總是在一次次被草芥一樣的百姓,給捅破了天,把這世界砸的稀巴爛。


    所以朝廷可以如同走馬觀燈一樣,城頭王旗變幻,但是儒家卻如同泰山一樣,屹立不倒於世,衍聖公一脈,無論是誰來到這片土地,都得把這個牌坊給供起來。


    帶著金錢鼠尾辮的孔夫子著實是可笑,孔夫子見了要殺人的畫像,不照樣掛了三百年?


    有時候,劉永誠很想問問陛下,陛下可以把章丘孔廟給砸了,但是能把人心裏的孔廟給砸了嗎?到了陛下百年之後,這孔廟還得被立起來,這麽做又有什麽意義呢?


    如果朱祁玉知道劉永誠的想法,隻會笑著回答:無所謂,作為人,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能管的隻有自己這一世,管不得身後的是是非非,神武如高皇帝朱元章、文皇帝朱棣,仍然免不得人亡政息,他何必那般強求求不得之事?老百姓在他的治下,能有片刻喘息,便是善莫大焉。


    朱祁玉不是儒生,他從來不求萬世不移之法,在他樸素的價值觀裏,這世間也沒有萬世不移之法。


    “夜深了,明日再次揚帆起航。”劉永誠站起身來,結束了這次的夜話,劉永誠和唐興聊了這麽久,不過喝了一杯澹茶而已,明日還要操舟繼續南下西洋,自然不能喝太多的茶。


    唐興看著劉永誠,這個人其實是大明朝堂很多正統擁躉,或者說儒學士的縮影。


    不肯出仕,皇帝對這些人的要求並不高,老老實實的待著,皇帝才沒工夫搭理他們,若是還能擱置爭議,共同為大明的發展添磚加瓦,那皇帝自然不會不許他們為大明效力。


    在景泰元年,朱祁玉廢稽戾王太上皇帝號,廢朱見深太子位後,朝中有許多的士大夫上書致仕來委婉的表達自己的態度,朱祁玉全都準了,沒留一個,彼時少保於謙、吏部尚書王直也沒讓朝廷停擺,而是迅速的增補了官員,景泰年間的大明朝,那是一個坑三個蘿卜,三條腿的蛤蟆的確罕見,兩條腿的讀書人,遍地都是。


    十多年了,當年致仕官員,肯出仕的不過三五人,而這劉永誠便算是這三五人之一,劉永誠這樣放下心中執念,完全是少數中的少數。


    “和劉永誠聊了很久,這老頑固人如其名,倒是誠懇,居然叫稽戾王為正統君,我讓他改,他還不肯,冥頑不靈。”唐興笑著對今參局說著今日和劉永誠的夜話。


    今參局的表情則是頗為古怪,她看了看天色,又仔細打量了下唐興,又打量了下自己,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瞬間滿臉通紅,她低聲說道:“夫君要是喜歡走另外一道,妾也不是不可以,但容妾準備一二,弄些魚油來。要不不利落。”


    唐興一臉懵的看著今參局,非常不解的問道:“你再說什麽?什麽另一道,什麽魚油,都是什麽跟什麽?你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夫君和一個宦官聊到子時,妾還以為爺走水道走膩歪了。”今參局低聲說道。


    “我們在聊國事!國事!你要是沒事,可以咬個火折子,別胡思亂想,我就說了一句,你這都唱了一出大戲來!”唐興哭笑不得的靠在椅背上,看著今參局笑也笑不出,苦也哭不出。


    唐興把和劉永誠閑聊的內容簡單的說了一下,他想著是解釋清楚,今參局的手已經有些不老實了。


    翻雲覆雨等閑間,今參局才懶洋洋的低聲說道:“劉大璫今天把這番話說給爺聽,是希望爺把這番話告訴陛下,爺待如何?”


    “劉永誠身邊的幾個小黃門,都是興安大璫的人,還用我說?陛下會全然知曉的。”唐興則是略微有些無所謂的說道。


    今參局繼續說道:“爺還是上道奏疏的好,那些個宦官是宦官的路,爺是三皇子他外公,是皇親國戚,是陛下耳目,爺覺得妾說的有沒有道理?”


    今參局在室町幕府那個爛泥坑裏打滾,對政治比不視事的唐興更加敏銳一些,不視事閑住還好,這任事之後,萬事便要小心。


    “有道理,我這便去寫奏疏,如實記錄便是。”唐興琢磨了下,今參局說的有道理,他這個皇親國戚,番都指揮,不就是要考察下劉永誠是否可用?宦官說是宦官們說,他是皇親國戚,他說是他說,這消息來源不同,多方匯總,陛下才能看得清楚。


    唐興這大半夜又起了床,寫了奏疏,再謄抄了一遍,才準備睡覺,看到今參局還在等他,明明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還在等,今參局自從孩子的名分有了著落後,就格外粘人,大有再給唐興生一個的架勢。


    “你別整日裏一口一個爺的叫,叫夫君便是。”唐興翻身上了榻便開口說道。


    “知道,爺。”今參局抱住了唐興,臉上都是心滿意足的笑容。


    “爺你說這一趟,若是有人垂涎我的美色,要跟爺搶怎麽辦?”今參局有些癔症,都都囔囔的問道,妖婦妖婦,沒有幾分姿色,這兩個字擔不起。


    唐興攏了攏今參局的頭發,笑著說道:“若是真到了連你都護不住的地步,那這天邊之行,也成不了,屆時我就帶著你跳海,跳海裏,就是我的地盤,一片舢板,我都能帶著你活下去,龍王爺都得給我磕頭。”


    “好,我跟著你跳,一起喂魚,讓龍王爺給咱磕頭。”今參局用力的抱緊了唐興,說著胡話,昏昏沉沉的睡去。


    六月中,在京師的朱祁玉收到了唐興的奏疏,還有中路軍、東路軍的戰報。


    唐興的奏疏和小黃門的稟報如出一轍,不能說一模一樣,隻能說一字不差,劉永誠的種種,都被詳細記錄。


    若是劉永誠表現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別說朱祁玉不信了,劉永誠都不信,都是千年的狐狸,把皇帝當三歲孩子湖弄,那是大不敬的欺君之罪。


    “興安大璫,你倒是一點都在意這劉大璫搶了你這老祖宗的風頭啊?”朱祁玉將唐興的奏疏遞給了興安,讓他去留檔。


    這可是宣揚國威的大事,興安作為老祖宗,這風頭被搶了去,老祖宗的臉麵往哪裏放?


    “陛下折煞臣了,這天下隻有陛下這一個老祖宗。”興安趕忙說道,這都是私底下裏的叫法,陛下是知道的,他在宮裏是老祖宗,可是陛下這裏,就是臣子,這一點興安很有分寸。


    興安不擔心劉永誠能威脅到自己的地位,劉永誠沒什麽分寸,沒分寸是做不得陛下身邊的近侍,劉永誠仗著自己有軍功,便為所欲為,關鍵是陛下還縱容。


    興安無奈的說道:“至於南下西洋的差事,臣倒是想替陛下分憂,要不然能讓劉永誠蹬鼻子上臉,還說什麽為大明效力,奈何臣不知兵,這內宦裏,除了李永昌之外,再無人知兵了。”


    “臣之過,君辱臣死。”


    “軍事天賦這東西,強求不得,強求不得。”朱祁玉重複了一遍,他對有軍事天賦的人,頗為豔羨,奈何這東西,他真的沒有。


    別說大明了,整個中原王朝綿延至今,有軍事天賦的宦官又有幾人?別說宦官了,一將功成萬骨枯,震古爍今的名將,也就那麽幾人罷了,都在武廟裏。


    軍事天賦這東西,是老天爺的青睞,不常有。


    靖難打出來的宦官,有軍事天賦的也就那麽幾個,鄭和算一個、王景弘算一個,劉永誠算一個,李永昌隻能勉強算一個。


    兩百多艘官船、兩萬餘將士、近萬餘艘的商舶,如此龐大的水師在海上航行一年多的時間,不知兵的內臣去做提督內臣,是對將士們不負責。


    在興安看來,劉永誠擺出一副為大明效力,不為皇帝盡忠的架勢,就該死,倒是受了委屈的陛下,似乎不甚在意。


    “什麽死不死的,朕並沒有覺得羞辱,劉永誠雖為宦官,卻為大明立漢馬功勞,那徐有貞還蹬鼻子上臉呢,現在還不是威震九省的巡河總督?朕並沒有覺得羞辱,為大明效力,不就是為朕效力嗎?”朱祁玉滿是笑意的對興安說道。


    他不覺得劉永誠的為大明效力,他這個皇帝有什麽委屈,反倒是能讓這頭強驢心甘情願的出來幹活,至少說明他這皇帝幹的還不錯,來自稽戾王忠實擁躉、堅定的朱祁玉反對者的肯定,足見他在這個位置上,並沒有屍位素餐,勉強對的起大明宗廟了。


    這為大明效力,和麵北而跪一樣,不過是找個台階罷了。在朕即天下的封建時代,為大明效力和為皇帝盡忠,區分並沒那麽明顯,劉永誠顯然清楚這一點,才會對唐興說出那句皇帝英明來。


    “兩軍軍報轉送講武堂,明日廟算,這次記得叫上戶部尚書沉翼,他因為滋生人丁永不加賦這差事辦得極為周全,已是奇功牌在身,以後都叫上。”朱祁玉當然記得自己給沉翼的承諾,還特意叮囑了一番興安。


    “臣領旨。”興安再領兩封塘報,送講武堂準備廟算。


    “陛下,有件事,還請陛下拿個主意,禮部尚書姚夔和臣溝通說,想上奏請把陛下選秀女。”興安麵帶難色的說道:“這都十年了,宮裏就沒再選過秀女,前幾日太後和皇後千歲還問臣,是不是臣這個花鳥使沒有盡心辦差。”


    興安除了是老祖宗之外,還是花鳥使,這等事,禮部欲奏,自然要跟興安溝通一二,這差事,也是興安唯一一件沒辦利索的差事。


    如果是興安的審美太過於低級,那禮部的審美總不能低級,不入陛下法眼吧,說實話,就那大明湖畔的女子,堪稱國色天香,陛下也就看了一眼。


    “前線在打仗,朕在後麵選秀女,這不是胡鬧是什麽?暫緩吧。”朱祁玉搖頭說道。


    興安迷茫了,這差事到底該怎麽辦?陛下總能找到理由暫緩,這緩多久,再緩十年不成?


    興安又掙紮了一番說道:“陛下,要不讓禮部先籌備著,等大軍凱旋,也不至於慌了手腳。”


    “暫緩就是暫緩,等打完仗再說。”朱祁玉看著手中的奏疏,心神壓根不在選秀這件事。


    大明禮部的審美很低級,不是後世清美的高級審美,禮部的老大人們是典型的儒學士,在他們看來,選秀女不過是給陛下生孩子,其他不論,長得好看就是第一要務,選秀的第一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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