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李賓言過得非常糟心,他雖然仰望星空,心懷宇宙,但是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地麵,向來腳踏實地做事,鬆江府從一個小小的漁村, 在他手裏,逐漸變成了現在的繁華模樣。


    “陛下那邊的申飭,你還好吧。”番都指揮馬雲看著一臉頹然興致缺缺的李賓言低聲問道。


    李賓言聽到這句話就是一陣撓頭,他作為鐵杆皇黨,自從出京之後,那就是皇恩浩蕩,陛下對他恩賞不斷,整個天下, 哪還有另外一人能夠長佩永樂劍?


    連天子緹騎都是辦完差事回京交回永樂劍。


    李賓言的永樂劍, 陛下從不打算收回去。


    皇恩浩蕩,莫過如此。


    “沒事,是李某人辦事不力。”李賓言用力的揉搓著眉心回答了一句,李賓言知道自己有負聖恩,陛下對他何其信任,可是他把差事給辦砸了。


    “浙江巡撫陳祖輝到了嗎?”李賓言坐直了身子,他今天沒出府衙,就是在等人,等待陳祖輝的到來。


    千絲萬縷看似不相幹的線索,最終都指向了陳祖輝, 此人是前任陝西行都司的巡撫,冒賑桉的始作俑者,很大概率也是這次三府瘟疫之事的幕後推手。


    “看時間, 應該是要到了。”馬雲低聲說道。


    沒多久,陳祖輝帶著一幹人等,大搖大擺的走進了鬆江府衙,笑容滿麵的互相見禮,俯首說道:“李巡撫,當年京師一別,至今十二載,別來無恙。”


    李賓言不言苟笑的說道:“陳巡撫多禮,坐。”


    按官階而言,李賓言和陳祖輝同階,李賓言有天子聖卷,陳祖輝才會這般客客氣氣。


    “仍記當年白馬縱馳踏飛燕,李巡撫風姿不減當年。”陳祖輝打量著李賓言的模樣,滿是笑意。


    陳祖輝和李賓言有同窗、同榜之誼,當年在國子監二人就是師出同門,拜在同一座師之下,而後一同中榜進士及第,謝師宴後,同榜攜遊,倒是一段佳話。


    李賓言抿了口茶,帶著三分笑意,似乎回憶起了當初的時光,他笑著說道:“當年周家小姐, 現在早已嫁做人婦,臨到了,咱們倆都沒撈著。”


    “哈哈哈!”陳祖輝聽完一愣,隨即大笑,久別重逢的那種疏遠感,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當年兩個人為了這個周家小姐,還頂過一段時間的牛,可是後來兩人都被外放出京為官,這段感情不了了之,再聞訊,已物是人非事事休,周家小姐已經嫁做人婦。


    李賓言在京師的時候,是一個非常木訥,甚至有些口直心快憨直之人,可自從出京巡撫山東至今,李賓言已經變得十分圓滑。


    三兩句話,兩人敘舊,一頓互相吹捧,氣氛變得熱絡了起來,知道的這兩個人十二年未曾見麵聯係,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摯友閑談。


    李賓言揮了揮手,示意旁人退下,似乎是要好好跟陳祖輝敘敘舊一般。


    “聽說陳巡撫這些年可是發達了,出入仆從數十人,拉扯的都是西域的寶馬,材女樂三千人,鍾石絲竹之音不絕,當著好生快活。”李賓言頗為羨慕的說道,隻是眼底那一抹微不可查的厭惡,始終無法抹去。


    李賓言這種一反常態,是因為他在釣魚。


    作為景泰朝的臣子,喜歡釣魚是很合理的,正如踢足球帶扳手一樣合理。


    陛下時常釣不到魚,不代表臣子們釣不到,相反,於謙、李賓言、李賢等人,魚獲頗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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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祖輝一聽再笑搖頭說道:“哪裏哪裏,都是些許謠言,倒是聽聞李巡撫這些年,飛黃騰達,這鬆江府可是萬人垂涎的寶地,李巡撫這是撈著了。”


    李賓言的表情非常遺憾,又有些欲言又止的試探性的說道:“老子雲:少則得,多則惑。”


    “入寶山而空回,還不如不入。”


    “尤其是在這鬆江府,集散天下百貨,空羨,空羨也。”


    若說演技,李賓言這些年鍛煉的可謂是爐火純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那是基本。


    那種身在寶山卻沒有能力摸到寶貝的遺憾、落寞以及懊惱,那種對奢靡向往而不得的不甘心,在李賓言的眼神和表情中,體現的淋漓盡致。


    李賓言低聲繼續說道:“陳兄素知我這秉性,事事畏首畏尾,膽小怕事,聽聞司務說陳兄生財有道,本來打算親自拜訪,可是這疫病鬧得,陛下的申飭也到了,這就借著公務之名,冒昧的請陳兄過來。”


    李賓言的話突出了一個憨直。


    哪裏有把搞錢攤到明麵上說的?


    可偏偏李賓言就這麽直說了。


    陳祖輝有些措手不及,滿是茫然,這裏可是鬆江府衙門,哪有大聲密謀的?


    李賓言的性情和當初在京時候,一模一樣,還是那麽不知分寸,還是那麽的口不擇言,傳聞之中李賓言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似乎名不副實。


    當初當著陛下的麵,李賓言每次說話都是那醜角一樣,讓人貽笑大方,現在看,依舊如此。


    不過是乘風起的憨直蠢豬罷了,陳祖輝如是想。


    “唐突了,唐突了,陳兄喝茶,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李賓言一臉訕笑,帶著幾分尷尬,似乎是因為心直口快有些懊惱,像是說完了才發現不該在府衙說這樣的話。


    府衙敘話之後,李賓言就開始招待陳祖輝,這推杯換盞之間,二人憶往昔,訴苦楚,沒過多久就開始稱兄道弟。


    李賓言搖晃著酒杯,滿臉苦楚的說道:“千裏做官,本就困苦,又為了幾許銀兩,忙忙碌碌。”


    “這不是前幾日家裏堂弟成婚,我這個當哥哥的就隨了五兩銀子,哪成想,家裏的婆娘回來就跟我大吵大鬧。”


    “說我是京官三品,巡撫地方的大員,大權在握,家裏人隻當我當了天大的官兒,隨份子居然隻給五兩,臉麵都丟盡了。”


    陳祖輝稍微喝的有點舌頭大了,這酒桌上人來人往,已經隻剩下了他們二人,陳祖輝拍了拍李賓言的肩膀說道:“不就是些銀錢嗎?我有個法子。”


    “哦?”李賓言不輕不重接話,讓已經有了強烈表現欲的陳祖輝繼續表演下去。


    該配合表演的時候,李賓言絕對不會視而不見。


    陳祖輝一伸手指向了窗外明月,手指又繞了個大圈子,兜兜轉轉的回到了酒桌子上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眼下三府瘟疫,病死者眾,就是最好的機會。”


    上鉤了。


    李賓言卻一臉不信的說道:“為這事兒,我可是挨了陛下的訓斥!這瘟疫之事,哪裏有發財的機會?兄台誆我!喝酒!”


    陳祖輝一拍桌子說道:“賢弟!你不信我!”


    這釣魚的時候,魚咬鉤之前,都會試探幾下,若這個時候大力起杆,那多半是釣不出大魚,而且釣魚最重要的就是打窩,眼下這窩已經全數打好,大魚已經開始試探。


    李賓言和陳祖輝一直喝到了子時,這才散場,等到陳祖輝離去之後,李賓言依舊是酒氣熏天,可是歪歪斜斜的身子已經完全站直。


    一名帶著麵甲的天子緹騎走出了陰影,來到了李賓言的身後,等待著李賓言的命令。


    李賓言負手而立,看著天空圓月,想到了當初初到濟南府,也是這樣的月色,他也是喝的酒氣熏天,下了樓,把山東官場的蛀蟲,大大小小一鍋端了。


    “抓人吧,弄清楚了。”李賓言帶著幾分迷茫的說道。


    今日往昔,並無不同。


    這天下的貪官汙吏,跟抓不盡一樣,已經整整五年了,還是如此。


    李賓言有時候也在想,陛下、於少保還有他自己,這些年,做的這些事兒,到底有沒有意義。


    “李巡撫,徑直向前。”天子緹騎站在李賓言的身後,感受到了李賓言的失落,便開口勸了一句。


    聲音透過了麵甲有些渾厚和含湖,一句話說完,天子緹騎也沒等回應,就帶著一眾緹騎,奔著陳祖輝的館驛而去。


    緹騎就是釣魚魚過程中,最後收網的網兜。


    李賓言向著自己的官邸而去,走了幾步,身形有些失落和迷茫,突然駐足高聲說道:“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說完,這個有些失落的人影,便再次站直了身子,身形再次挺拔起來,向著黑暗中走去。


    陳祖輝被抓的時候,依舊是酗酒狀態,迷迷瞪瞪中,他感覺自己被綁了起來,嘴裏還塞著奇臭無比的襪子。


    再醒來的時候,他看到了牢房裏的天窗,他才知道自己這是被異地抓捕,還是他自己送上門來的!


    他被憨直的李賓言給演了!


    怎麽能信了那個帶著永樂劍的家夥,還是那個憨直的模樣!


    李賓言的憨直本來是他的本色,能在新貨幣政策推行之初,就說出讓勢要豪右一起鑄錢的他,本色出演,把陳祖輝玩的團團轉。


    三府之地的布局已經全部設好,隻需要按照過往在陝西行都司冒賑那般,侵監豪取便是賺的盆滿缽滿。


    可是陛下突然下旨軍管,打了陳祖輝一個措手不及,陳祖輝擔心東窗事發,便來到了鬆江府。


    本來還是無從下手,憂心忡忡,李賓言的樣子似乎是個突破口,陳祖輝才多說了兩句,看能不能把這鬆江巡撫拉下水。


    喝了幾杯馬尿,說了幾句胡話,落水的隻有他自己。


    “陛下這四格良言畫,勸不了該死鬼。”李賓言手中握著一份邸報,上麵是陛下前幾日畫的四格諷刺漫畫,在民間這叫良言畫。


    正如陛下畫的雪球一樣,到了陳祖輝這個份上,他的背後站著無數的推手,他麵前的雪球已經滾到了隻能前進不能後退的地步。


    “費亦應呢?!”一聲震怒的咆孝聲從房門外傳來,徐承宗氣衝衝的衝進了鬆江府府衙,怒不可遏的大聲喊著:“他想死,不要拉上老子!”


    魏國公徐承宗闖進了衙門,拿起了茶壺就牛飲了一番,才氣喘籲籲的坐下,餘怒未消,眼睛通紅想殺人。


    “陛下恩宥,並未處罰費亦應,昨天就給放了,這會兒仍在鬆江府。”李賓言示意司務再續一壺茶,頗為輕鬆的問道:“這費亦應又怎麽惹到你了?”


    徐承宗罵罵咧咧的喊道:“這狗東西幹的好事,他搞的那個什麽拆股認籌捅了個大簍子,他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是他死的時候,可千萬不要連累老子!”


    徐承宗將事情全須全尾的說了出來。


    拆股認籌不是問題,海貿再起,本就需要合力,拆股認籌這種合力對海貿是有很大的積極作用。


    李賓言越聽眉頭越皺,最後在額頭上擰出一個山字來,他的預感終於到了應驗的時候。


    “你知道翻了多少倍嗎?最低的三倍,最高的十三倍!要死了,要死了!”徐承宗頗為不耐煩的說著,又把一壺涼茶牛飲幹淨,才滿是希冀的說道:“李巡撫,想想辦法啊。”


    徐承宗說的三十倍,就是商舶貨物拆股認籌之事。


    拆股認籌之後,這票證本不記名,自然可以自由買賣,這一來二去,這票證的價格越炒越高。


    徐承宗惶惶不安的說道:“我現在就感覺自己在天上飛,這掉下來,必然摔成爛泥!”


    “這些人瘋了嗎?依照現在的票價,即便是船隻順利返航,這個票價,也萬萬不值,這麽多人追捧這票證,都是傻子嗎?”


    李賓言一直在預感大明正在從夏序轉為秋序,凜冬將至。


    而現在這個炒作票證之事,隻是一個縮影罷了。


    “這場逐利的賭坊之中,已經沒有人相信自己會是最後一個傻子。”李賓言深吸了口氣,回答了徐承宗的問題。


    徐承宗愣愣的說道:“比誰更傻?”


    李賓言無奈至極的說道:“眼下,所有賭徒,之所以完全無視票證的真實價值,願意花高價購買票證,是因為他們預期會有一個更大的笨蛋,會花更高的價格,從他們那兒把票證買走。”


    “正如你所說的那般:比誰更傻。”


    “陛下曾言:投機就是比誰更傻。”


    徐承宗有些懊惱的揉搓著頭發,他苦惱的說道:“李巡撫,我寢食難安,吃不好睡不好已經好幾日了,我甚至不知道在煩躁什麽。”


    李賓言依舊在思考大明之序之事,隨意的說道:“陛下說過:在任何一種投機狂歡,承受代價的總是最窮苦的百姓。”


    “而陛下最擔心的就是百姓,所以你怕。”


    徐承宗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何如此這幫狂躁,他猛地拍桌而起,憤怒的喊道:“這個王八羔子害我!”


    李賓言依舊在發呆,不以為意的說道:“你賺錢的時候叫他費商總,這出事了,你叫他王八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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