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也是有考成的,他的考成,壓根沒什麽具體的標準,唯一的標準,就是讓陛下滿意。


    他先後送走了一批貪官汙吏,又送走了一批的耆老,還把揚州瘦馬的根兒先給他撅了。


    可是這考成法依舊在他的頭上懸著。


    那麽如何讓陛下滿意呢?他這正愁著呢,這有人上趕著送指標,是李賢萬萬沒想到的。


    “日昇號的事兒,確定了嗎?”李賢探著身子問道,眼中閃著光芒,乃是獵人看到了獵物的那種興奮,是垂釣者看到了魚漂浮動的喜悅。


    徐承宗忽然發現,這大明怎麽回事?怎麽處處都成了釣魚佬呢?


    日昇號的對策其實不錯,如果不是有高額的考成法壓著,這對策也就成了。


    可惜,碰到了急需指標的李賢。


    李賢就跟聞到了腥味的貓一樣。


    大明處處都是魚鉤,稍不如意就是被釣上鉤。


    徐承宗從袖子裏拿出了幾分文書,頗為無奈的說道:“是真的,我這裏有幾分書契,和包工簽的,都是他們店鋪裏的夥計,都是我私底下取到的。”


    大明做事說話得講證據,當初的駙馬都尉趙輝就是因為誣告武定侯郭英孫不孝被彈劾。


    徐承宗當然不會用自己的性命去開玩笑,他自然有真憑實據。


    李賢看了許久說道:“很好,我去查補。”


    日昇號的案子是個啟發,李賢和楊翰好好商量了一番,打算對南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工坊,摸排一遍。


    既然不尊從勞保局對於勞動報酬的規定,那就不能怪李賢了。


    於謙曾經和陛下在一次奏對中,就說道食利者看似從不聯合,甚至互相攻伐,但是他們之間總是有一種天然的默契,天然的聯合,不需要奔走相告,不需要互相呼應,就會聲氣相通。


    看似鬆散一片,卻是緊密的聯合在一起。


    既然有日昇號浮出了水麵,那水麵之下,自然有無數個日昇號,隱藏在水下。


    查就要一查到底,打就要一拳去打死。


    李賢不怕徐承宗給日昇號通風報信,朝廷的目的是,徹底消除這種規避勞保局的作為,而不是為了借機生事。


    如果能夠遏製這種不正之風,是李賢希望看到的局麵。


    陛下要的是治平之世,不是要把肉食者掛到旗杆上。


    徐承宗端著手離開了應天府府衙,回到了魏國公府,坐在了軟篾藤椅上,看著自己家的府邸。


    徐家這座宅子,現在被叫做魏國公府,可是在洪武元年的時候,他叫做吳王府。


    高皇帝是韓宋的吳王,就一直住在這個院子裏。


    後來登基稱帝,南京皇宮一直在營建,洪武二十五年,南京皇城才正式落成,在三大殿和乾清宮竣工之前,高皇帝一直住在吳王府內。


    吳元年,是洪武元年的前一年,雖然年號隻持續了一年,可是它對大明的意義,舉足輕重,在那一年,大明勢不可擋,終於有了一統天下之勢。


    這座魏國公府,是大明的龍棲之地。


    在洪武初年,太祖高皇帝以功臣徐達未有寧居為由,將吳王府,再加上當初的關帝廟為基,敕建新府,封魏國公。


    在洪武七年之前,魏國公府和吳王府一直是鄰居,洪武十年,正式合並為了魏國公府。


    這座府邸,是他們老徐家當年憑著定鼎戰功拿到手裏的,徐承宗住的心安理得。


    他怕這院子在他手中丟了,那樣到了地底下,怎麽跟太祖高皇帝和魏國公徐達交待,他們當年住的院子,在他徐承宗手中丟掉了?


    在南衙叛亂的時候,孫忠、孫繼宗,第一時間就霸占了徐承宗的府邸,就是在那一刻,徐承宗徹底明白了,那些人即便是造反成功,和他也沒有一厘錢的關係。


    而且還要拿他們老徐家開刀。


    大明封的國公,都是和大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與國同休,如果大明沒了,他們也就什麽都沒了。


    他現在這麽威風,一切都是因為大明還在。


    此時的他坐在靜妙堂前,看著水榭樓台,晃著身子,看著院子裏的太湖石,滿臉的笑意。


    李賢不會貪了他的功勞,相反,在功勞簿上,一定會記上他厚厚的一筆。


    徐承宗搖頭晃腦的拍著藤椅的俯首,高聲唱著:“當今天下,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泰、已治平,吾獨以為未然。”


    “曰安泰且治平者也,非愚臣則諛臣,皆非事實,更不知治亂之體,百姓離亂,天下何來安泰治平?”


    “抱柴薪燃於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疾呼舒安,若今日之勢…”


    他唱的這一段是《賈太傅諍諫漢文帝》,唱段的歌詞是是賈誼上漢文帝《治安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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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文帝的時候,朝中一些臣子,總是忽悠漢文帝天下安泰,而賈誼看不下去,明明是危機四伏才對,賈誼激烈上諫。


    徐承宗搖頭晃腦的唱著唱段,出神的看著天空下的小雨。


    大明的天早就變了,看不清大勢所趨,不能順應時勢的人,最後都會被碾碎,死的很難看。


    徐承宗在慶幸自己醒悟的早。


    日昇號商總李高全,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他是山西平遙的晉商,祁縣渠家和平遙李家,都是山西地麵上,有名的商賈。


    大明表麵上有一條官道驛路,而在民間的寄遞信件、物品、經辦匯兌,往來書信,皆由民信局傳遞。


    陛下曾經在督查山西私印鹽引、渠家大案之中,嚴查了一番民信局,因為民間有往來需求,並未曾取締。


    但是朝廷的嚴密監督,封禁黃稻錢,也讓暗地裏的民信局的商路,完全失去了以往地下錢莊的作用,李家可謂是損失慘重。


    日昇號的最主要的產業就是桐園,遍布湖廣、江西、廣東、廣西,幾乎壟斷的桐園的買賣。


    李賢這是沒證據,雖然他很懷疑,正統年間,太祖高皇帝在南京鍾山所設桐園的大火,就是日昇號放的。


    但是因為沒有真憑實據,李賢不會胡亂給人扣帽子。


    此時的李高全和他的大掌櫃雷履泰,正在煙雲樓喝茶。


    勞保局的設立之初,起到了一定的緩和南衙勞資矛盾的作用,但是這個作用,很快就形同虛設了。


    這自然源於李高全搞出的書契,這份書契完美避開了雇用關係,而變成了合作關係。


    具體而言,就是日昇號的雇工,不完全是日昇號的雇工,最頂層的是家人,大部分都是各個商鋪的掌櫃,自己家裏的事兒,朝廷就管不著了。


    次一點的就是雇工,這部分直接按著勞保局的最低勞動報酬的標準在走,而這一部分,即是有書契為工匠,但是即便如此,也會各種克扣。


    再次一點,就是典型的包工,工頭迫使雇工苦力的父母或保人,接受極少的包身費,訂立包身書契,窮民苦力就變成了工頭的包工。


    這就是由雇用轉為合作的妙用。


    這種包工,曆代都有,隻不過名字不同,比如在漢以前,可以叫做奴隸,在唐宋元明清可以叫做奴婢,在民國可以叫做包身工,也可以叫做勞務派遣。


    李高全和雷履泰,正在喝茶,是龍團勝雪,這是貢茶的一種。


    “我最近打算去外麵避一避,總感覺有事要發生。”李高全揮了揮手切了個曲。


    他最近的生意做的如火如荼,朝廷放鬆了海禁,雖然依舊禁止六桅九帆、九桅十二帆的寶船,無論何種規製的戰船,但是對於兩千料以下,全麵放開。


    造船必須要用桐油。


    他桐園的生意可謂是如日中天,他賺了大錢,自然要請一個江南名角來唱曲。


    這江南名角上來就唱了個《賈太傅諍諫漢文帝》,讓李高全非常的不滿。


    如果袁彬在此,立刻就會認出這個名角,是他當初在神樂仙看到的那個名角。


    當時寒潮大雪,多少商賈囤積煤炸,等待天晴雪化,最冷的時候,拋售煤炸,這名為黃豔娘的名角,當時就被花了大價錢請了過去唱曲。


    後來就是秦淮河結了冰,一個個借了黃稻錢的商賈,從神樂仙都的高樓上一躍而下,砸碎了冰麵,咕嚕嚕的鑽進了秦淮河之中。


    現在這位黃豔娘又來了。


    黃豔娘帶著厚重的帷帽,她的姿色並不是賣點,屬於少有的賣藝不賣身的女子,這輕靈的嗓音,可謂是風靡秦淮沿岸,無出其右。


    單純想要撫琴聽曲,黃豔娘就是一絕。


    自從陛下來過之後,黃豔娘的生意越來越差,倒不是說南衙的商賈少了,這天下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可是這兩條腿的商賈,遍地都是。


    隻是坊間多傳聞,黃豔娘不祥。


    在神樂仙都跳樓之後,黃豔娘本來不打算在在這煙花世界徘徊,可是這李高全給的實在是太多了。


    黃豔娘劃了一下琴弦,想了想開口唱起了《精忠旌》。


    李高全對著雷俊泰開口說道:“這李賢,比陛下還狠,陛下做事,還講究個願賭服輸,可是李賢呢?他就是個酷吏,稍微有點問題,他恨不得把全家都送到北衙去!”


    李高全想要出去躲一躲的想法越來越強烈了。


    李賢實在是太狠了,尤其是這次抓捕博愛鄉的耆老,那可是堡中堡的李家七耆老,被李賢如同煙熏耗子一樣,給熏出來了。


    那模樣,實在是太慘了。


    錢要朘剝的賺,命也不能丟,這就是李高全的想法。


    “躲一躲也好。”雷俊泰也是深表讚同。


    可,李高全可以出去躲一躲,他們這些掌櫃的呢,根本躲不了。


    李高全終於有點不耐煩了,黃豔娘唱的的確好聽,值那個價錢,可是這精忠旌,他是越聽越不對勁兒,總感覺一雙怒威圓瞪的眼睛在盯著他一樣。


    “好了好了,不要再唱了。”李高全揮了揮手,示意她出去便是。


    雷俊泰認真的琢磨了下說道:“其實咱們也沒做什麽不是,按著勞動局的規定走,也不少賺,憑白給了那些個工頭,也不省幾個錢啊。”


    “桐園這生意至少還能火個十幾年,至少五六年內,沒有桐園跟咱們競爭,桐樹也要長幾年才結果呢。”


    “襄王殿下在貴州折騰的桐油頂多也就夠官廠造船廠用,還不見得夠用。”


    雷俊泰是很認真的跟李高全建議,那些工頭可不少要錢,這一來二去,其實能省幾毛錢?


    “誒,你這就不懂了。”李高全擺了擺手說道:“若是這些雇工們鬧起來,他們也是找工頭,找不到我們身上不是?即便是朝廷查,也跟咱們沒什麽關係。”


    “這些雇工們,今天要二倍、四倍日常所需的勞動報酬,明天還不得上房揭瓦去?”


    “這省錢還省事,關鍵還是讓窮民苦力們聽話,這一石三鳥之事,為什麽不幹?”


    “咱們可是賦稅大戶,那寶源局的通事,見了咱們都得客客氣氣的。”


    雷俊泰抿了抿嘴唇,和朝廷對著幹,就是和陛下對著幹,和陛下對著幹的下場,就是天地壇下那千餘的人頭,其中還包括了三個親王。


    李賢又是一個不顧名聲的酷吏,這不跟捅馬蜂窩一樣嗎?


    最近的畸零女戶的大案,也弄的雷俊泰心裏沒譜。


    陛下又調了三萬京軍來到南衙,再加上駐紮在鬆江府的三萬京軍、寧波市舶司的三萬京軍、月港市舶司的三萬京軍。


    南方地麵上,光是陛下嫡係的京軍,就超過了十萬。


    每三年輪換一次,這已經成為了常態,大明的軍隊越來越精銳,在民間的聲望越來越高,已經開始有人說,撼嶽家軍難,撼朱家軍亦難了。


    當下的大明軍的評價已經趨近於嶽家軍了。


    嶽家軍是神武後軍,可不是什麽嶽飛的私軍,當年嶽家軍可沒有整個大明這麽大的地盤做後盾。


    當初自稱嶽家軍的是南宋小朝廷,南宋小朝廷的趙構還扣扣索索,拿不出錢糧,就給嶽飛營田使,讓嶽飛自己想辦法。


    大明軍的軍紀嚴明,作戰英勇,四處可見的英烈祠,更是讓做了些錯事的人,總是繞著英烈祠走。


    陛下左手抓著刀子,右手拿著魚竿,腚下是大明皇帝的寶座,腦子裏還都是財經事務。


    雷俊泰認為,陛下對財經事務的總結是鞭辟入裏的。


    陛下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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