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彬這句話囂張嗎?


    其實沒有,因為在倭國地麵,這地方亂不亂,袁彬真的說了算。


    袁彬失去了恭順之心嗎?也沒有,因為這就是陛下冊封袁彬為山野公方的主要目的。


    一個大明人控製的倭國,更符合大明的利益。


    袁彬默默的看著這群讀書人向著官舍而去,搖頭說道:“我們準備下,再次見一下倭國的天皇吧。”


    倭國的實際統治者是各地的大名、守護代們;在官文之中,統治者為倭國的室町幕府、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政;但是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為後花園天皇。


    在倭國的文牘之中,皆以‘天子’二個漢字稱呼天皇,其以倭代華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在南宋亡國、崖山海戰之前,倭國的文牘,對天皇的稱呼都是倭國國王。


    是在南宋亡國之後,倭國才改稱天子。


    倭國的局勢如此複雜的原因,還是倭國以下克上層層架空的傳統藝能,曆史淵源。


    袁彬在倭國活動了這麽些年,早就見怪不怪了。


    在經過了很多溝通之後,倭國當下的後花園天皇,終於決定來到界城,麵見已經確定為大明人的袁彬。


    這次的見麵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因為在曆朝曆代,中原王朝對倭國的冊封之中,倭國的天皇從來沒有出麵朝見過使臣,都是由攝政關白或者幕府出麵。


    而這次的談判已經籌備良久。


    促成這次會麵是主要原因是倭國的政治環境全麵敗壞,守護大名正在向戰國大名轉變,各地大名彼此征戰,民不聊生,再加上大明在倭國設立的市舶司,種種原因之下,倭國最近出現了一股磅礴的風力,那就是倒幕浪潮,倒幕的風力越來越大。


    倭國上下,迫切的希望倭國恢複原來的模樣,甚至出現了一股尊皇討奸的勢力,推動著後花園天皇出麵理政。


    而這次尊皇派一力促成了天皇出京都來到界城本丸殿守閣和山野袁公方會麵。


    後花園天皇彥仁的訴求是:


    希望山野袁公方徹底代替室町幕府,成為倭國的官文中的統治者,讓倭國恢複政治上的安定,給所有人一個喘息的機會;


    希望山野公方能夠出兵平定各方不臣名田主,剿滅那些誘發一揆民變的名田主,戡亂反正蕩清寰宇,恢複倭國的朗朗乾坤,讓日月之光,普照倭國內外;


    希望可以和袁彬結成兄弟,這樣一來,袁彬的兒子,就可以被後花園天皇彥仁收繼位猶子,進而在後花園天皇死後,繼位天皇的位置。


    猶子,字麵上的意思就是兄弟的兒子,也就是侄子或者侄女,之所以不這麽稱呼,是因為《論語·先進》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


    猶子,等同於自己的兒子,在倭國又有繼承人的含義在內。


    總之這次的後花園天皇罕見的出來參政,並且和倭國地麵最大的勢力主見麵之事,引發了各方的熱切關注。


    “足利義政在做什麽?”李秉麵色凝重的說道,事涉室町幕府生死存亡的會麵,這個室町幕府的將軍,應該有所反應才是。


    袁彬麵色複雜的說道:“足利義政沉迷於猿樂與酒宴之中不可自拔,將國事全部交給了尹勢貞親與季瓊真芯耳聞。”


    “這尹勢貞親和季瓊真芯二人也是有趣,你方唱罷我登台,倒是演了一出好戲,這各地大名對尹勢貞親極為不滿,尹勢貞親就就坡下驢,換上了季瓊真芯為政所執事。”


    “結果這個季瓊真芯幹了一個多月,反對聲更多,這尹勢貞親就又成為了政所執事。”


    李秉盤算了許久說道:“這足利義政有沒有可能是故意賣醜,麻痹我們對他的警惕,然後藏在暗處,咬我們一口?”


    “換成其他人,我可能會那麽想,但是足利義政的話,確實沒有那個可能。”袁彬的麵色更加複雜了。


    在戰場上,小看對手是兵家大忌,是任何一個帶兵打仗的人都要避免的一個錯誤,獅子搏兔亦用全力,這是連陛下都明白的道理。


    袁彬也不想小看足利義政,可是足利義政自己輕賤自己,現在倭國的局勢已經到了天皇出宮,到界城見袁彬,而不是袁彬上洛的情況下,這足利義政仍然在玩樂的同時,還在朝中玩換‘政所執事’的把戲。


    足利義政的主要精力還在操弄權柄,這和建文帝實在是太像了。


    建文四年,徐輝祖在齊眉山大勝燕王朱棣,並且斬將李斌,結果南衙京都內傳聞燕軍敗退已經退兵了,建文帝就召回了徐輝祖,導致了靈璧的何福與平安獨木難支。


    最終導致了靈璧之戰,建文君大敗,燕王大軍順勢南下入了京師,燕王當了皇帝,成為曆朝曆代,唯一一個藩王造反成功的桉例。


    建文君到底為何要召回徐輝祖?說到底還是朝中的文臣,擔心武勳領兵在外,權力過大的政治操弄。


    在戰爭的時候,仍然沉迷於政鬥中不可自拔,戰爭必然失敗。


    “沒有可能是在臥薪嚐膽嗎?”李秉依然有些擔心。


    “即便是他在臥薪嚐膽,我們隻要不疏於防備,便可以了。”嶽謙開口說道:“戰場拿不到的,做什麽都是徒勞無功。”


    嶽謙經曆過了京師之戰的所有博弈,也先在京師之戰的失敗,導致了不得不歸還太上皇稽戾王回京。


    戰場的勝負決定了利益的分配。


    燕王登基為帝,不是燕王在燕府裝瘋賣傻換來的,是燕王一次又一次的擊潰了建文君的軍隊,最終得到了帝位。


    “那倒也是,我們準備見一見這位後花園天皇吧。”李秉點頭認可了嶽謙的話,這裏是倭國,是人間煉獄、群雄蜂起的倭國,這裏,拳頭大就是最大的道理。


    次日的清晨,天蒙蒙亮的時候,袁彬換上了陛下禦賜的蟒服,端坐在殿守閣內,等待著後花園天皇前來會麵。


    而他的手邊擺放著題本,上麵寫著山野公方的條件。


    這是袁彬第二次見後花園天皇彥仁,上一次是袁彬前往京都為陛下尋找伴手禮的時候,從倭國的皇宮拿走了三神器之二的時候,那會兒彥仁越是號喪,東西便越重要。


    現在是第二次見麵了。


    而後花園天皇彥仁正在一步步的跟隨著季鐸來到了本丸,看著密布的箭樓,在思索這堅不可摧的本丸,當初袁彬到底是如何在一夜之間攻下了這裏。


    相比較京都皇城的破敗,界城本丸的殿守閣金碧輝煌。


    彥仁一步一步的走上台階,站在門前思索了良久,他曾經多次勸過足利義政認真對待國事,但是足利義政非但沒有聽從他的意見,反而拒絕了他的召見,這才最終導致尊皇派決定設法更換幕府將軍。


    在多方大名都得到了消息,他這個天皇要到界城來,但足利義政又一次讓人失望了,足利義政並沒有做任何的阻攔。


    在來到界城之前,彥仁還對足利義政抱有最後一絲幻想,至少室町幕府的存續,對足利義政應該很重要才對。


    但顯然,足利義政並沒有做出任何應對的措施。


    想明白了自己到底來做什麽的彥仁,邁進了殿守閣大門。


    “袁公方的悍勇之名,即便是在京都的皇城內亦有二人,今日一見,果然器宇不凡。”彥仁來到了殿內,滿是笑容的緊走了幾步,對著袁彬打著招呼。


    袁彬沉默不語,把彥仁的熱情晾在了一邊。


    因為李秉是大明的天使,彥仁理應先對大明使者見禮之後,袁彬才會開口,這是藩國儀注裏的規矩,規矩就是規矩,不能變。


    袁彬其實知道彥仁的心思,彥仁不跟大明天使打招呼,就是想要忽視袁彬大明朝士的身份,進而在倭國的大框下和山野袁公方進行談判,將談判的雙方鎖定為倭國天皇和倭國諸侯之間的談判,維持之前倭國的政治體係,幕府攝政,維護一絲體麵。


    但是袁彬就是不給他體麵,非要等到彥仁跟大明使者見禮之後,才會開口。


    殿守閣內一時間有些沉默,一見麵,山野袁公方就已經開始上壓力了。


    此時的彥仁恨不得奪門而出,他背後的尊皇派,根本不知道他要麵對的是怎麽樣的凶神惡煞。


    “見過大明使臣。”彥仁隻好對李秉行禮。


    李秉卻半抬起了頭,沉默不語的看著彥仁,到了這個時候,彥仁仍不肯跪見,藩國儀注中明確規定了藩國國王麵見大明使臣的禮節,不跪天使不會開口。


    更何況這是個僭越稱‘天子’的藩國國王。


    天子這兩個字能隨便用的?


    景泰元年時,大明遣使朝鮮冊封朝鮮國王,朝鮮王世子李弘暐不肯跪迎天使,因為朝鮮覺得大明在正統十四年,被瓦剌打的丟盔棄甲,大明已經沒有了過去那種無敵天下的威懾力。


    大明使臣因此憤而離席,帶著冊封詔書返回了大明,而後還發生了朝鮮使臣和大明禮部尚書胡濙,在奉天殿上對藩國儀注的爭論。


    而《藩國儀注》正是胡濙本人主持編纂的,裏麵的條條款款,胡尚書再清楚不過了。


    王世子李弘暐後來什麽下場?因為遲遲得不到大明的冊封,朝中內外局勢不穩,首陽大君、王世子的四叔李瑈,便取而代之了。


    這爭的看似是禮,其實爭的還是利。


    是尊皇派拱著彥仁來到了這殿守閣會麵議事,這開場就是一次利益的博弈,在這方麵,李秉是絕對不可能讓步的。


    在彥仁還在猶豫的時候,李秉忽然站了起來,準備離開,而袁彬見李秉站了起來,也跟著站了起來。


    既然不肯放下麵子,那就不要談了。


    壓力又一次的來到了彥仁這邊,彥仁無奈,趕忙甩了甩袖子,緩緩跪下,大聲的喊道:“倭國後文德院主彥仁,叩見大明使臣,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彥仁的跪禮,不是跪使臣,而是跪大明皇帝,這也是藩國儀注裏的規矩。


    彥仁的自稱也很有意思,自稱為後文德院主,而不是天皇,倭國人心裏也很有數,在大明使臣麵前,但凡是說出那兩個字,大明就是懶得打倭國,也得傾盡國力把倭國內外,犁庭掃穴了。


    李秉代表的是大明皇帝的意誌。朱祁玉作為皇帝不喜歡別人跪,但是作為臣子,需要讓人跪下對陛下行禮。


    李秉終於心滿意足的坐下,袁彬也跟著坐下,這場不公平的談判開始了。


    在這個談判的過程中,彥仁要一直這麽跪著。


    “我這裏有一題本,是我們的條件,名為《禁中並公家諸法度一十七條》,若是後文德院主肯答應,後文德院主所請,我也可以答應。”袁彬將手中的題本交給了彥仁。


    彥仁跪在地上打開了這一十七條,看完之後,人直接傻掉了。


    袁彬慢條斯理的說道:“第一條,禁絕一切文牘之中關於天子二字的代稱,一切以德主相稱。”


    “我手裏有幾本你們倭國編纂的史書,裏麵都用天子二字,這要是送回大明,陛下就隻能派大明水師來問問爾等,這天子到底是誰了。”


    其實陛下早就知道倭國的文牘以天子稱呼天皇了,不過陛下並不是很在意,陛下對倭國隻關心倭銀。


    陛下可以不在意,但是臣工不能不在意。


    這幾本倭國修的文牘,送回大明去,那朝中就是最綏靖、最不願輕啟戰端的文人墨客,也得高呼倭寇僭越討逆了。


    陛下就是再懶得搭理倭國,也得準備水師細細謀劃,徹底消滅倭國了。


    北元昭宗自稱天子,朱元章和昭宗打了近二十年,最終也沒把昭宗的帝號給打掉,昭宗死後,藍玉才徹底打掉北元朝廷,把北元打成了北元汗廷。


    “無論會麵議事結果如何,這一條是必須執行的,否則發生什麽,沒有人能夠保證。”李秉補充說道:“這是談判的先決條件。”


    這第一條就是廢除延續至今的倭國皇室。


    彥仁萬萬沒想到,袁彬的這第一條就這麽的苛刻,壓力倍增。


    袁彬極為冷漠的說道:“要麽不跪,要麽一跪到底,你既然要選擇戰爭,我可以給你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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