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左右看了看拿出了一張紙,在上麵畫了幾個圈說道:“陛下,這是人,這是戶,這是宗族,這是天下。”


    “一戶五口,人構成了戶,每一戶都是天下的最基本的,曆朝曆代無不是編戶齊民。”


    “一戶一戶聚集起來,為宗族,宗族與宗族構成了天下。”


    胡濙的話不難理解,翻譯翻譯就是個人與組織的關係。


    個人並非社會的基本元素,戶或者說家庭才是,一戶戶的家庭構成了宗族。


    宗族是一種組織,科層製的官僚也是組織,一個個的工坊、學院、也是組織。


    那麽組織內有關係,組織內存在契約、雇用、租賃的關係,組織和組織之間也存在關係,合作聯盟、對立競爭、難舍難分的關係。


    正如沒有人可以離開別人的勞動一樣,組織和組織之間,也是嵌套在生活的方方麵麵,沒有任何的組織可以離開其他組織。


    胡濙雖然隻畫了幾個圓,裏麵寫了幾個字,人、戶、宗族、天下。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胡濙頗為興奮的說道:“修身是人,齊家是戶,治國是宗族。”


    “《禮記》曰: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國,字本義是邦國,封邑。


    最外麵有「囗」,表示土地範圍和守備,因為國內,有保衛城池土地的武力「戈」。


    《周禮》注曰:大曰邦,小曰國,邦之所居亦曰國。析言之也。


    所以,胡濙將國解釋為宗族是毫無問題的。


    在禮記講究修身齊家,齊家國治,國治天下平。


    這明確表明了一種社會的遞進、包含與被包含的關係。


    胡濙繼續說道:“羅馬法中強調父權,最終就是強調宗族法大於律法,他們的家長權,淩駕在了律法之上!”


    “所以宗族就會牢不可破,固若金湯,就形成了一個私權至上的社會狀態。”


    “私權至上,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社會鬆散,沒有骨架,他們就隻能訴諸於鬼神。”


    “所以,即便是大秦國在最開始也是多神教派,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可避免的訴諸於鬼神,終於在狄奧多西一世手中,正式確定了一神教的派。”


    “隨後狄奧多西一世將兩個兒子分封為了東西兩個大秦國,西秦被日耳曼蠻族所滅,而東秦即將亡於奧斯曼人之手。”


    私權至上導致家族遍地都是,家族之間的關係以冷漠仇殺、對立競爭為主。


    所以西羅馬的滅亡,致使整個泰西陷入了無休無止的永夜之中,殺戮、血腥、無序、暴戾充斥著整個泰西大地。


    中國有個階段有些類似,三國亂戰之後,緊接著的魏晉南北朝,這是一個長時間的戰亂時代。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完全完全荒唐的年代,沒有一絲絲的美好。


    魏晉南北朝大思辨的結果就是:均田府兵製。


    胡濙繼續說道:“正式因為家長權大於法權,使得大秦國和西秦、東秦國,始終都無法誕生科層製的官僚。”


    朱祁鈺忽然想到了日後的美利堅,人家那邊壓根沒什麽權力尋租的概念,一切利用權力獲利的行為,都是合法的。


    胡濙講的很有道理。


    “如果說泰西是典型的家族製,那麽大明就是宗族製和科層製管理並行的狀態。”朱祁鈺點頭說道。


    宗族是基於祖先崇拜而緊密團結在一起,任何家譜,翻動一下,就會有曆代名人,當然就跟倭寇裏沒有倭寇一樣,家譜裏的曆代名人,究竟有沒有關係,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攀上了親戚。


    類似的行為還有匈奴人劉淵建立漢趙,追封劉禪,就是那個扶不起的阿鬥劉禪為祖宗。


    家族製是基於家長獨攬權柄而緊密的團結在一起。


    宗族製和家族製雖然隻有一字之差,卻是天壤之別。


    大明強調子的義務,也就是孝,羅馬強調父也就是家長權,最終走向了宗族製和家族製兩種不同的脈絡。


    “是的。”胡濙振聲說道:“所以,陛下,雖然把一切問題追溯到宗族上,有些欠妥,但是大部分問題的源頭的確是宗族。”


    朱祁鈺點頭說道:“嗯,有道理。”


    從一個大視角去觀察的話,就會發現大明的權力構成,是兩部分。


    第一部分自然是是自上而下的皇權,而一方麵是自下而上的縉紳把持的宗族鄉權,二者平行運作,互相作用。


    縉紳們搖旗呐喊,要求皇帝「無為垂拱而天下治」就是在保障自己的宗族鄉權。


    皇權是依托於科層製的官吏實現統治,但是這些官吏本身是縉紳的一部分,出自於縉紳,所以皇威不振,各種妖魔鬼怪,群魔亂舞就沒什麽奇怪的了。


    宗族製和科層製,兩者之間的關係,是互惠的,是彼此寄生的,雖然有對立,但是也有合作。


    胡濙的這個視角,非常有趣。


    當尼古勞茲帶著幾千卷的書來到了大明,中西方的文化開始交流的時候,胡濙首先就看到了禮法,從根子上,找到了社會模式運行的不同。


    羅馬在探索的路上,其實也經曆過科層製和家族製的探索,也非單純的家族製,但是父權始終淩駕於法權,所以他們需要宗教,而且需要一神教,然後權力和神權緊密的結合在了一起。


    但是大明朝是宗族製和科層製並行,就出現了反複拉扯的情況。


    胡濙站了起來,情緒有些激動的說道:“班固《漢書》曰:大率十裏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皆秦製也。”


    “秦製為令民為什伍,而相收司連坐。”


    “秦漢都是十家編成一什,五家編成一伍,互相監視檢舉,一家犯法,十家連帶治罪。”


    “《唐律疏義》曰:裏正之等,親管百姓,既同裏閈閈,多相諳委。裏正、坊正,職在驅催。按比戶口,課植農桑,檢察非違,催驅賦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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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為百戶為裏,五裏為鄉。四家為鄰,五家為保。在邑居者為坊,在田野者為村。”


    “《唐六典》有載:製、敕、冊、令、教、符。尚書省下於州,州下於縣,縣下於鄉,皆曰符。符下縣,縣帖鄉,分付裏正。”


    朱祁鈺明白胡濙想要表達的意思,基層組織建設的重要性。


    秦漢唐都有嚴密的基層組織,商鞅的搞出了什伍連坐法,秦漢都是如此,而且連坐處罰。


    而唐朝是裏鄉法,百戶為一裏,五裏為一鄉。


    唐有六種公文,其中的符就是專門下到縣裏,縣裏出貼給鄉長、裏正、村正。


    大唐皇權把手深入到了村一級之中。穀


    比如杜甫的《石壕吏》就有「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的描述,而杜荀鶴在《山中寡婦》也說「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等等。


    大唐的詩人在詩詞中勾勒出了整個大唐,而大唐的官僚們在議中,也在描畫大唐的模樣。


    宗族製和科層製是在鬥爭中反複螺旋上升的,而且大明的皇權始終大於家長權,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即便是在天啟年間、崇禎九年之前,也能把征遼餉收齊。


    韃清一直到光緒年間,都在收征遼餉,而且不換名目,就這個名字。


    韃清收征遼餉要征伐遼東嗎?


    我征我自己?


    其實並非完全的皇權大於家長權,本質上是大一統之下的公權大於私權,朱祁鈺對此有著極為清晰的認識。


    朱祁鈺十分確定的說道:“大明不也有百戶為一裏,六裏為一鄉,朕委派了掌令官前往治理,甲首、裏正、掌令官三級鄉野管理農莊的管理吏員,已經運轉整整五年了。”


    而且在掌令官手中,還有兩支重要的力量一個是衛所儒學堂的軍生,一個是義勇團練的隊正。


    大明的農莊法已經推行了五年的時間,是基於劉伯溫軍衛法的升級。


    朱祁鈺一直想加個婦女主任,但是沒有根基,確切的說,沒有實現的辦法,設一個婦女主任,也沒活兒幹。


    勞動使人自由。


    在最開始的時候,農莊法的目的,是恢複人口。


    山外九州、京畿、福建因為兵禍,導致了人口大幅度衰減,朱祁鈺隻能抬出太祖高皇帝的軍衛法,來恢複人口。


    一成半的槁稅,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新辟之地的靖安省,河套地區的農莊法,也是恢複人丁,渠家人和瓦剌,搞得實在是太過於天怒人怨。


    後來的農莊法,朱祁鈺並沒有全麵推開,而是除了山東之外,各地官田設有部分的農莊法,這些農莊法就是鯰魚的作用,是朝廷的公權和宗族私權的拉扯。


    胡濙坐在了凳子上無奈的說道:“兩京一十六省,隻有京畿、福建、靖安,全麵鋪開了農莊法,山西部分、貴州部分,其餘都是小範圍的試點。”


    朱祁鈺看著胡濙的頹然,十分確切的說道:“胡尚書,農莊法不是萬能法,它能解決的隻是人口大範圍凋零,恢複人丁是很好用的,但是…它最終會敗壞掉的。”


    “按勞分配其實並不公平。”


    “這個解釋起來太麻煩了,但是胡尚書還記得朕讓你刪除了那句萬世不移之法嗎?”


    “世間本就沒有萬世不移之法,也沒有一勞永逸的萬能法。”


    “每一個不同時間,總是有不同的問題,出現問題解決問題才是。”


    “現在的宗族出現了,或者說公權和私權的矛盾,應該如何解決,才是我們要思考的問題。”


    朱祁鈺從來沒有在鹽鐵會議上總論過分配二字,朱祁鈺要解釋清楚按勞分配並不公平,是極為困難的。


    但是公權和私權產生了矛盾,出現了種種群魔亂舞的現象,胡濙通過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以及王直和他自身的經曆,鞭辟入裏的從根源找到了這個問題的原因。


    那麽,如何解決呢?


    “現階段,根本不可能消滅宗族。”朱祁鈺提醒了一下胡濙。


    無法消滅宗族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大明現階段下無法消滅皇帝。


    老朱家是天底下最大的宗族,而朱祁鈺本人就是大宗正。


    胡濙想要徹底消滅宗族,首先就得消滅皇帝。


    這不是朱祁鈺貪戀皇位,而是現階段的生產力,根本做不到消滅宗族製。


    除非朱祁鈺能夠手搓可控核聚變,但是即便他能手搓可控核聚變,真的就能夠實現墨子所構建的「你愛我,我愛你,親人之親如己之親,愛人之財如己之財,人類生活在一片愛聲之中」的大同世界嗎?


    朱祁鈺持有保守悲觀態度,當然有人信,有人不信,朱祁鈺隻是不相信人性罷了。


    朱祁鈺的執政理念從來都很現實,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惓惓以生靈為念,為百姓謀福。


    “科層製的官僚來自於宗族,是不是可以在科舉製度上,下點功夫呢?”胡濙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具體所說。”


    胡濙沉默了許久,經過了長時間的思考才開口說道:“取締私塾,設官學。至少秀才的教育,應該把持在朝廷的手中,而不是秀才四處提著十條肉,去拜師學藝。”


    十條肉,叫做束修,乃是師禮。


    “國子監在各省三司使治所設立分監,歸公所有,分科治學教授算學。”


    “如果能把當年天下社學組織起來,那就更好了。”


    “民風不善,教化不明。”


    胡濙心中升起了向往,洪武八年太祖高皇帝下旨各地立社學,延請師儒以教民間子弟,並規定民間幼童年齡在十五歲以下者,應送社學讀書。


    胡濙就是讀社學長大的,而且還因為學習好,未經童試,就獲得了秀才的身份。


    洪武年間中舉,建文二年進士及第。


    作為禮部尚書,他認為民風不善,皆因為教化不明所致。


    朱祁鈺看著自己的燈盞,無奈的說道:“朝廷沒錢。”


    “即便是隻把各地的秀才收入府學堂,內承運庫太監林繡就算過,每年都需要三百萬枚銀幣,這不是一年期的投入,是十年、百年持之以恒的投入。”


    “而且隨人人丁的增加,科層製的臃腫,府學堂的投入會持續增加。”


    “這還不算營建費用。”


    “如果真的要把各地的社學撿起來,歸朝廷管轄,那…就不是三百萬枚銀幣那麽簡單了。”


    三千萬?


    林繡沒算過,朱祁鈺也沒算過,主要是人口增長,勢必帶來教育的投入。


    “陛下,教化也是禮法,朝廷應有之義。”胡濙有些激動的說道。


    維持一個朝廷是很昂貴的,李賢對此深有體會,李賢曾經在僭朝為官的時候,算過一筆賬。


    即便是去掉陝西、遼東這些貧瘠、人丁不是很興旺的地方,維持一個朝廷至少需要一千六百萬銀幣或者等價實物。


    “要不再苦一哭勢要豪右富商巨賈?”朱祁鈺思考了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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