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賓言看著懊惱無比的徐承宗隻感覺有趣的很。


    魏國公徐承宗與兩浙鹽商商總費亦,是大明財經事務的一個縮影,同樣,也是大明從小農經濟向商品經濟蛻變的特質之一。


    洪熙元年,也就是明仁宗朱高熾登基的那一年,禦史龐尚鵬上奏,請求革罷糧長, 以裏長收糧,十年一審。


    自洪武年間確定的官收官解正賦納解製度,再次轉變成了民收官解。


    李賓言親眼看到過大明的基層製度的敗壞。


    第一次基層製度的敗壞,是衛所製的全麵敗壞;第二次的基層製度敗壞,則是糧長製敗壞,大明朝廷從洪武年間起,徹底失去了對基層的管理和控製。


    權力出現真空,一定會有人填補。


    糧長革罷之後,一百一十戶挑選十戶富裕之家為裏長輪換,基層的權力被牢牢的把控在地方縉紳手中。


    大明基層製度的崩潰,地方縉紳把控權力,貧者愈貧,富者愈富。


    在幾十年的發展中,大明的小農經濟似乎走入了循環之中,自耕農越來越少,佃戶越來越多,百姓愈加辛苦耕種,卻收獲寥寥,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驟逢災年, 便是賣兒賣女。


    而得勢之家的佃戶叢仆、遠親舊朋, 富者愈富,田畝連綿萬頃,絲竹盈耳,往來皆為勢家,而這一個個勢家, 成為了一個個的節點,人脈就像是蛛網上的蛛絲一樣,將大明編製成了一張巨大的蛛網。


    這些先富起來的大明“勢家”以及仆從,掌控著巨大的社會財富與權力,即占據分配地位的資產階級。


    在商品經濟的發展曆程中,占得先機、拔得頭籌、先富起來、占據分配地位的資產階級,就有了如虎添翼的機會。


    這就是大明小農經濟向商品經濟蛻變的特質之一:首先致富者,總是伴隨著權力的力量。


    這是大明財經事務的基本底色,也是大明小農經濟到商品經濟蛻變之中的巨大考驗。


    而眼前的魏國公徐承宗和兩浙商總費亦應,就是權財寄生的典型例子,李賓言曾經專門研究過他們倆兒,當然不是李賓言有大病研究兩個男人,而是研究他們的權財寄生關係是如何出現,又是如何發展壯大。


    “這個該死的家夥!”徐承宗仍然在罵罵咧咧,但是已經於事無補。


    李賓言看著徐承宗,笑著問道:“你的確應該害怕,你覺得應該怎麽做, 才能避免被陛下剁了腦袋當蹴鞠踢?”


    “陛下真的會殺我?!”徐承宗不敢置信的看著李賓言,目光呆滯的問道, 似乎是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他可是魏國公, 一門兩公的徐家人。


    李賓言給了徐承宗一個十分確切的眼神,慢條斯理的說道:“當事情發生之時,就需要人出來承擔責任,而且事情大小,決定了砍誰的人頭,才能平息民憤。”


    “所以你現在應該想怎麽解決,而不是罵費亦應。”


    徐承宗用力的撓著頭,他猛地坐直了身子,才想起了此行來的目的,竄到了李賓言的麵前,抓著桌角落,大聲的說道:“李巡撫,救我!”


    李賓言目光裏帶著些許的玩味,徐承宗活明白了,知道活著重要,而不是錢,他聲音有幾分飄忽不定的說道:“我不救你,你可以自救。”


    “眼下票證的價格飛漲,是因為一票難求,大明到朝鮮的商舶拆股認籌翻了七倍,而到倭國的商賈拆股認籌翻了十一倍。”


    “一票難求,就多給點票。”


    徐承宗愣愣的說道:“可是,可是,今年的去往朝鮮、倭國、婆羅洲這些地方的商舶,早已經拆完了,我哪裏再去拆股認籌?”


    李賓言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桌子說道:“今年的沒了,明年呢?後年呢?”


    “等到拆完了明年,拆完了後年,再拆大後年,等到賣完了就借著疫病禁海封城之便,放出消息,大明海禁愈嚴,這票證價格就會降下來。”


    “一旦票證價格下降,就如同山上滾下來的巨石一樣。”


    徐承宗思忖再三,閉目良久才猛然睜開問道:“若是還沒降下來呢?”


    李賓言立刻說道:“票證不過是一堆紙罷了,你懂我的意思嗎?當年洪武二十五年換鈔戛然而止,魏國公應當知道是因為什麽。”


    大明鈔法是如何敗壞?


    洪武年間,洪武二十五年換鈔,按照戶部計,大明寶鈔不過五百萬的數量,是如何變成了五千萬貫的?


    是誰在私印盜印?


    徐承宗的麵色數變,最後定格在了慘白,他哆哆嗦嗦的說道:“果然是無毒不丈夫啊!李賓言,你果然是狠毒的讀書人!太陰險了。”


    徐承宗有些驚訝李賓言的陰險毒辣,隻能說一句,不愧是大明的讀書人。


    李賓言抿了口茶,回甘留香,他搖頭說道:“壞事總要有人做,壞話總要有人說。”


    “難道你要等票證投機之事,再醞釀幾個月的時間,從現在的十倍,追漲到了百倍轟然崩塌之時,再出手?”


    “到時候,你魏國公的大好人頭,根本不夠看,至少要再加上我這顆,和李賢那顆,若是還不夠,那就是天子一怒,流血千裏。”


    “逼得陛下殺人,那就根本不可能停下來,還是讓陛下維持麵子上的仁恕,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正好借著疫病城門緊閉,大洋禁帆之機,把這事辦了。”


    徐承宗拿到了解決之法,就馬不停蹄的去找費亦應了,費亦應這個兩浙商總,使出他最後一份力的時候到了。


    李賓言卻靠在軟篾藤椅上,轉身看著一副巨大的堪輿圖,這是徐有貞疏通烏江之後,送來一份水域圖。


    這張巨大的堪輿圖之中,蘊含著巨大的財富密碼,是大明打造長江經濟帶的重要指示圖,其中包括了水利澆灌、植被分布、礦山、特產、人丁等等標注。


    一軸、兩翼、三極、多點打造長江經濟帶,一旦打造完成,海貿大勢可成,到那時合力已成,無論是何等歹人喋喋不休,都不能改變大明海貿政策的大方向。


    二十萬裏的水力疏浚是打造長江經濟帶的起點和開端,也是大明財經事務的新起點。


    大明小農經濟蛻變到商品經濟的重要過程,是大明手工業生產集中地和商品交換集中地的市鎮發展。


    在長江主幹道及其支流上,星星點點的初具規模的作坊、碼頭,就是大明財經事務蛻變的重要力量。


    李賓言看著這副堪輿圖出神許久,這是陛下的雄心壯誌,想要完成它,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英明的君主、一個明月清風的朝堂、政清廉潔的官場,更需要敢為人先的工匠、東奔西走的商賈、短褐椎結的窮民苦力。


    總之需要一個齊心協力的大明。


    陳祖輝被抓之後,被押解送往了京城。


    浙江、江蘇、鳳陽、應天府、鬆江府、陝西行都司都會官場會迎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換血,這也是朝廷反腐抓貪的決心。


    大明商舶拆股認籌之事,在徐承宗的命令下,費亦應終於開始動手了。


    大明的煙花之地莫過於秦淮河畔的鶯鶯燕燕,鬆江府愈加繁榮奢侈,這幾年,便也興出一個勝地來,名曰舊院,人稱之曰曲中院。


    舊院就在黃浦江畔,門前是鬆江府定武橋,後門是這鈔庫街,這鈔庫街是寶源局的地盤,禦製銀幣和景泰通寶的集散處。


    這舊院和秦淮河畔的樓宇林立又有不同,舊院玩的是情調,是一排排的院落,妓家鱗次比屋而居。


    這舊院數千院落,皆是室宇精潔,花木蕭疏,畫檻凋欄,綺窗絲幃,恍若仙居,迥非塵境。


    院中盆景更異卉奇葩,房內擺設皆古瓶舊鼎,字畫悉唐晉宋元,器皿俱官哥汝定(四種瓷器)。


    這舊院的娼妓遠比秦淮河畔的樓宇雅致,這院中焚香必然是鳳餅龍誕,烹茶定是那龍團雀舌。


    每院之中水池中金鱗耀目,花壇之中架上翠羽傳言。


    這翠羽是大明的一種鸚鵡,乃是珍禽,能學人言,每有客到,嘰嘰喳喳的叫嚷貴客迎門,好不熱鬧。


    這池中金鱗,花架翠羽,異卉奇葩都是點綴,這舊院乃是娼妓之所,鬥豔才是主流。


    可謂是:各各爭妍獻媚,家家鬥勝誇奇。


    正所謂千金買笑,白鏹纏頭,這種地方,哪裏是是窮人家能來的地方?


    來的自然都是膏梁公子、富室財主、勢要豪右。


    來這曲中院消費,那打底就是百枚禦製銀幣,普通百姓之家十年之餘,當之無愧的極樂地、銷金窟。


    卻說這曲中院林林總總近千戶,這些個娼妓皆以姐妹相稱,今日是曲中院選花魁的日子,往日裏虛應的姐妹之間,便撕破了臉皮。


    曲中院數千院落圍繞著一個五層高閣,高閣乃是天井,中間有一舞台,花魁開始之前,有名家黃豔娘彈唱。


    這名家黃豔娘自然是每次出場都伴隨著腥風血雨的江南名家。


    明知道這黃豔娘不祥,可是這就是有人不信邪,非要請。


    神樂仙都,這黃豔娘就在場。


    一群投機倒騰煤炸和商賈最後跳樓而亡,當時秦淮河結了冰,一個個借了青稻錢的商賈,從神樂仙都的高樓上一躍而下,砸碎了冰麵,咕嚕嚕的鑽進了秦淮河之中。


    天子緹騎楊翰抓捕日升號大東家李高全的時候,黃豔娘也在場,唱的是《賈太傅諍諫漢文帝》和《精忠旌》。


    說起來這江南名家黃豔娘,早就有了正經營生,乃是鬆江府織造局的秀娘,帶著數百個女子在織染繡紡,生活極為安穩,而且又嫁了人。


    黃豔娘今天本不想來,但是奈何請她的人,給的實在是太多了。


    這筆錢能給織造局添數百紡機,她隻能再拿起了琵琶彈唱。


    今天的舊院高閣內,不是很太平,不斷有人奔走高喊,黃豔娘有些厭倦這樣的風月煙花之地,索性不唱隻彈,頗有些任性。


    但沒人敢攔著,也沒人分說,據說這黃豔娘和應天府指揮使楊翰關係匪淺。


    楊翰就是當年帶著五個兄弟,在大同府外想要在敵營之內救出稽戾王的那人,乃是南鎮撫司右都督。


    楊翰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他是天子緹騎之一,昨日楊翰到了鬆江府配合李賓言逮捕了浙江巡撫陳祖輝。


    從來沒有空穴來風,黃豔娘和楊翰的確又瓜葛,至於楊翰什麽時候和黃豔娘勾搭上了,這就得提到緣分二字了。


    每次楊翰抓人,黃豔娘都在場,這一來二去,黃豔娘進入南鎮撫司的次數多了,自然也就熟稔了。


    不得不說,緣一字,妙不可言。


    而今天,楊翰也帶著數十緹騎在場,緹騎們都做了喬裝打扮,怕就是怕鬧出什麽亂子來。


    “放了!放了!”一個小廝手裏高舉著一個牌子大聲的喊著,兩浙商總費亦應的商鋪,今天放出了最後一批拆股認籌的票證,三年之期,到底費亦應膽子小,沒敢放出五年之期的票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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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又多拆股認籌了三年的商舶,鬆江府的舶股的價格終於止住了上漲的趨勢,並且略微下挫。


    黃豔娘聽聞此句,故意撥片弄斷了一根琴弦,隨手將琴弦一扔,不再彈了,場已經開了,她便不再留。


    昨夜楊翰說要看她彈琴,黃豔娘知道沒什麽好事。


    果不其然,沒一會兒,另外一個小廝張皇失措的跑了進來,大聲的喊道:“海禁了!海禁了!”


    黃豔娘挎著楊翰的手臂,走出了這舊院高閣,也沒管身後的熱鬧,有幾分慵懶的伸著懶腰,她五年前喪夫,本來打算弄個貞節牌坊,沒成想這楊翰把她的生活撕開,硬生生的擠了進來。


    楊翰也沒虧待黃豔娘,給黃豔娘繼室的名分,楊翰的妻子死在了正統十四年的土木堡天變的喪亂之中。


    細細算下,楊翰其實和稽戾王有破家之仇,但在大同府外,楊翰還是帶著五個兄弟,深入虜營,打算救出稽戾王,因為稽戾王是當時大明的皇帝,若不救,可能會有更多的大明百姓破家滅戶。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好的,稽戾王死在了陛下的手中,楊翰大醉一場,大喊天日昭昭老天有眼。


    “夫君,早些回來,這閣樓裏,都是些蠢貨罷了,不惜的救。”黃豔娘眉眼含情,小別勝新婚,楊翰昨日到了鬆江府又忙於公務,他們已經三個月未見了。


    “傍晚弄個魚湯,我回去吃飯。”楊翰和黃豔娘依依惜別。


    費亦應這次拆了三年的商舶股,還下了重套,這次認籌最低溢價都是三倍,到倭國的商舶甚至溢價了十倍,而且整批賣,不零售,像極了當年陛下在南衙時賣煤炸的模樣。


    唯一的區別是陛下當年反複下旨申飭告戒,語重心長,唯恐利欲熏心之徒誤入歧途,敦敦教誨他們迷途知返,懸崖勒馬,甚至還親自下場,叫囂著不要著了皇爺爺的道兒,當然良言難勸找死鬼,敦敦教導的作用微乎其微。


    徐承宗這些人辦事,那是暗搓搓的辦,無所不用其極,陰險狡詐,層層設套。


    所以,江南五省三十七府無不懷念陛下在南京。


    至少陛下在南京,勢要豪右還知道娜些能碰,哪些不能碰,哪些賺大錢。


    現如今,江南誰人不言陛下仁善?


    楊翰進了閣樓內,正看到一個人影從五樓墜下,頭朝地,落地之後,手腳抽搐了幾下,眼看著是活不成了。


    隨後又有十幾人一躍而下,驚恐的喊叫聲此起彼伏。


    這些人一身羅錦,一看就是大富大貴。


    徐承宗清楚的明白,商舶拆股認籌這事,既然要戳破,既然有人要付出代價,那就隻能苦一苦勢要巨富。


    終究是勢要豪右、巨商富賈承擔了所有。


    楊翰砸了咂嘴,娘子說得對,都是些蠢貨,陛下說的多明白:投機就是比誰更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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