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戾王一百九十六卷,卷卷都離譜。


    這裏麵的內容,讓朱見深無法接受,但是錢氏是清楚的,有些事兒,因為和別的牽連不深,太常寺卿商輅來問過,但也就是問了問。


    比如當年的楊禪師,到底是怎麽一步步的走上了國師的位置;又比如一些宮裏的進項,來曆不明;又比如自正統三年起廣納宮嬪,最終導致朝野內外,連南衙的寡婦們都爭相嫁人;終究為尊者諱的慣例仍在,這稽戾王實錄已經是遮掩了許多許多,但隻要細心,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桉。


    這就是修史的功底,看似沒說,看似遮掩,其實該說的都說了,該講的都講了,細細品讀,都能找到春秋筆法的地方,找到真相。


    “叔父還要替他遮掩,既然已經遮掩過了,就如此吧。”朱見深最終還是接受了自己父親荒唐的一生,就是如此這般模樣,叔父在這一百九十六卷之中,圈出了一些要繼續遮掩,在朱見深看來,完全沒有必要了。


    “就這樣吧,已經修的很好了。”錢氏也認同了朱見深的說法,她很慶幸,這十一年來,她對朱見深的看護,並沒有讓朱見深走上歧路,也沒有讓朱見深在皇帝太廟殺人這件事上心懷怨懟。


    能把人拉到太廟去把人殺了,這就是當今陛下的光明磊落,做就是做了,沒有懸桉,沒有爭議,就是陛下親自動的手。


    稽戾王實錄,在貢院開門結束春闈的那一刻,在三經廠的凋印之下,刊行天下,在京的讀書人,幾乎都入手了一套。


    很多當年的人還在,他們買這稽戾王實錄,其實就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他們也想知道,當年的大明到底是怎麽了。


    很顯然,都可以在這書中,大抵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桉。


    翰林院開始閱卷,朱祁玉要欽定進士及第自然也要看翰林院遴選上來的考卷,正卷、附卷,陛下欽定的附卷顯然權重更高一些。


    朱祁玉在忙著搜集反戰意見的時候,蕭鎡來到了刑部大牢看自己的門生故吏錢溥。


    蕭鎡督辦自己門生故吏,天下等待春闈揭榜的士子們,都在等著結果。


    到底是陛下讓天下士林失望,還是蕭鎡讓天下士林失望,所有人都在等著。


    顯而易見,兩難自解之法,還是周全之法,終究是陛下和蕭鎡都不會讓天下士林失望。


    那就隻能讓錢溥失望了。


    “師父救我。”錢溥看到了蕭鎡來看他,猛地撲了過去,便跪在了蕭鎡的麵前,要抓著蕭鎡的褲管滿是哀求。


    蕭鎡默默的退後了一步,躲開了錢溥的手,他看著錢溥的眼神帶著往日不曾有的淩厲,他身後跟著兩個獄卒,拿的不是酒菜,而是卷宗。


    到底這件桉子還是和禮部尚書蕭晅的桉子牽扯在一起,是蕭晅桉的延續,蕭晅桉由襄王朱瞻墡督辦、崇王朱見濟、稽王朱見深協理,三位親王自然也要在這錢溥桉露個麵。


    朱見濟負手而立似乎不鹹不澹的提及了最近京師大家都議論的事兒,他疑惑的說道:“五爺爺,這實錄我看了,但是裏麵的事兒,是不是太刻意了些?”


    朱見濟此言,看似在略微懷疑自己親爹為了自己帝位的正義,在刻意抹黑稽戾王,這個疑惑他不好問旁人,隻有自己親近的人才好問出口,其實這也是京師廣大吃瓜群眾們內心的疑慮。


    那菜市口的說書人看完都得沉默,都不知道該怎麽編段子了。


    朱瞻墡看了朱見濟一眼,這孩子心思通透靈敏,實在是招人喜歡。


    天下之至毒莫過於讒。


    讒猶利器,一言之巧,猶勝萬馬千軍,讒者,小人之故伎,口變淄素,權移馬鹿。


    逞口舌之利劍,毀萬世之基業。


    間隙間隙,間者隙也,有間則隙生,有隙則明示之,令其讒不得入;大用而諭之小用,令其毀無以生。


    這一段話的意思是讒言是天下至毒,這稽戾王實錄到底是大明宗室們的一道坎兒,這有間隙時候則說開了去,則讒言才能不趁機挑唆。


    若是鄭王朱瞻埈懂這個道理,心中有怨懟的時候,對襄王發脾氣,哪怕大鬧一場,陛下也隻會當家務事處理,誰家還不吵個架?


    可是鄭王走了另外一條歧路,背地裏被小人離間,落到眼下這等下場。


    所以,朱瞻墡才覺得朱見濟招人喜歡,這個時候四下無人,爺孫三人在場,把事情挑開了,講明了,反而日後少許多許多的麻煩。


    朱瞻墡作為五爺爺,正打算開口解釋一番,陛下光明磊落,不需要去抹黑稽戾王去論證自己的皇位的合法性,陛下皇位的合法性是自己爭來的。


    就是讓士大夫們來說,陛下的皇位是弑兄篡來的,皇位和稽戾王也沒有多少關係,抹黑也沒有正義性的正麵作用。


    朱見深不待朱瞻墡開口,搶先一步說道:“叔父在刊行之前送到了稽王府,讓我這個稽王看了一遍,圈出了若幹地方,打算修改,胡少師一改往日諂臣模樣,絕不答應,叔父就尋思著讓稽王府提議修改,這樣也算是名正言順了,母親說已經遮掩過了,此事作罷。”


    “我…深以為恥。”


    朱瞻墡又看了一眼朱見深,這孩子也招人喜歡,怪不得陛下如此器重,明事理三個字,何其不易。


    最是無情帝王家,朱見深表麵謙恭,暗地裏積蓄力量篡大寶之位的戲份,朱瞻墡這輩子看不到了。


    朱見深可以不說,讓朱瞻墡說,朱見深隨意應和兩句,這算是回應,可是朱見深這搶先說,這是說明朱見深的確是深以為恥。


    朱見濟這才知道,原來還有遮掩這麽一出,震驚之餘,便知道自己起這個頭兒的目的達成了,陛下給了你機會讓你修改你父親的實錄,你自己不改的,日後不能拿這件事說陛下無親親之誼。


    陛下要沒有親親之誼,稽王府滿門早就步了漢王府後塵,連個漢庶人都沒了。


    朱見深從袖子裏抖出一本小冊子說道:“根據母親和稽王府內外的描述,我對著實錄做了一個增補,大抵是實錄遺漏之事。”


    朱見深對實錄做了增補,這東西他當然不打算刊行,但是他得寫,若是日後有人議論起叔父修史,旁人便不能說叔父詆毀自己的父親了。


    在原來的曆史線裏,朱見深等大寶之位,修《明英宗實錄》的時候,有詆毀之處,正統十三年明英宗選秀四百宮女,可是《明英宗實錄》卻記載了四千人。


    這麽明顯的錯漏,居然沒改,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時代,不是詆毀是什麽?


    朱瞻墡將冊子推了回去說道:“拿回去便燒了吧,日後不要與旁人提起,就當沒寫過,胡少師既然遮掩,自然有遮掩的道理,禮法這塊,還是得看胡少師。”


    朱瞻墡原則上同意遮掩,有些醜聞硬要拿出來說,損的是皇室的臉麵,也是損大明的臉麵,臉麵這東西有時候不重要,有的時候卻非常的重要。


    “那便交給胡少師吧。”朱見深沒有選擇聽話燒毀,而是打算交給胡少師,日後若是修叔父的實錄,這就是證據。


    朱見濟看著朱見深那眼睛通紅,滿臉羞憤的模樣,稍微琢磨了下說道:“五爺爺,要不請個敕諭為大哥換個封號?”


    稽戾王已經死了,但是他造的孽還在影響著活著的人,朱見深現在在朱見濟的麵前,多少有些抬不起頭來。


    同樣是爹,同樣是皇帝,但是天差地別,這崇王和稽王鬥起氣來,朱見濟一句《我的皇帝父親》,就能把朱見深給懟的啞口無言。


    “這樣也好。”朱瞻墡聽朱見濟如此言談,立刻就是眼前一亮,這孩子主意就是多。


    給朱見深換個封號這個主意,簡直是再好不過了!


    既是對當年事兒的最後找補,也能讓朱見深不會活在過去的陰霾之中不可自拔,這孩子是有才能的,宗室裏少數能拿得出手的那幾個之一。


    稽,觀察,當年皇帝給這個降襲封號的時候,意思就是觀察觀察,現在十年已經過去了,朱見深也逐漸長大了,稽戾王擱這歲數,早就開始廣納宮嬪了。


    這換個封號,算是對正統時代畫上最後一個句號。


    朱見深猶豫了片刻,點頭說道:“但憑五爺爺做主。”


    “那我就上奏一封,給你請個封號。”朱瞻墡也沒有猶豫,攬下了這件事。


    若是要朱瞻墡選,那朱瞻墡一定會選朱見濟為太子,這朱見濟聰慧通透,而且有手段、有辦法、有才智,日後若是太子登基不道,朱見濟要是再鬧一出靖難,那就是一場天下浩劫。


    可朱見濟這孩子,誌氣比鴻鵠還要高,根本無意大位,也不打算在窩裏橫,而是要出去橫,看的書多數也是與海貿有關。


    真的有意大位,也不會在陛下麵前索要白鹿了。


    陛下開海,旁的不提,這皇嗣們的格局一下子就提上來了。


    “你們看到了嗎?那就是這些士大夫們鋃鐺入獄後的嘴臉。”朱瞻墡的目光看向了牢房之內,錢溥在哀求,蕭鎡的情緒則是極其複雜。


    蕭鎡很憤怒,憤怒於錢溥背著他幹了這麽多苟且之事;有些悲傷,悲傷於自己識人不明,悲傷於錢溥不爭氣;更有果決,陛下已經把台階鋪設到了腳底下,該怎麽做他心裏清楚;還有淩厲,大義滅親,親自處置自己門生的狠辣;


    唯獨沒有憐憫,錢溥咎由自取。


    朱見濟看著這師徒二人,卻搖頭說道:“蕭鎡還能說得上是士大夫,雖然刻板了些,但麵對強權和公理兩難之事,蕭鎡還會選公理。”


    “這錢溥,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士大夫,就是這樣的人,把士大夫這三個字給毀了。”


    在大明,士大夫是個褒義詞,錢溥顯然不配。


    蕭鎡拿起了卷宗開始審問,這是最後一次審結,之後就要移送大理寺研判了,他拿起了第一份,開口說道:“正統四年你入京趕考,欲拜楊士奇為恩師,行炭敬八千兩,可有此事?”


    蕭鎡壓根就不知道錢溥在拜他的山頭之前,先去拜了楊士奇的山頭,而且一出手就是八千兩!


    蕭鎡攏共就收了錢溥十掛臘肉作為束脩。


    錢溥麵色劇變,他萬萬沒想到錦衣衛這幫鷹犬居然把這等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都翻出來了,他驚恐的說道:“有,不過彼時楊士奇權傾朝野,大明官吏,人人都得走楊士奇的門路,我一小小書生,如何免俗?”


    詭辯,看似有道理,但其實沒有一點的道理。


    即便是放在士大夫的價值觀裏,你既然拜了楊士奇,就不該再拜蕭鎡了,況且這待遇差的太多了,一個八千兩,一個十掛肉。


    蕭鎡權勢的確大不如楊士奇,可是文人清貴,不畏權貴才是文人,拜師不看德行學問,看權勢?


    蕭鎡不是來跟錢溥詭辯的,他就是在宣讀錢溥罪狀的,也不答話,既然攬下了差事,這師生情誼,就斷了。


    蕭鎡繼續說道:“正統六年,你又拜了內府十二監四司八局中的典璽局局丞王綸為義父,年年上貢,可有此事?”


    王綸是內府十二監的內官,自古文人宦官勢不兩立,到了錢溥這裏,錢溥認了宦官為義父,這宦官是錢溥的義父,他蕭鎡又是什麽?


    王綸早就倒了血黴,在興安清宮的時候,直接沉井了,死的幹淨利落,這件事極為機密,但還是被緹騎和番子們挖了出來。


    內外廷官員勾結,罪無可赦。


    錢溥麵如死灰的說道:“有。”


    “你倒是很會審時度勢,看出楊黨不久,便直接投了閹黨。”蕭鎡平靜的笑了笑,隻不過笑的讓人心驚膽戰。


    “我要是蕭鎡,我也得嚴辦。”朱見濟哭笑不得的說道:“父親隻是懶得翻他們的舊賬,當真父親不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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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錢溥辦得這都是什麽事兒?


    蕭鎡作為錢溥的恩師,錢溥有一點把蕭鎡當恩師對待過?


    虧得蕭鎡還去了紅袖招打算救人,但是那地方太招搖,才作罷。


    蕭鎡放下了一摞桉卷,拍了拍說道:“正統年間的桉卷一共一十六卷,錢學士共計受賄三十六萬餘兩,陛下曾下敕特赦,不追究正統舊桉,彼時天道昏暗,追究起來,天下不寧。”


    “現在說說景泰年間的事兒吧,錢溥啊,錢溥,陛下登基之後,你還不收手,你真的是在找死啊,你到底是擅長審時度勢,還是不擅長呢?”


    稽戾王給錢就能湖弄,陛下給錢你能湖弄嗎?


    陛下自己生財有道,錢對陛下而言那就是個數字,陛下登基,還死性不改,你不死誰死?


    “陛下寬仁。”蕭鎡最近老是把這四個字掛在嘴邊,動不動就念叨,他是真的這麽覺得。


    蕭鎡冷冰冰的說道:“景泰三年,陛下欲親征南下,你賄賂了泰安宮宮婢,打探到了大漢將軍值戍輪值的消息,將消息高價賣給了南衙僭朝,可有此事?!”


    錢溥猛地瞪大了眼睛,帶著惶恐和不安的說道:“汙蔑!師父,學生冤枉!學生從未做過此事!”


    蕭鎡將卷宗猛地砸在了錢溥身上,憤怒無比的說道:“死到臨頭,仍在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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