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為什麽要研究關於萬王之王和萬國之主?


    其實原因很簡單,陛下要納來自大秦國的公主,胡濙總要研究一下,堵住某些風憲言官的嘴。


    明承唐製,這萬國之主,自然對小亞細亞半島和巴爾幹半島的宣稱權,那麽陛下意圖恢複萬王之王的領土,納一個來自大秦國的公主,就是應有之意了。


    君士坦丁堡就在巴爾幹半島到小亞細亞半島的交界處,巴爾幹半島包括了大部分希臘地區。


    至於日後是否真的要攻伐,那也是日後的事兒了。


    胡濙和尼古勞茲繼續喝茶,溝通著東西的差異。


    按照中國世代沿襲的大一統、五德輪回中正朔,也就是朝代的正統來說,麵前的東羅馬帝國的公主和使者,無疑就是泰西的正朔。


    <a href="http://m.ddxs.com" id="wzsy">ddxs.com</a>


    如何最快速簡單的了解一個文明的根基?


    了解他的家庭製度。


    在任何文明之中,家庭都是社會的基石,“家”作為社會中最小的單位,可以從根本上反應當時的社會製度和現狀。


    大明的人丁統計之中,隻是以戶計算,而非用口計算。


    戶就是社會的基本單元。


    尼古勞茲運來的文牘中,反複出現的單詞familia,表示羅馬法中的戶。


    這一點中國和羅馬是相同的。


    胡濙抿了一口茶,他極其擅長品茶,隻是歲數大了,品不出那些細細的香味兒來了。他笑著說道:“大明很重視家庭。”


    尼古勞茲想了想說道:“我們羅馬亦是如此,十二銅表法,亦被稱之為羅馬法,到今天依舊是一步極好的法律。”


    “十二銅表法雖然被日耳曼蠻族給毀掉了,但是我們羅馬依舊保存著完整的拓本,在十二銅表法中規定了一夫一妻製度。”


    十二銅表法就是羅馬法,這也是重點翻譯的內容。


    法家的大同世界裏,追求的是一斷於法,一切交給律法去約束。


    大明在進行大思辨,將曆朝曆代的律法條文拿過來看看,羅馬法也不是不能看看。


    胡濙點頭說道:“此乃禮法也,《楚辭·天問》曰: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焉得彼塗山女,而通之於台桑,閔妃匹合,厥身是繼。”


    “所以中國,正妻製度在夏之前,便已經確定了。”


    屈原這幾句說的是大禹有治水之功,又得到了塗山國女子為閔妃,婚配來繁衍子孫。


    胡濙聊得是婚姻法,這可不是胡濙胡咧咧,比如在《詩經·小雅·棠棣》曰:「宜爾家室,樂爾妻帑」,也是這樣的描述。


    帑同“孥”,指的是兒女。


    為此太史公在匈奴傳中,怒噴匈奴乃蠻夷,就有一條說的是: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王昭君嫁給呼韓邪單於之後生了個兒子,呼韓邪單於死後,王昭君哭訴求歸,因為匈奴實行收繼婚製。


    收繼婚製,就是父親死了,妻妾歸兒子所有,如果沒有兒子,歸弟弟所有。


    王昭君是漢人,哪裏受得了這個?丈夫死了,王昭君當然要求歸。


    但是當時的大漢皇帝是漢成帝,漢成帝敕令王昭君從胡俗,王昭君嫁給了自己的繼子複株累單於,又生了兩個女兒。


    或許漢唐的和親,有用公主嫁娶,每年去看望公主探聽蠻夷虛實的可能,但。漢成帝絕非如此!


    他就是用美人安撫匈奴,不讓匈奴南下。


    因為漢成帝沉迷酒色,荒廢政務,百姓揭竿而起,外戚專權,神器假手於人,交給了太後王政君外戚家族把持。


    王莽能夠篡漢,就是因為太後王政君是王莽的姑母。


    王莽是外戚。


    王昭君的出嫁,從頭到尾都是西漢國力衰微,釀成的一出悲劇。


    一夫一妻製是父權的重要保障,正妻的出現正式確認了父係繼承製,具體而言就是屈原所說的厥身是繼。


    《明律集解.附例.戶婚》規定:「兄亡收嫂,弟亡收婦者,各絞。」


    弟弟如果收嫂子,哥哥收弟妹,一律絞死。


    尼古勞茲繼續說道:“西塞羅曾說:沒有權力,便不可能存在任何家庭,所以根據十二銅表的規定,家長對家族的任何成員都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有分配財產的權力、有決定子女婚配的權力。”


    “到了今天,也是這樣的。”


    胡濙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中國亦有此法,一夫一妻、同姓不婚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左傳曰:男女同姓,其生不蕃。不蕃的意思是,不健康的,先天不足的,故此之周禮始,同姓不婚,是為了孩子健康。”


    “家長有權殺死自己的子女嗎?”


    尼古勞茲點了點頭說道:“是的。”


    胡濙終於察覺到了一些異常,但是他不動聲色,隻是喝茶,在和尼古勞茲溝通之前,胡濙就曾經說過,你的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殺人者死,是一種律法中追求的公平,雖然各地的私刑很多,但是死刑從唐朝時候就已經掌握在了皇帝的手中,叫死刑三複奏,大明亦是如此。


    聊到這裏的時候,胡濙就發現了,中西方的發展軌跡就出現了分歧。


    在羅馬法中更強調“父”,而在周禮之中,更強調“子”,也就是孝。


    比如十惡不赦的罪名中就有不孝、不睦兩條,不孝敬父母、謀殺自己的親屬,都屬於十惡不赦的大罪。


    羅馬法中間父權,確切的說是家長權,淩駕在了律法之上。


    這種家庭的構建差異,就直接導致了中西方文化的根本差異。


    因為家國同構。


    家是國的子集,家是國的基本單位,那麽家庭製度的建立,通過類比機製,就會泛化至整個國的方方麵麵。


    家庭製度的泛化,是因為家庭形成了組織形式也就是諸多家族、宗族。


    而種種的組織內外的關係,構成了國的禮法。


    譬如說:天地君親師。師與徒的關係中,師父二字,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愛生如子,事師如親;這是師徒之中的父與子。


    還有臣與君的關係,君父,君父就是指天子,從《春秋》臣子背君父,事雖不同,其類一也開始,就專門指君主了。


    尼古勞茲能被派到大明來作為末日使臣,不是蠢笨之人,他無奈的說道:“胡尚書,我敬重您是因為您的坦率。”


    胡濙話鋒一轉,笑著說道:“我隻是想到了大明朝的科層製下的官僚體係。”


    轉移話題,是每個大明文官的本能,當不想過多談及某個問題的時候,拋出另外一個內容,繼續討論。


    科層製的官僚體係有幾個特點,首先有明確的、正式的規章製度,類似於《皇明祖訓》、《大明律法》、總計九十五條的《憲綱事類》等等。


    其次有明確的分工,規定各個部門的職權、權限和任務,不得越權、推諉。大明六部、文淵閣、都察院、翰林院、二十四內署等等,都是如此的分工。


    第三是明確的權力分層,接受上級的行政命令,對下實行管理,一種層層而上的權力分層。


    第四是明確的公務關係,不得因為私人關係破壞組織規則,王直因為解禎期不法圍困鬆江府市舶司衙門,差點被彈劾到辭職,就是這種明確的公務關係。


    第五則是考核任命,王直掌管吏部,乃是天官,負責京察、大計、考成諸事,就是明確的考核任命的特點。


    第六是專業和職業生涯,科舉有三甲,第一甲三人,第二甲進士出身,第三家同進士出身,按照不同的科舉定名次,前途各不相同。


    前三甲一般都是幻想家,專門為皇帝編製幻想,講筵。


    第二甲一般都是京官,第三甲多數都是外出任地方官。


    現在所有第二甲進士和第三家同進士都需要外出做官,同台競技,最後卷入京師做官。


    《卷》。


    科層製,是尼古勞茲將法蘭西語中的單詞「辦公桌」和羅馬法中的單詞「統治」,拚成的一個單詞,表示一層一層辦公桌統治製度。


    “哦?”尼古勞茲對大明科層製的官僚製度非常的感興趣,眼神中放著光,而胡濙自然有很多的話要說。


    “科層製,普遍存在於朝廷、地方、官廠、翰林院、書院、商賈之中。”胡濙看到話題轉移成功,便開始解釋大明科層製度的種種。


    科舉,為國選士,無論是進士還是舉人都有做官的資格,在一些偏遠的地區,舉人已經很了不得了。


    胡濙和尼古勞茲聊了許久大明的科層官僚製,他看了看天色,無奈的說道:“雖然我很想和你聊下去,但是天色已晚,不多叨擾,告辭了。”


    胡濙拿出了自己的輕油燈,旋轉銅鈕,等到預熱之後,開始加大火力,石棉的輝光頗為耀眼,透著透明玻璃照亮了整個會同館。


    光明也是陛下的故事之一,雖然有了雞籠島五十個襄王府田畝的故事,更加美妙動聽,故事多乎哉,不多也。


    人類畏懼黑夜,向往光明,是天性。


    “告辭。”胡濙提起了自己的馬燈,走出了會同館。


    尼古勞茲頗為羨慕的看著那盞明亮的燈,照亮了房間,隨後房間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埃萊娜自然看到了尼古勞茲的羨慕,笑著說道:“我如果進了泰安宮,會請求陛下賜予一盞太陽之神的恩賜給總督。”


    輕油燈,被埃萊娜稱之為太陽之神的恩賜。


    因為沒人給埃萊娜講解輕油燈的遠離,埃萊娜隻能認為是太陽之神的恩賜了。


    太陽神阿波羅主管光明。


    尼古勞茲搖頭說道:“大明的禮法和羅馬法完全不同。他們講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太陽神的恩賜哪有那麽容易得到。”


    尼古勞茲的猜測是正確的,王恭廠並沒有批量製造輕油燈的能力,因為製作起來實在是費勁兒,多數都是通過失蠟法鑄造,然後手工打磨,嚴絲合縫,都是精細活。


    比如旋鈕的銅珠的縫隙不超過半根頭發。


    大明的皇帝就是在講故事,輕油噴燈雖然難做,但是棉芯輕油燈十分的簡單。


    胡濙提著明燈,走過了大街小巷,溜溜達達的去了泰安宮。


    通過和尼古勞茲的交談,胡濙找到了一個問題的答案。


    “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否?”胡濙見禮。


    “坐。”朱祁鈺剛放下一份奏疏,點頭說道:“怎麽了?”


    胡濙樂嗬嗬的熄滅了自己的燈,笑著說道:“陛下,臣和大秦國使者尼古勞茲品茶,收獲良多,特來泰安宮,麵稟陛下。”


    陛下尚節儉,戶部和泰安宮的隻有一顆燈芯。


    “哦?是什麽方麵的?”朱祁鈺滿是好奇的說道。


    胡濙笑著說道:“禮法。”


    朱祁鈺靠在軟篾藤椅上,笑著問道:“在胡尚書眼裏,萬物皆是禮法嗎?”


    胡濙十分確信的說道:“人活著就離不開禮這個字,關於人的事兒,都是禮法。”


    “說說看,胡尚書又有什麽大發現。”朱祁鈺放棄了和胡濙討論禮法二字,多少人挑戰過了,他也不去白費功夫了。


    胡濙認真的思考了許久說道:“陛下,咱們大明的科層製官僚們出了問題。”


    朱祁鈺坐直了身子說道:“沒錯,胡尚書找到了問題的根源嗎?”


    “是的。”胡濙眉頭緊皺的說道:“臣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官僚們究竟出現了什麽問題,一放就亂,一管就死。”


    一放就亂,具體而言,就是一旦放權,就開始妖魔鬼怪,牛鬼蛇神,開始群魔亂舞,比如已經被處死的福建的布政司宋彰,激起了百萬眾百姓揭竿而起,就是例子。


    一管就死,具體而言,就是層層加碼,不斷倍之,不斷的擴大打擊麵,然後一刀切,陛下要管什麽,官吏們直接全部殺死,最後如同一潭死水。


    朱祁鈺思考了片刻說道:“太祖高皇帝有雲:聖王之道,寬而有製,不以廢棄為寬;簡而有節,不以任易為簡。施之適中,則無弊矣。是為寬嚴有度。”


    “太祖高皇帝神武。”胡濙趕緊接了一句,大明祖宗之法都來自於太祖高皇帝,高皇帝當然神武。


    胡濙繼續說道:“陛下,太祖高皇帝所言,乃是自上而下,臣以為問題出在了宗族二字上,這是自下而上。”


    朱祁鈺敲了敲桌子說道:“宗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朕就是亡國之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吾誰與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吾誰與歸並收藏朕就是亡國之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