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複醒來的時候,正值天日當空。


    雖然已經到了秋天,但是整個河套地區和集寧地區,依舊是熱火朝天,在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號召之下,整個河套和集寧地區似乎都變得積極了起來。


    朱祁鈺坐在了講武堂的聚賢閣內,正在寫著這次的鹽鐵會議的提要,他站起身來,準備去參加鹽鐵會議。


    他走了兩步回頭說道:“你告訴昌平侯,新一學年的庶弁將的名單應該確定下來了,再不送過來,明年庶弁將入講武堂,就要耽誤了。”


    興安深吸了口氣,呆滯的說道:“陛下說的是昌平侯楊傑嗎?”


    朱祁鈺本來急匆匆的身形停下,他才有些恍惚,昌平侯已經走了。


    他搖頭說道:“不是,朕說的是楊洪,不是楊傑,這件事等於少保從河套回來再辦就是。”


    “不是,不是楊傑。”朱祁鈺又強調了一遍,似乎是對興安強調,似乎又是對自己說。


    朱祁鈺又擺了擺手,覺得陣陣的悵然若失,習慣了有楊洪在側,這突然就走了。


    空嘮嘮的。


    他準備繼續做自己的事,結果卻是沒看腳下的門檻,一個趔趄。


    “陛下!”興安急匆匆的跟了上去,當今陛下不喜歡屁股後麵綴著一大串的宮宦,所以,平日裏都是興安負責朱祁鈺的日常起居。


    朱祁鈺搖頭說道:“沒事,朕走神了而已。”


    興安歎了口氣,陛下雖然表麵上平靜,但是還是很在意楊洪的離世。


    朱祁鈺走到了鹽鐵會議室內,諸多臣子都在交換著自己的意見,他們對於近期內的一些財經事務,都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而這些想法,有的成熟,有的不成熟,都需要大皇帝陛下去定奪。


    “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否?”群臣見禮。


    朱祁鈺情緒不是很高,點頭說道:“安,坐。”


    “上次鹽鐵會議,我們議論了什麽?河套地區那些百姓如何安置,朝廷準備遷民等事,目前河套百廢待興,需要等當地禦史的奏疏。”


    “林繡、王祜,你們準備下,派遣計省前往河套地區,徐有貞興修水利和蒯祥在勝州督辦煤鐵廠,都需要計省的助力。”


    林繡和王祜俯首說道:“臣等領旨。”


    朱祁鈺轉頭說道:“俞尚書,山西私印鹽引,不能因為他們短暫蟄伏了,就置若罔聞,必須一查到底!無論查到誰的頭上,絕不姑息。”


    “江南的私發鹽引,也不能放鬆,也要嚴查,即便是私鹽窩主,也要到朝廷報備,不得私發,否則一律法辦。”


    江南的私發鹽引一事,已經打擊了一年的時間,朱祁鈺已經給了他們一年的調整時間,倘若是繼續執迷不悟,就不能怪朱祁鈺手下不留情了。


    俞士悅趕忙俯首說道:“臣領旨,臣一定竭力督辦此事。”


    “通政司、都察院、各省按察司定要全力配合,馬上就要大計了,不得放鬆。”朱祁鈺對著王文說道。


    王文俯首說道:“陛下且放心,一直在做。”


    王文愣了片刻,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低聲說道:“陛下又新設了正七品參政通政一職嗎?最近有人持此官信牌,在京活動,但是臣從未聽聞此職位,也未見過此人。”


    “嗯,朕專設了一員參政通政正七品一職,直達天聽,王總憲,此人乃是…”


    “確有其事就是,臣怕有賊人冒充,故此一問。”王文立刻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打斷了陛下的話。


    這專設之職,顯然是為了陛下了解京師民政,他閑的沒事幹,打聽這個幹嘛,這不就是類似於,想知道陛下吃幾碗飯嗎?


    那是找死。


    朱祁鈺無奈,他這還沒說完呢,就被打斷了,現在魚餌還沒甩呢,魚就跑沒影了。


    怎麽能這樣呢?


    不過朱祁鈺是皇帝,他可以抽水。


    太仆寺卿夏衡俯首說道:“陛下,馬價銀、營建馬市銀、三十萬枚,共馬匹六萬匹,皆是四年七分膘的好馬,現在已經養在了上林苑。還有牛兩萬頭,羊六萬隻。”


    朱祁鈺稍加衡量就覺得不太對勁兒,疑惑的說道:“朕記得馬價一匹六兩六錢,牛一頭八兩,羊一隻三兩對吧。”


    “怎麽能買這麽多?你這買了七十三萬六千兩白銀的貨物?”


    夏衡俯首說道:“那是私馬,貢市交換,馬一匹四枚銀幣,牛一頭五枚銀幣,羊一隻一枚銀幣,所以是總共是四十萬銀幣的貨物。”


    朱祁鈺立刻明白了夏衡的意思,其實也不難理解,翻譯翻譯就是沒有中間商賺差價,價格自然降低了不少。


    “但是朕給了三十萬枚銀幣啊,怎麽換了四十萬銀幣?還有營建貢市的賬呢,花了多少?”這麽淺顯的問題,朱祁鈺當然看了出來。


    林繡和王祜各自拿出了賬本,放在了朱祁鈺的麵前,俯首說道:“陛下,這是賬目。”


    朱祁鈺打開看了許久,然後合上,還給了內帑太監和度支使,他頗為無奈。


    這都能卷起來…


    具體來說,最開始的時候,馬匹的價格的確是四枚銀幣一匹馬,但是耐不住貨物很多,銀幣很少。


    正統十四年大明與瓦剌開始征戰,這私馬牲畜的買賣就徹底斷了。


    今年貢市一開,這草原上最先趕到的自然以正常價交換,等到後麵,價格越來越低,最後就出現了二十七萬銀幣,買了四十萬貨的事兒出來。


    金濂也翻閱了下賬目,麵露不解,他不做買賣,第一次看到這種現象,頗為驚奇。


    若是放在過去,金濂肯定會說一句朱純是真的會做買賣,但是他現在敏銳的差距到了其中的不對勁兒。


    按照陛下對商品的定義,商品包括了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


    那麽賈家營貢市出現這個現象,很顯然,使用價值並未改變,因為勞動的量未曾改變,而是交換價值下降,導致了價格降低。


    按照陛下對使用價值的定義,隻有勞動是衡量使用價值的唯一標尺,那麽使用價值並沒有多大的變化,但是因為交換價值的改變,價格發生了如此大的改變。


    使用價值,在上次鹽鐵會議上的勞動報酬問題上,說得很明白了,分為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比如耕種就是具體的勞動,比如讀書人潤筆就是抽象勞動。


    抽象勞動和具體勞動的量並不容易衡量。


    而交換價值的量在各地區也不同,比如明明都是一石米,在蘇鬆地區、在京師、在宣府各有不同,就是因為交換價值不同導致。


    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不容易衡量,而且物品與物品之間的價值衡量,就需要一個標準,那就是一般價值形式。


    在過去,大明朝的一般價值形式都是以糧食為主體現,隨著白銀流入和增多,一般價值形式變成了白銀去體現。


    一般價值形式出現,顯然是商品流動的結果。


    但是白銀並不能作為作為一般等價物去使用,因為各地鑄造銀錠的方法各不相同、手法不同、成色不同,給生活帶來了許多的不便。


    陛下的新貨幣政策發行的銀幣,無疑就是一般等價物。


    銀幣代表了財富。


    過去的永樂通寶同樣代表了財富。


    金濂頗為憤怒的說道:“所以這些韃靼王們,就不管他們治下百姓的死活了嗎?在貢市僅僅換出了不到三萬斤鹽,四萬斤鐵,而且都是脫脫不花買的…”


    胡濙也看了下賬目,連連搖頭,歎息的說道:“陛下,這財經事務,果然是門學問,它解開了臣多年未解的疑惑。”


    在草原上,是不存在一般等價物這種東西。


    尤其是在捕魚兒海軍事失敗後,帶來了北元政治失敗,草原上長期處於割裂的狀態,別說銀幣了,連寶鈔都沒有。


    這就不難解釋,永樂年間,各大部落都隻要永樂通寶,以至於永樂十六年,文皇帝怒斥韃靼王不顧民生,人神共棄了。


    朱祁鈺也是搖頭,歎息的說道:“貨幣是流動資財,銀幣的使用價值近乎於沒有,它不交換,那不就是一文不值嗎?這些韃靼王,絲毫不理解這個道理…”


    集寧地區的農莊法開始後,有了很多的韃靼人加入,這些人被分而劃之,散到了山外九州和河套地區的農莊法之中。


    胡濙左右看了看,別說韃靼王了,他們不也是最近才在陛下的引領下明白了這個道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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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祁鈺一攤手說道:“脫脫不花請旨,讓朕申飭韃靼王,朕能怎麽辦?把朕的國富論,送到草原上,讓他們好好學習一番?”


    就是真的把他的國富論送到草原上,韃靼王隻會當擦屁股紙。


    胡濙俯首說道:“陛下草原上並不是有很多人懂漢學,韃靼王也沒幾個懂,脫脫不花寫的那個字,就可見一斑了。”


    “送去了,他們也不懂。”


    胡濙掌禮部文教之事,他當然知道草原上的現狀,除了少數在四夷館就學的學子以外,草原人有幾個懂漢學的?


    群臣也是無奈,未聞王道之地,總是這副稀爛的模樣。


    朱祁鈺看著群臣猶豫了片刻說道:“朕說他們的愚蠢,並不單單是他們留下了一般等價物,也就是貨幣,這一方麵的愚蠢。”


    “他們不懂國家和百姓的資產財富到底是什麽,才會如此愚蠢。”


    朱祁鈺此言一出,群臣的表情略微尷尬,他們也就理解到第一層的份兒上…


    難不成陛下還有高論?


    朱祁鈺一看群臣的表情,就是歎氣,這些個臣子完全沒有發揮主動能動性,壓根就沒有深入思考過財經事務,總是自己喂多少,他們就吃多少。


    像極了當年在課堂上的學生。


    不過朱祁鈺想了想,也完全理解了他們的難處。


    財經事務一切從頭開始,光是理解使用價值、交換價值,價值的衡量標準、貨幣的重要性、利潤這些,他們已經非常吃力了。


    畢竟他們從未接觸過這些東西。


    他們不能平白無故的建成一座財經事務的大廈,那是空中樓閣。


    但是他們並不愚蠢,相反,他們是大明這片土地上,經過了科舉、地方、翰林院,卷了無數年,卷上來的人精。


    比如胡濙上次超常發揮,結合孔府、渠家的所做作為,把資本論中關於利潤的核心部分,三倍利,則無法無天,領悟了出來。


    而且大明的這些官僚本身都是出自科舉,他們除了是官僚以外,同樣是學者,他們樂意交流和分享自己的收獲。


    所以,即便是不負責財經事務的胡濙,對財經事務理解頗深。


    所以,哪怕是剛加入鹽鐵會議的吳敬,對之前鹽鐵會議討論的內容,也已經研讀通透了。


    讀書這件事,他們太擅長了。


    朱祁鈺打開了自己的會議記錄本說道:“朕現在有座宅子,朕現在住在泰安宮,放著也是放著,現在朕把它租賃了出去,一月得五錢銀。”


    “這座宅子本身、宅子租賃出去和五錢銀,分別算是什麽資財呢?”


    金濂眉頭緊皺的思索著,房屋租賃,這是生活中一種很常見的現象,但是他們有什麽屬性?


    “陛下,這五錢銀交房號銀嗎?”金濂下意識的問道。


    朱祁鈺喝了口水,差點被嗆到:“交!”


    房號銀,是按照租賃間架收稅,他這五錢銀,要交三分銀出去。


    但是這顯然是個假設的問題啊!


    這金濂,這真是越來越扣門了!


    胡濙卻是若有所思,他想開口說話,但是認真的想了想,還是選擇了緘口不言。


    他隻是禮部尚書。


    吳敬坐直了身子,俯首說道:“稟陛下,臣有些想法。”


    吳敬是個算學極佳的人,他在浙江,這個大明最富碩的地方,負責了整整十年的賦稅等事,在研讀了幾次財經事務的筆記和陛下的國富論之後,他對這些財經事務有了新的領悟。


    但是吳敬不知道自己說的對不對。


    朱祁鈺點頭說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鹽鐵會議本來就是討論財經事務的地方。”


    吳敬左看看,右看看,幾乎所有人都把目光鎖定到了他的身上。


    鹽鐵會議氣氛雖然輕鬆,但是吳敬畢竟是個新人,他還是頗為緊張,而且這些人裏麵有五位六部尚書,若是平日裏,於謙也在。


    他的壓力很大。


    他俯首說道:“臣私以為宅子,應當屬於留供資財即為生活所需。”


    “柴米油鹽醬醋茶衣食住行,皆為留供資財,這是必須預留的部分,否者就餓死了、凍死了。”


    “集寧府和河套三府會對陛下感恩戴德,是因為瓦剌人和渠家人,搶走了、毀掉了他們的留供資財,是陛下讓他們重新有了留供資財。”


    吳敬說完一片安靜。


    朱祁鈺頗為平靜,點頭說道:“說的不錯。”


    “那朕住在泰安宮裏,顯然不需要這個留供,那麽這宅子朕租了出去,它又屬於什麽資財呢?”


    吳敬見自己的答案得到了肯定,膽氣壯了幾分說道:“無須流動,即可獲利的為固定資產,比如土地、商鋪、客棧、馬廄、穀倉等固定不變,但是可以獲利的就是固定資財。”


    “陛下在河套地區準備興修水利,組織開荒、施肥等方法,對土地進行改良,讓土地的產出變得更加豐厚,獲利更多。建立倉儲、市集等,也是固定資財。”


    “陛下…”


    吳敬欲言又止的說道:“其實臣有個不太成熟的想法,還請陛下解惑。”


    朱祁鈺長鬆了口氣,這大明的財經事務,終於不是朱祁鈺一個人唱獨角戲了!


    “你說。”朱祁鈺點頭說道。


    吳敬深吸了口氣,略微有些忐忑的說道:“其實這些土地也好,倉儲、市集也罷,都不是陛下給他們的最大的財富。”


    “這些財富,可能隨著政令的更改而變化,或者遭難而消失不見。”


    “而是陛下提出的那些綱領,比如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用雙手保護自己的田地和家園,這才是他們最大的固定資財,而且能夠永遠恩澤後世的財富…”


    朱祁鈺看著吳敬,他對資財的理解,已經如此的深刻了嗎?


    他立刻反問道:“朕來問你,進入工匠學校或者讀書識字,學到的知識,算不算一個人的固定資財?”


    吳敬十分確定的點頭說道:“算!”


    吳敬的理解頗為到位了!


    胡濙看著群臣一臉懵的模樣,笑著說道:“諸位明公沒聽明白,我來說兩句,給大夥翻譯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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