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玉和於謙的態度從頭到尾都非常明確,要保全蕭鎡,這是因為朱祁玉並不是大明朝內外傳言那般的薄涼寡恩。


    蕭鎡這個混蛋甚至要跟商輅爭這《稽戾王實錄》的修撰,而後要將稽戾王三個字改為正統君,這不是大大的不恭順嗎?


    不應該和徐有貞一樣成為皇帝的心腹大患,除之而後快嗎?


    稽戾王已經死了,若是沒死,蕭鎡維護稽戾王,那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但是稽戾王已經死了,蕭鎡要維護的並非稽戾王這個人,而是維持這大明朝的君君臣臣千年以來的五常大倫,這是一個大明此時讀書人的價值觀。


    朱祁玉從來不怪蕭鎡要改史書的名字,很多人都想這麽做,隻是沒說出來而已,他也不怪蕭鎡收門生故吏,人人都做的時候,別說蕭鎡,就是於謙某些時候也得不得不低頭。


    人是在這個世間活著,不能跳出五行之外,不在輪回之中,大多數都不能免俗。


    朱祁玉對著於謙說道:“這天下事,就是被這你中我有,我中有你給壞了,朕也不求大明臣工們個個都克己奉公,為了大明蠟炬成灰淚始幹,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不現實。”


    “朕隻求他們對得起自己的俸祿,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自己的事兒,這是本分。”


    “陛下寬仁。”於謙真誠的說道,陛下的要求真的不高了,在其位謀其政,隻要做到這個本分,在陛下這裏,就算是人。


    朱祁玉一行人回到了講武堂,朱祁玉留住了於謙說道:“商輅打算從太常寺裏出來,從清貴的台子上下來,沾染些泥土,他跟朕說要去北伐給昌平侯楊俊參讚軍務去,不知道於少保以為如何?”


    於謙斟酌再三,無奈的說道:“並無不可,臣就是擔心商學士折在塞外。”


    於謙當然不是在詛咒商輅,他是真的這麽擔心。


    參讚軍務不是總督軍務,總督軍務那是於謙要領的差事,參讚軍務隻是整理文書之類的工作,在軍營裏已經是最輕便的差事了,可是對商輅而言,那也是從未受過的苦,況且還是北伐。


    打仗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大夫們能輕易吃得了的苦,到時候受不了,又因為在皇帝麵前請的差事,回又回不來,能做的隻有一掛了之,自縊以謝聖恩了。


    朱祁玉則笑著搖頭說道:“於少保吃得了這份苦,他商輅憑什麽吃不了,大家都是讀書人,他清貴就吃不得?要真的論,於少保不比他商輅更清貴?”


    “沒這般道理。”


    於謙則回答說道:“臣是武勳世侯,大明用武之時,自然要去,責無旁貸。”


    當百官之首於謙做的很好,當世襲武勳,於謙也不差,該搏命的時候,從來不惜命。


    於謙其實可以不去的,畢竟北伐的不確定性太多了,完全可以讓兵部尚書江淵前往總督軍務,但是於謙卻從沒說過這樣的話。


    於謙是有痰疾的,這些年調理雖然沒有複發,可是這去外奔波一趟,怕是又要有什麽變數。


    “那就讓商輅去,吃些苦,回來從清貴的台階上下來,有人就是想說些什麽,也隻能憋在心裏。”朱祁玉最終決定了讓商輅前往參讚軍務。


    於謙猶豫再猶豫,開口說道:“陛下為何不讓李賓言前往參讚軍務,正好北伐之後,調回京師?”


    多少年了,朱祁玉第一次聽到於謙在自己在人士任免的決定後,仍然提議他人。


    這權臣該幹的事兒,於謙是一點邊都不沾,現在終於說出了口。


    但是這一開口,又不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大明江山。


    於謙在為自己找後來者,無論這趟差事辦順了,辦砸了,或者這趟差事之後,身體垮了,無法為陛下盡忠竭力,陛下也有趁手的人用。


    沒錯,於謙挑了十多年,最終挑中了李賓言。


    “李賓言不行,他要是在於少保這個位置上,不出三天,就得三番五次的致仕,過幾天被人吃的骨頭渣都不剩了。”朱祁玉不認為李賓言合適在這個百官之首的位置上,會死的很慘很慘。


    大明朝堂幾次攻訐於謙,都被於謙四兩撥千斤的化解了,但是正統年間入獄的是李賓言這個憨貨,早就死了,連墳頭的草都得三丈高了。


    朝臣們其實非常非常的害怕於謙,因為於謙這個人太正,若是被於謙彈劾,那就說明這個人真的不行,得送解刳院的那種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大奸大惡之徒,得上史書奸臣傳的那種惡人。


    於謙解釋道:“臣觀其言察其行,李賓言行正德隆,辦事誠懇踏實,千頭萬緒皆可理順,乃不可多得的賢才。”


    於謙看中了李賓言能幹,大明天下,能幹的人多了,於謙看中李賓言還有其他的原因。


    李賓言忠心耿耿,而且深受皇帝信任,忠心耿耿代表著不會壞陛下的事兒,而在百官之首這個位置上,不受皇帝信任,那就什麽都做不了,也做不成。


    天底下,能幹且忠心,還受皇帝器重與信任,這些條件一圈,其實就那麽幾個人。


    “鬆江府還離不開他,再等幾年,讓鬆江府在安穩些日子,朕再把他調回來。”朱祁玉最終沒有完全否決於謙的提議。


    “那也成。”於謙並沒有再堅持了,百官之首這個位置是京官,陛下對京官任免是聖意獨斷,他說了這麽多,已經很僭越了。


    朱祁玉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稽戾王實錄,放在了桌上說道:“這稽戾王實錄,朕也看完了,圈了幾處,朕以為該春秋筆法略過一二。”


    有些事兒辦得太惡心,連朱祁玉都看不下去,得給這個大哥遮掩一二,否則天下人看到,皇帝就這樣,有損朝廷威嚴。


    朱祁玉翻到了需要改動的地方,讓於謙拿拿主意。


    於謙卻是看都不看,笑著說道:“陛下這事兒應該讓胡少師來,臣不擅此道。”


    關於稽戾王的一切,於謙很少提,能不說就不說,能不評論就不評論,因為於謙是廢了稽戾王皇位的人。


    正統十四年的中秋節,稽戾王被俘之後,於謙行廢立之事,把迤北的稽戾王給廢了,把當今陛下給送上了寶座。


    所以,於謙此刻就得避讓,若是不避著點,他於謙可不就真成權臣了?當年行廢立事,那是基於現實的無奈,不行廢立,大明都保不住了,大明都不在了,皇位便不重要了。


    但是事後,於謙總是在避嫌,很少提及。


    朱祁玉其實覺得於謙沒必要避著,他這個寶座上的皇帝都不在意,於謙沒必要如此謹小慎微。


    他也不勉強,合上了稽戾王實錄說道:“那朕就讓胡尚書參謀一二,這老倌自從致仕,朕叫他上朝議事,就推卻人老了,湖塗了,聽不清可看不清了,可是朕看他在教皇嗣的時候,那模樣,嚇得太子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哪裏有一點湖塗樣兒?透著呢。”


    “就是偷閑。”


    朱祁玉喚來了胡濙,胡濙晃晃悠悠一直到了半晌午才到了講武堂,朱祁玉放下了奏疏,和胡濙討論關於這本《稽戾王實錄》上他圈出來的一些事兒。


    “這正統三年,稽戾王才十二歲,他就弄了四百宮女入宮,這是他要的,還是太皇太後要的?”朱祁玉覺得商輅記錄正統三年皇帝招攬三百宮女的事兒著實有些離譜了。


    才十二歲,稽王、崇王也都是差不多的年齡,還是孩子。


    胡濙則搖頭說道:“陛下…十五就成丁了,該成家了,這十二歲很早嗎?的確是稽戾王自己要的,當年督辦此事的花鳥使就是王振,臣記得很清楚,不是太皇太後也不是太後要,就是稽戾王自己要的。”


    興安在一旁重重的歎息,都是花鳥使,看看人家王振這花鳥使當的,一次就是三百人!


    興安在景泰年間當花鳥使,真的是在養花遛鳥,美人那是一個都沒成功送進宮來,倒是襄王府高麗姬、海拉爾、交趾女送了一堆過去。


    朱祁玉沉默了,大抵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的差距還要大,他搖頭說道:“那朕也沒看到濡兒要宮女,這條遮掩下?十二歲,實在是有些太早了。”


    濡兒是朱見深的乳名,朱祁玉打一開始就這麽喚朱見深,這麽些年,除了在公開場合叫朱見深為稽王之外,其他的時候,朱祁玉都這麽叫,叫順嘴了,便懶得改了。


    朱見深和那個混賬老爹相比,就是情種一個,一生對大自己十七歲的萬氏,那是一往情深。


    子不類父。


    胡濙右手連連擺動,左手摁在了書卷上說道:“臣以為遮掩不得,這一條遮掩,後麵所有類似的事,都得遮掩,這牽一發動全身,這要遮掩的事兒,那便海了去了,隻言片語也就罷了,這種事遮掩,這稽戾王實錄一百八十六卷,還剩幾卷?”


    “陛下,商學士已經很克製了,陛下圈的這些,商學士落筆之前,都問過臣,陛下要問臣的態度,臣就隻有一個,那就是不改。”


    胡濙這個意思很明確,他已經在最大程度的維護皇室的臉麵了,能遮掩的地方,胡濙早就讓商輅遮掩了,剩下這些,動一點,都得重修。


    “這也太荒唐了吧!”朱祁玉當然明白胡濙的意思,隻能看著自己圈的地方,感慨萬千的說道。


    朱祁玉敲著實錄說道:“那會兒王師父和陳師父整日裏在朕的耳邊念叨,君有動作,兆億庶眾鹹瞻仰,以為則而行之也,朕不喜歡這些經文,都記住了,可見他們念叨的次數多到朕的耳朵都起繭子了。”


    “這管中窺豹,稽戾王如此荒唐,這朝野內外得荒唐成什麽樣兒。”


    胡濙和興安互相看了一眼,都知道彼此的心情。


    尼古勞茲至大明之後做出了很多對大明朝的評論,其中有幾條,胡濙以為說的很對,比如尼古勞茲說大明皇帝就像是苦行僧、清教徒一般,明明是萬萬人之上,日子卻過得太節儉了。


    園子不修可以,不廣納宮人也說得過去,可是這常服一年不過八套,冕服就那一套,這說得過去嗎?


    說不過去!


    胡濙放開了自己的手,滿是感慨的說道:“若是稽戾王不夠荒唐,大明能折騰到虜入京師,而京師無兵可用,大明深陷,君出、虜入、播遷、黨錮四禍,四者旦夕之勢,存亡之判的境遇?”


    這可是剛剛建立不到八十年的大明,若是大明已經垂垂老矣,行將朽木落得如此境遇也情有可原,說一句天下糜爛已久,非人力可改天命。


    可剛剛八十年的大明,那會兒可是春秋鼎盛的時候。


    “若是濡兒看到了還以為朕在汙蔑他的父親,天下都說朕這皇位是竄來的,郕王謙恭未篡時,朕認了,但是讓子侄如此誤會,非朕所願也。”朱祁玉確實不在乎麵子,更不在乎墳頭的垃圾。


    但是被自己看重的人扔垃圾,多少有些難以接受了。


    胡濙卻頗為確切的說道:“那倒不會,稽王殿下明事理,當年事他也會自己去問,到底孰是孰非,稽王殿下自己會明白的。”


    若是朱見深是個湖塗蟲,胡濙不會為朱見深說情,但胡濙知道,朱見深明事理。


    明事理這三個字,知易行難。


    朱祁玉還是差人把稽戾王實錄送到了稽王府,畢竟修的是稽戾王的實錄,這後人仍在,自然要讓稽王府上下的態度。


    朱見深熬了兩個夜,看完了這一百九十六卷長文,人都麻了,他呆滯的說道:“我要見母親。”


    萬氏領著有些走神的朱見深來到了錢氏,不領著萬氏怕朱見深摔了,實在是看完了實錄之後,朱見深有些魂不守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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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看過這實錄嗎?”朱見深見禮之後,頗為急切的問道。


    “修的時候,商學士就多次問過我,我是看過的。”錢氏點頭,大明修史的規矩很多,有當事人,自然要問當事人當初的情況,多方了解之後,才會落筆。


    錢氏不看也知道這書裏寫的什麽,況且她真的看過了。


    “書裏說的都是真的?”朱見深不確信的說道。


    錢氏慢慢的站了起來,麵色略微有些痛苦的說道:“陛下到底是給你父親留了情麵,有些牽連不深的事兒,問過,但是沒有落筆記下。”


    胡濙是陛下的人,那些曲筆的事兒,顯然是陛下的旨意。


    “這也太荒唐了!太荒唐!”朱見深雖然逐漸接受事實,但感情上還是有些不能接受。


    錢氏伸出手,摸了摸朱見深的頭發,這朱見深已經快要比錢氏還要高了。


    錢氏這才鄭重的說道:“景泰初年,你叔父忙的昏頭轉向,你那會兒也記事兒了,若是不亂,你叔父也不至於如此辛苦了,你不信他人言,自己看到的,也能分清楚真偽善惡。”


    “啊!”朱見深拳頭緊握,吼叫了一聲,他恨,但是又不知道該恨些什麽。


    “孩子,都過去了,過去了。”錢氏也不知道該怎麽寬慰這孩子。


    對大明而言,稽戾王的時代隨著稽戾王實錄修成,終於畫上了句號,但是對朱見深而言,這些事兒將會伴隨他一生一世,因為那是他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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