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榮耀和恥辱的事兒,都需要資格。


    在朱祁玉看來,於謙這樣的臣子,不可奢求,胡濙這樣的臣子,已經是不可多得。


    胡濙在禮部尚書的位置上,一做就是四十餘年,如果胡濙真的想做點什麽,他完全有資格了,但是他沒有,就連他的兒子,也在操持賤業,在太醫院做一名醫倌。


    胡長祥的動物論是一本很有趣的書,朱祁玉也看完了,胡長祥本身的文采,再加上《我的禮部尚書父親》,考個進士很是輕鬆。


    在朱祁玉看來,胡濙的一生,固然不如於謙活的那麽坦蕩,那麽問心無愧,但是胡濙已經對得起大明,對得起天下黎民,並沒有屍餐素位,也不是碌碌無為。


    朱祁玉在這個時候出麵,就是讓自己的太子,不要對臣子的期望太高,絕大多數的臣工在讓人失望這一點上,從不讓人失望。


    期望太高,跌下來的時候,就會摔得很慘很慘。


    “澄兒,胡少師說的對,在某些時候,不做什麽,遠比做些什麽,更加可靠。”朱祁玉看著朱見澄解釋道:“天下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做些什麽,反而引起了更糟糕的結果。”


    “父親也有不如意的事兒嗎?”朱見澄有些好奇的問道,作為大明至高無上的存在,難道父親也有不如意的事兒?


    朱祁玉頗為確切的點了點頭,有些無奈的說道:“作為皇帝的權力是無限大的,但是你要善用這份權力,不能隻憑借自己的好惡,不顧後果的去做事。”


    胡濙倒是知道一些陛下的不如意。


    比如到現在遍布大江南北的娼館,就是讓陛下無可奈何之事,從陛下注意到娼館之後,就一直想要這世間沒有娼妓。


    作為權力無限大的大明皇帝陛下,可以一紙詔令,把娼妓這種千古以來的職業取締掉嗎?


    完全可以。


    但是那麽做,反而變成了一堆的暗娼,解救變成了更加糟糕的迫害,仁慈的救贖,變成了助紂為孽的幫凶。


    勞動帶來了自由,工作帶來了人格。


    比如那個放在講武堂禦書房桉頭上的那個翻過去的靈牌。


    胡濙早就注意到了那個靈牌,他也早就猜到了那個靈牌上寫的什麽,土木天變,是陛下心中一道抹不去的傷痕,時時刻刻的提醒著陛下。


    但是陛下從來沒有在準備不充分的時候,將那個靈牌示人,直到最近鐵馬馳道出現後,陛下才不掩飾自己對瓦剌的痛恨,為西征做著準備。


    大明的第一條馳道不修到鬆江府,而是修到嘉峪關的目的昭然若揭。


    朱祁玉就靠在桉上,聽胡濙跟朱見澄論政,這個課隻有太子才能上的課,也隻有太子才會這麽早的接觸政務,接觸那些人間的肮髒,而後剝開那些肮髒,看的一清二楚。


    “的確如此,隻有和平才會有發展,有了發展才會有普遍正義,而普遍正義來帶了相對公正,相對公正帶來了人身自由,而後這天下才是天下人的天下,和平與發展是一切的基石。”胡濙回答著朱見澄的提問。


    朱見澄問對於大明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麽。


    胡濙讓朱見澄自己思索,朱見澄給出的答桉是穩定的和平。


    朱祁玉立刻說道:“任何和平都不是祈求來的,祈求來的絕對不是和平,隻能祈求到無盡的屈辱,都是靠拳頭一拳一拳打出來的道理,一拳一拳打出來的才叫和平。”


    穩定和平、持續發展、普遍正義、相對公正帶來了人身自由,人身自由代表著大明的物質資財豐厚,最後才能實現,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這條大道之行。


    至少對於朱祁玉和朱瞻墡而言,從來沒有把大明當成他們老朱家的一家私產,天下太大了,當做私產,真的會被撐死。


    朱祁玉和朱瞻墡,都想要實現天下人的天下這一大道之行,否則朱瞻墡為何不斷的完善著《公德論》,將‘公’字擴展到社會的各個方麵,甚至是德行。


    朱祁玉並不是在否認胡濙的觀點,恰恰相反,朱祁玉對胡濙的觀點高度讚同,他笑著說道:“戰爭是阻礙發展的最大絆腳石。”


    “譬如眼下倭國就是群雄蜂起,戰國大名彼此征戰,禮樂崩壞世風日下,連最基本的耕種都無法保證,如何去發展呢?人隻能高度依附他人報團取暖,而後去搶劫別人的資財,勉強維持。”


    “而倭女隻能販售到大明來,這對她們而言是最好的結局,否則在倭國,哪一天被做成了食物,也不奇怪。”


    “但是實現穩定的和平,絕對不是祈求。”


    朱見澄麵露思索,才開口說道:“蘇洵在六國論中曾言: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和平不是求來的,父親是這樣嗎?”


    朱祁玉頗為欣慰的點頭說道:“誠如是。”


    蘇洵寫《六國論》看似是就事論事的論史,其實是在借題發揮,蘇洵不是在總結六國破滅的原因和教訓,而是在警告宋廷,不要重蹈覆轍。


    彼時宋廷與西夏議和與遼國議和,歲幣累年增加,用賄賂的手段去滿足貪得無厭的虜寇,換來的結果,就是破滅。


    蘇洵的警告並非杞人憂天,在不久之後,靖康之難,二帝北狩,北宋就破滅了。


    和平從來不是祈求來的,是鬥爭來的,是打出來的。


    “把所有的對手消滅了,大明就和平了。”朱祁玉看著朱見澄,解釋著和平。


    朱見澄思忖了片刻,反問道:“那稽戾王親征,最後深陷迤北,被父親所殺,發動戰爭看起來並不是一個好的手段,孩兒不明,還請父親教我。”


    朱祁玉被孩子反駁,非但不生氣,反而非常的欣慰,這孩子並沒有因為父親的威嚴,就把話憋在心裏,而是說了出來。


    “關於戰爭,你應該在去講武堂學習,發動戰爭的一些必要條件,是必須要滿足的,否則輕啟戰端的結果,就是稽戾王的下場。”朱祁玉看向了胡濙問道:“澄兒的課業,現在可以去講武堂了嗎?”


    “並無不可。”胡濙俯首說道。


    “那就去旁聽吧,多聽多看少說,你是太子,你的任何詢問,都會被當做是日後的風向,而被有心人所利用,有什麽疑問,可以來問朕和胡少師。”朱祁玉對著朱見澄囑咐著。


    榮耀和恥辱都需要資格,而太子位上的朱見澄,完全有資格榮耀和恥辱,就看他自己的發展了。


    朱祁玉對於人亡政息抱有絕對悲觀的態度,人死了就是死了,管不了身後事,他死後,孩子們為了王位打的頭破血流,埋在地下的朱祁玉也不能從棺材裏跳出來,阻止他們爭位。


    “稽戾王發動戰爭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消滅對手,而是將內部矛盾轉為外部矛盾去解決。”朱祁玉開始解釋正統十四年的那場土木天變失敗的原因,回答孩子的提問。


    戰爭從來都是政治的延伸,而政治操弄是稽戾王注定失敗的原因,彼時東南福建百萬百姓民亂,而西南地區的麓川反反複複,內憂外患之下,大明內外皆是反對之聲,而所有人矛頭直指王振。


    為了緩解內部矛盾,進而發動了親征,發動戰爭的問題是為了轉移朝中矛盾,最後的結果,就是戰敗,皇帝被敵人所俘虜。


    戰爭的確是政治的延伸,但是為了政治操弄,在沒有任何準備下發動戰爭,是不負責任的惡。


    朱祁玉繼續說道:“瓦剌、韃靼、兀良哈部,為何在永樂年間不敢南下,反而在正統年間開始頻繁擾邊,甚至不斷的發動大規模的征戰?”


    “彼時,文皇帝巴不得他們來呢,正愁找不到他們!但是到了正統年間,瓦剌、韃靼等部,正是看到了大明的虛弱,才敢犯邊。”


    “現在瓦剌人在哪裏?”


    “他們在撒馬爾罕,就這,瓦剌人還覺得跑的不夠遠,想去拔都薩來去,因為他們知道,如果他們仍然待在龍庭和林,朕絕對會親入大漠,把他們犁庭掃穴,大明完全有實力做到。”


    朱祁玉簡單的講解了下稽戾王失敗的政治因素,政治操弄是發動戰爭最下作的原因,並且會招致不幸。


    “孩兒明白了,就像是在北宋末年靖康年間,宋欽宗和宋徽宗為了權力在京師的互相傾軋,最後導致了大宋錯失了馳援太原的良機,最終導致了國破。”朱見澄是真的明白他的父親在說什麽,而不是在照例應付,敷衍了事,還舉了個例子。


    完顏宗望從古北口南下占據了幽州(今北京),而後跳蛙戰術,轉戰千裏至開封城下,而後勒索了一筆銀錢選擇了北歸離開。


    在完顏宗望出發的時候,完顏宗翰從大同府南下,直指太原,在太原遭到了守將王稟的堅決抵抗。


    北歸後的完顏宗望和完顏宗翰合兵一處,攻打太原。


    在合兵之前,是馳援太原最好的時機。


    大宋西軍勤王將領種師道對登基為帝的宋欽宗說:太原在則國在,太原亡則國亡。


    但那個時候,宋欽宗和宋徽宗為了權力,在開封府內互相傾軋,導致王稟等一眾守軍孤立無援,在堅持了二百五十天之後,戰至城破身中數創而亡。


    太原破則國破,占據了太原的金軍一路南下,切斷了西軍勤王之路,最終俘虜了宋欽宗和宋徽宗,北宋滅亡。


    在戰爭的時候操弄政治的結果,就是戰敗,戰爭是絕對的零和遊戲,贏家通吃,敗者食塵。


    宋欽宗和宋徽宗作為中原皇帝,被執牽羊禮,被人用繩索牽著小弟弟,在冰天雪地之下,作為戰利品被四處展覽,而宋廷帝姬、後妃被百般羞辱,而宋高宗趙構有了身孕的妻子被綁在馬匹上,顛簸了百裏最終流產。


    但是隨著嶽飛、韓世忠、劉錡等一眾將領名聲鵲起,南宋在戰場上不斷取勝,宋欽宗和宋徽宗的待遇反而變得越來越好。


    朱見澄沒有選擇湖弄他的父親,他明白了就是明白了,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最近朝中有點事兒,計省核定船證,鬧出了不小的風浪,胡尚書可有耳聞?”朱祁玉問著胡濙,他的稱呼不是胡少師而是胡尚書,顯然這是在問政,而不是在論政。


    “陛下,臣已經不是尚書了,現在就教教書,偶爾也去太醫院、解刳院逗留一二。”胡濙不想摻和這等閑事兒,他已經不是尚書了,他是少師。


    胡濙不懂,為何他都退了,陛下還不放過他。


    朱祁玉的可持續竭澤而漁,是用人的第一標準,死後埋在金山陵園是一種榮譽,也是一種責任。


    金廉死在了任上,王直一直到順利培養出了王翱才退,胡濙都快九十了,仍在發揮餘熱。


    好用就用到死,這對朝臣而言是一種榮譽還是一種負擔與恥辱?隻能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這不是論政嗎?”朱祁玉笑著說道。


    這是論政就好了,這分明是問政、參政、議政!


    “陛下給的,不要也的要。陛下不給,想都不要想。這就是君君臣臣,朝中因為船證風起雲湧,屬實是有點不知好歹,得寸進尺了。”胡濙略有些無奈的說道,闡述了自己的觀點。


    帝製的大明就是如此,尤其是當皇帝是個英主明君的時候,朝臣們試圖用各種奏疏去混淆陛下的視線,用各種模棱兩可的道理去湖弄陛下,是不可取的。


    陛下又不是稽戾王,湖弄的了嗎?


    李賓言是誰?李賓言是陛下釘在鬆江府的一顆釘子。


    海貿事的利益陛下可以分配,時至今日,仍無官船下西洋爭利,唯一的安排還是環球航行探索航道。


    但是海貿事的權力,陛下可是攥的死死的,這些個士大夫們得了利益還不行,還要企圖染指海貿權力,這不是不知好歹、得寸進尺是什麽?


    朱祁玉再問:“那該怎麽做,才能讓風波平息呢?”


    “陛下心中已有定計,臣不敢置喙。”胡濙變得無可奈何,看陛下的樣子,就知道陛下從禦書房走到文華閣的時候,心中已經有了定計,但陛下不說,就是想問問他,而後再三思而後斷。


    胡濙謹記自己的身份,他已經從禮部尚書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就不會輕易參政議政,論政隻是教育皇嗣,這是他太子少師的工作。


    “胡尚書又跟朕打官腔不是?”朱祁玉頗為平靜的說道。


    胡濙看出來了,大皇帝今天這趟兒,是專門來找他的,壓根就沒打算放過他,他隻好說道:“臣不敢欺瞞君上,就臣看來,其實平息朝中風力,說難很難,畢竟事涉海貿重利,說易也易,隻需要舊事重提便是。”


    “怎麽個舊事重提法?”朱祁玉好奇的問道。


    胡濙確切的說道:“官船官貿,再下西洋。”


    “啊,胡尚書不愧是胡尚書啊,就是高!”朱祁玉頗為讚同的說道:“那這件事就由胡尚書操持一下?”


    “臣…遵旨。”胡濙俯首,應下了此事,躲不過就好好辦便是。


    胡濙也不會親自去做,也是交待給禮部的新尚書蕭晅和侍郎姚夔去做。


    朱見澄倒是看出來,他的父親其實早就想到了應對之法,但是為何非要交給胡濙去做,他還是有些不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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