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謙讓人拿來了一隻信鴿,京師的鴿舍,在會同館,也在講武堂內。


    在信鴿製度推行期間,於謙一直在督辦此事。


    從河套到南衙,從湖廣到貴州,都有於謙養的鴿舍。


    養鴿子並不貴,但是在過去入不敷出的大明朝,大明支付不起行政費用。


    於謙在地方履職十九年,又在朝廷執掌牛耳六年有餘,他深知朝廷每一道政令,靡費頗重,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刀刃上。


    養鴿子,最大的成本是行政費用,而非鴿子本身。


    朱祁鈺看著那隻信鴿,是灰黑色的鴿子,而非普通見到的大白鴿,其腳上綁著一個竹筒一樣的哨子,飛起來的時候,聲似鳴鏑。


    這個哨子,就是表明這鴿子乃是朝廷養的鴿子,等閑不要射殺。


    與朱祁鈺想的不同,鴿子的信,並非係在腳上,而是背在身上。


    相比較普通的肉鴿,這信鴿的羽毛是灰黑色,嘴闊、眼大、體型較小、鼻瘤潔白緊湊,羽毛頗為柔順。


    朱祁鈺把玩了一下手中的鴿子,忽然一愣,自己日後的諡號,會不會是明鴿宗?


    不過他很快就放下了這種想法,和於謙聊起了信鴿的養殖和通信。


    “於少保,這鴿子哪來的?”朱祁鈺有些好奇的問道。


    於謙想了想說道:“其實臣所養的鴿子,名叫鳳尾齊,乃是陝西種,另外有巫山積雪、亮翅、靴頭、射宮等等三十餘種。”


    “《相馬經》曰:馬頭為王欲得方,則相鴿曰:目為丞目欲得明。馬好不好看馬頭是否方正,鴿好不好,要看眼睛是否澄澈。”


    “臣寫了一本《相鴿經》不足兩萬字,從論鴿、花色、飛放、翻跳、典故等五個方麵入手,總論鴿子的養殖。”


    於謙將自己的《鴿經》遞給了陛下,滿是笑意的說道:“還沒寫完。”


    朱祁鈺不由的想起來了《論桐油》,這玩意兒的價值不言而喻。


    大明人總是如此,兜兜轉轉,最後都繞到了著書立說之事上。


    朱祁鈺收起了那本《鴿經》說道:“於少保,有人會罵你的,說你空耗國帑,玩物喪誌啊。”


    於謙倒是無所謂的說道:“罵就罵唄,又不掉兩塊肉,現在考成法壓在他們頭上,不想點辦法,官帽子就丟了。”


    天下最酷烈的考成法,在頭頂高懸,完不成考成法,就得吃掛落,在選擇玩物喪誌還是選擇考評變差這件事上,自然是選擇完成考成法再說。


    罵於謙玩物喪誌之前,必然先罵皇帝酷烈至極。


    曆朝曆代總是非常容易走入一個怪圈之中,往往走上巔峰之後,立刻就開始由盛轉衰,這其中的理由不計其數,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


    呈平日久,社會漫逸出隻重形式、大搞麵子工程、表麵文章、不注重實效的浮誇風氣。


    表現在官場上,則是欺上瞞下、虛報偽報的現象滋生蔓延,能捂就捂,能堵就堵,拿皇帝的話當屁放,拿朝廷的政令當一紙空文,拿雞毛當令箭,比比皆是。


    表現在民間,就是尚奢、競奢現象極為嚴重,比車駕、比服飾、比妝容、比侍女數量、比蛐蛐、比鳥等等,攀比競奢風氣濃重。


    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既然要比一比,不如比一比信鴿?


    朱祁鈺和於謙聊了很久,不知不覺中繞回了濟州島的問題。


    “很有趣。”朱祁鈺有些好奇的說道:“一旦我們完成了濟州島、琉球列島的布防,倭寇就不能繞過去攻打我大明,保海疆安全,才能保大明安泰。”


    朱祁鈺在來到大明之前,總是覺得古人行兵打仗有些笨重。


    他們為何不能繞開城池、關隘,直取京師呢?


    他這個疑問,主要是見識到了後世義勇軍的輕步兵,動不動就大穿插神出鬼沒,大迂回突襲千裏之後產生的疑問。


    到了大明之後,他才知道,大穿插、大迂回的戰術,想要執行起來,難於登天!


    即便在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能做到這種大穿插、大迂回的戰術的也隻此一家,別無分店。


    朱祁鈺滿是興奮的說道:“而且花費在琉球和濟州島的費用,遠遠低於在沿海設立巡檢司的代價。”


    沿海布防的一千三百多所巡檢司,在宣德、正統年間相繼崩潰,軍屯衛所軍卒逃屯。


    巡檢司廢置的原因之一就是太貴了。


    巡檢司製度的敗壞,是興文匽武的二十四年的一個注腳。


    而這種製度的敗壞,給大明帶來了刻骨銘心的悲劇,在嘉靖年間愈演愈烈的倭患,就是代價。


    巡檢司的敗壞,也不僅僅是因為朝廷政策風向調頭,還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其高昂的價格,這部分包括了民生、軍備。屯田、船舶修繕等等。


    有兩個解決之法,第一個就是遷界,將沿海百姓,遷入內地,清廷就是這麽做的,可是沒有執行三年,就執行不下去了。


    第二個方法,就是打出去。


    在濟州島、琉球駐防,花費小,就可以有效減緩倭患,倭寇不可能繞開這兩個戰略要地,直撲大明,那是送死,不是擾邊。


    在這兩個地方駐軍,相比較一千三百餘所巡檢司,便宜太多太多了。


    陳懋終於開口說道:“陛下,北宋時候,興文匽武,築千百城,而無一用。”


    “金人可以長驅直入數千裏,饒過城池,從北衙打到開封,就用了四個月。”


    曆朝曆代,城池的意義,就是必須攻破,但凡是想要饒過,那就代表著將自己的背後,交給了對手予取予奪。


    對手可以大股部隊前後夾擊,可以小股部隊襲擾,如果這兩種膽量都沒有,膽子極小的軍將,也可以騷擾對方的補給線,隻要將對方的補給線切斷,餓死對手。


    可是北宋末年的兩次開封之戰,金人各種跳蛙戰術,繞過各種城池,甚至打到了臨安城腳下。


    陳懋和楊洪都一樣,用北宋的例子,勸諫陛下重文輕武的最後結果。


    以文製武是軍事政治化的必要手段,但是興文匽武,就是過猶不及了。


    於謙無不感慨的說道:“當初關二爺一心北伐,將背後交給了盟友,卻被孫權小兒從背後攻伐占據荊州,最終導致了敗走麥城,可悲可歎。”


    建安二十四年,曹操以漢獻帝在許昌,離荊州太近了,想要遷都,避其鋒芒,可見關羽在荊州的所作所為對曹操形成了多麽大的威脅。


    然後孫權在關羽和曹操爭鋒之時,背後偷襲了荊州,最終把關羽逼上了絕路。


    孫權在擒殺關羽之後,帶著關羽的頭顱作為賀禮,向曹操俯首稱臣,勸曹操登基稱帝代漢,曹操怒斥孫權乃是小兒也!


    即便是自認梟雄的曹操,在獲得了滔天的好處之後,依舊是不齒孫權的行徑。


    當時孫劉乃是聯盟,這種背盟的行徑,不僅僅是道義上的問題,還有戰略上的問題。


    孫吳占據荊州,曹魏絲毫不懼,因為自此之後,孫吳隻想偏安一隅,根本不想北伐,得過且過了。


    而蜀漢占據荊州,那意義完全不同了。


    即便是把背後交給盟友,依舊不安全。


    朱祁鈺、於謙、陳懋,都在討論濟州島和琉球列島的軍事、政治、經濟意義,舉足輕重。


    這意味著大明海疆的安泰,大明沿海地區的安泰。


    於謙看著濟州島,歎息的說道:“就怕李瑈不肯給啊。”


    “相比較倭患,朝鮮更怕大明,因為倭國侵入朝鮮,他們可以請大明救援。”


    “可是大明要是占了濟州島,濟州島的後背就是朝鮮,大明必然圖謀朝鮮。”


    “如果強圖,必然招致朝鮮和倭國聯盟,唇亡齒寒的道理,朝鮮君臣也明白。”


    於謙換位思考了下,站在了朝鮮的立場上,思考問題,朝鮮不見得肯給大明濟州島。


    “由不得他。”朱祁鈺平靜的說道。


    於謙眼瞅著自己勸仁恕又失敗了,隻能麵色沉重的看著朝鮮的位置,陷入了沉思。


    朝鮮被倭寇打了可以喊爸爸幫忙,若是朝鮮被都大明打了呢?


    他去哪裏求援呢?


    中秋節很快就到了,街頭張燈結彩,今年的京師街頭,最多的就是孩子,他們成群結隊的街頭奔跑著,他們的兩個發髻的總角上插著楊柳枝,父母衣物上的補子也換成了秋千補子。


    而京師也變成了花的海洋,秋海棠、玉簪花開遍了整個京師,而家家供月餅、瓜果,等候月上柳梢頭,焚香之後,即大肆飲啖。


    京師內外花會無數,賞花出遊者極多,好不熱鬧。


    臘月二十三到大年初六,大明人人皆葫蘆景補子,葫蘆即為福祿。


    而到了上元節則是燈景補子,京師都是上元節的燈會,彩燈萬盞。


    到了端午節的時候,則是五毒艾虎補子,五毒裝飾,寓意消滅五毒、驅邪避害。


    到了七夕節有鵲橋補子、到了重陽節日有景菊花補子和到了冬至日有陽生補子。


    京師處處皆熱鬧,今年的孩子尤其的多。


    興安打開了窗,八月份,天氣轉涼,寒風起,平日陛下不在,會開一個時辰的窗通風換氣。


    今日陛下在禦書房,他還是開了窗,因為屋內在焚香。


    興安的麵色比較沉重,和京師歡快的氛圍,格格不入。


    因為陛下這幾日並沒有回泰安宮,而是一直住在講武堂內。


    每到中秋節這幾日,朱祁鈺身上的戾氣,就格外的重。


    他在講武堂的禦書房內,設著土木堡戰亡軍士的靈牌,興安在中秋節這天,擺上了祭品。


    陛下點燃了三炷香,冉冉升起的煙氣,將靈牌籠罩在了香燭之間。


    興安不知道大明是不是漸漸淡忘了土木堡大敗的傷口,但是他知道,陛下沒忘。


    “是不是覺得朕矯情?”朱祁鈺愣愣的問道。


    每年祭祀的時候,他都會看到幻想,那些死在土木堡的英靈,已經全然沒有了當初的暴戾,隻是靜靜的看著他。


    興安嚇了個哆嗦,俯首說道:“臣不敢!臣更不這麽想!”


    “受國之垢,是為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主!”


    “陛下時刻謹記大明當日之恥!乃是大明之幸!”


    興安說完遲遲沒等到陛下的回應,他鬢角的汗都流下來了,稍微抬頭看了一眼,才發現,陛下隻是自說自話罷了,壓根不是跟他說話。


    因為陛下的眼神,有點失神。


    香燭燃盡,朱祁鈺的眼底恢複了清明之色,看著興安俯首請罪的模樣,笑著說道:“平身吧,朕不是問你,朕問自己。”


    朱祁鈺在問心。


    興安將祭品拿下,將靈牌翻轉朝內,沒人知道這牌子上寫著什麽,除了興安和朱祁鈺二人。


    “陛下,有件喜事,李淑妃昨日誕下了一個千金,陳昭儀今天添了一個麒麟兒。”


    陛下這幾日不在泰安宮內,陛下身上戾氣極重,一直到祭祀亡魂之後,興安才說起了好消息。


    李惜兒生了個女兒,而陳婉娘生了個兒子。


    陳婉娘因為出身不好,懷了身孕也隻是一個普通的昭儀罷了。


    洪武三年,太祖高皇帝禁九嬪,大明的宮廷隻有一後三夫人,當然大明皇帝的妃子並不少。


    “禮部尚書胡濙上了幾個名字,請陛下為皇嗣賜名。”興安拿出了一份奏疏,這是胡濙早就準備好的。


    胡濙現在是太子少師,在泰安宮負責教導皇嗣們的學業。


    “就這個吧,李淑妃的女兒,賜名朱見蓉。陳昭儀的麒麟兒朱見澤。”朱祁鈺圈了兩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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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朱祁鈺有四個皇子,長子朱見濟、嫡子朱見澄、三皇子朱見浚、四皇子朱見澤,三個女兒,長女朱見薇,次女朱見芝,三女朱見蓉。


    還有一個義子,朱愈。


    這裏麵最屬這朱見浚調皮,畢竟他母親唐雲燕,麵對泰安宮遇襲,懷有身孕還躍躍欲試。


    屬朱愈最為穩重。


    朱愈是墩台遠侯的孩子,父親死於邊野,母親死於產中出血,這孩子還有黃疸,最後被陸子才所救。


    朱見濟最為聰慧,學業的進度最快,胡濙、王直兩位太子少師,對朱見濟的學業最為滿意。


    朱祁鈺忽然疑惑的問道:“大秦國公主埃萊娜,什麽時候入宮,定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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