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


    這房間由於地形狹長,更兼背光等特性,與其說是房子,不如說一種隱秘窺視局麵的密室。


    長風,這間屋子裏掛滿了藥草氣味,真切讓鼻頭很受影響,是一種不大好聞的深辣,一青銅鼎又在陳設很簡單的大廳中咕嚕作響,青銅鼎下的桌子是圓形的,靠壁,有一圈圈紙小人以跪拜模樣參拜四方。


    而身著長袍的幹瘦巫師,也將那花費了許多代價弄來的頭發係在一個小人身上, 點上支香插在白瓷碗中——很難想象這縫隙極大的米粒能接穩這株香的重心,總之香悠悠燃燒,墜下點點灰了。


    所有準備事宜到此結束。


    再等最後那點時間,巫師單手掐訣,用力,用力擠出一滴血珠,滴入白瓷碗,用紅香的根在米粒中攪拌起來,嘴裏念念有詞,跟著又把香灰點在碗前頭,觀住青銅鼎裏的咕嚕聲,歎氣,開始用尾指勾拉係在紙小人脖子上的發絲,將其帶起來,帶出詭異的光芒。


    就好似,紙人已活了。


    ……


    廣場。


    有種人是天生具有福澤的。


    自法布雷加斯-羅肯考特的認知裏。


    有一種人可以精通剖人,也可以執筆作畫,會說帝國雅言,也能品異國詩歌,能不知疲倦的訓練,也可以在大雪天孤零零過千裏出城,割兩顆人頭,卻為死者流著滾燙的淚。


    這類人仿佛是神靈刻意雕琢的異象。


    仿佛臉皮千層,每張不一,又容易讓旁人感受誠意,好似世間最溫柔的是他,世間最薄情的也是他。至能把無害笑容表演到極致,也能用桃花眸子的疏冷一瞥讓你心髒生疼。


    他分明不喜歡的朋友,卻也勇於為後者流血。


    他的感情總是給的這麽輕易,卻又能抽離的這麽見血。


    他好像真正是連自己都不關心了。


    總歸是分裂了,麵容模糊著,像天上地下都無人能看清他的真實。


    這種人是沒有心的。


    法布雷加斯-羅肯考特至終想清了這句話,目光上移,一動不動看著雨幕中的陰影,握槍的手僵硬一分,是雨打濕了,也是冷著,讓指關節有些僵硬。


    “準備好了麽?”


    雨裏,學院導師抬起右手。


    以紅晶石碑為分界的兩人慢慢靠近,目光第一次接觸了,也是近幾月來的第一次接觸,第一次這般深刻。


    已感知不到心的聲音。


    按照慣常,這人兒應該向自己展露親切無害的笑——彎著桃花般溫柔的眼睛,五官組合得令人舒坦,然後說一句“好久不見了”,伸出手,給予自己最好的溫暖。


    可他沒有。


    法布雷加斯默默後退一步。


    這就是簡-艾斯,一個從貧民窟爬出來卻高居不下的人,一個可以讓你知曉最好的溫暖,又可以讓你瞬間知曉現實殘酷的人。


    他啊,確切是矛盾的結合啊。


    “嗬。”忍住心尖疼,法布雷加斯-羅肯考特努力拉扯出笑,唇翕動,嗓音帶顫地說,“你,你啊,你這人,你這人還真是心狠,你明明知道我隻要你的一次主動,隻要你的一次邀請,你卻偏偏催使內……”


    “行了。”削薄的唇抿


    出聲音,被雨減輕點顏色,臉頰也是濕漉漉的,看著就冷透了。


    法布雷加斯-羅肯考特隨之笑得咳嗽起來,握槍的手在發抖,吸氣閉眼,再睜,頭一次用波瀾不驚的語對簡-艾斯道:“好啊,我們……我們也到此結束了。”


    “嗯,隻要你結巴能好就行。”簡-艾斯低頭將黑色外套上的水珠抖落 ,雖然在雨裏這樣的動作近乎無用,可他還是堅持,就如一些人事那般。


    法布雷加斯-羅肯考特到此胸口更疼,用大力忍住要出聲的喉嚨, 深呼吸後開嗓 ,偏頭向學院導師說:“開始吧。”


    簡-艾斯跟隨投去目光。


    導師左右看看這兩位帝國班的學生,垂下手,兩指捏緊一枚白晶;一彈,等著晶幣裹風墜落的響動,最後手掌一握,看住這份答案說:“兵器戰,你們兩人可以選擇四種秘藥作為增福,也可以合理安排數目和順序,不過禁止武士協會不承認的藥物,特別是前幾日那般的情況,學院已是明令禁止。”


    “我知道。”


    法布雷加斯-羅肯考特開始從戒指內挑選秘藥。


    簡-艾斯輕聲說了句好,偏過頭,也探手入兜,慢慢摸索起來。


    ……


    “會是什麽呢?”


    廣場另一端,車轅上,古德-訥斯將望遠鏡放下來,皺起眉,向身旁人說:“不論簡-艾斯這人的人陪。這全能全知的古蘭神體是絕沒有缺點的,如果讓我來選擇,我肯定會選氣血補給類的秘藥,可是熱邁厄斯-沙鬆和路-阿卜杜爾並不太擅長這樣的秘藥配製,何況他們團隊裏的專人都被挖走了,如果買……那也隻能依托城裏加布力爾家族的渠道,但是,他們沒有收到過消息啊……”


    “他很狡猾,真想買,我們絕對探查不到。”


    旁聽的賈巴-戴裏克抬手摸了下嘴唇,皮膚很白,白到發光。


    “啊,”古德-訥斯慢慢點頭,卻還是本著最細致的原則讓管家用旗幟通知廣場那頭的人,之後重新抬起望遠鏡——剛要言,整個人卻突然僵在原地了。


    那是煙。


    裏三圈外三圈的廣場上爆發出巨大喧嘩聲;有人喝彩鼓掌,有人噓聲搗亂,夜幕中的大雨也配合喧鬧起來,幾朵雷在烏雲中炸射,轟隆隆,震蕩得耳膜生疼。


    “哧。”香煙花了幾次功夫才在雨中點燃,嘴唇抿住煙嘴,一吸,在煙頭的滋滋響聲裏呼出大捧大捧濃霧——很快被冷風和雨滴攪擾,一點蹤影也沒留。


    “這是你的秘藥嗎?艾斯。”


    導師一瞬不瞬地看著特立獨行的學生,背在後頭的手下意識摩挲,回頭看眼莊嚴且形態不一的車輦高台,品著紗幕後上位人的沉默,一下子合嘴,不再說話了。


    簡-艾斯再吸一口煙,完全被打濕的手掌捏住煙嘴點點, 震落很快濕透的煙灰,看住羅肯考特服用秘藥的樣子,抬手把煙卷送到嘴邊叼起來,含糊不清地建議道,“草根、麓骨、還有紅龍的血味,品相有些差,氣味很雜,裏麵應該有很多雜質,這就是他們對你的態度嗎?你知不知道這一味藥物的負作用,或者你知不知道他們如何看待你的呢。”


    咕嚕吞咽藥液的喉結一頓,羅肯考特怔了怔,開始移動目光。


    簡-艾斯立刻擺手,歪頭最後嘬口煙,一麵彈煙蒂,一麵說道:“是我問多了,你不至於這麽蠢,又是你舅舅拿了錢對吧?”黑發濕漉貼在額前的少年笑起來,


    終於有那種無害意味了。


    羅肯考特的眼有些紅。


    善於刺心的少年兒又謔笑,舔下唇,聲音很輕的念了起來:“你這樣有意思麽羅肯考特。一切壞的,不好的都交給自己親人背負,你就是最無奈最善良的純淨人,你知道我最討厭你這幅樣子了,有什麽東西想拿自己可以要,但事事認為大家是傻瓜,事事認為我們能理解你,那你也把自己看得太高,太討人喜歡了吧。”


    “我去找你幹什麽呢?”


    艾斯言出了羅肯考特最深的怨,“你現在這些小性子又能說明什麽呢?讓我後悔,讓我懊惱沒有抓牢你,修複與你的關係?我想還是別這樣了吧。是你欠內史密斯一個道歉,就你這點點低頭這點點惺惺作態,真切是自我感動了麽。”


    嘴角笑弧在擴大。


    一瞬間,握住銀槍的手轟隆震動,昂揚向上,某種凶悍至極的氣息自槍尖覺醒,運轉霞光,波動極為恐怖!


    “轟!”


    法布雷加斯-羅肯考特的氣焰更加凶悍一分。


    銀槍白光無處不至,刺亮雨幕和廣場,恍惚中一道蛟龍虛影在他背後無聲成形——一寸,兩寸,如烈火般昂揚不滅的精氣神迅速聚集在槍尖。蛟龍也開始繞著羅肯考特的身體遊動,噴吐白光,一時間雨滴碎裂,愈發神聖不可侵。


    “啊,”簡-艾斯當然給足了羅肯考特的蓄力時間,背手,仍舊未脫外套,仍舊未有任何波動氣息,“用這柄槍來消化秘藥的所有威能麽?不錯的注意,不過起手應該是在十秒以後了,你還是太心急,我可以等你,等你最全盛的模樣。”


    到此。


    這位不像是來打架的少年兒又取出一支煙,低頭劃燃火柴點上,吞吐幾口煙霧,聲音也縹緲不清:“其實在我曾經當小偷的那段日子,我們很少有人能買得起煙,其實大家也都知道這東西對肺和喉嚨沒什麽好的——燒得疼。可就是看著那些大人抽了,自己便鉚足了勁去模仿,好像自己抽上一支了,別人就會把我們當大人,給予我們尊重了。”


    僅一口,帶著燙亮紅光的煙蒂旋轉砸落在地,與水濺起呲呲聲,很快,失去一切溫度。


    “這是我們這些小偷間的約定,”


    簡-艾斯又一次在雨裏抖落外套上的水珠,更多雨滴順著鼻尖墜落下來,“如果我們當中有誰被抓,或者誰死了,我們就會在下午圍坐在秘密基地的小巷子裏麵,十多個人紮成一個圈,點上煙,一人一口,輪著抽到缺席那位夥伴的位置再將煙掐滅,把最後這點送給他,讓他以後能做天天抽煙的大人。”


    槍身嗡鳴,環繞其上的蛟龍虛影一寸寸凝為實質,到底的凶焰駭人,讓廣場蕩出一圈又一圈肉眼可見的風潮。


    “呼……”法布雷加斯-羅肯考特開始擴張胸腔。


    安然站立,與雨幕結合的少年兒低頭擺弄袖口,一身黑衣,有難以言喻的沉厚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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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宛如,悼頌。


    “我知道你其實是不太喜歡我的出身,有時和我走在一起,像是丟去了你的臉麵,我有時也想,是不是那次輸你,能讓你愈發在我麵前抬頭,導致我也耿耿於懷了許久,所以今天這個機會,也算是我心心念念許久了的。”


    聲停,被雨潑墨的廣場和黑壓壓的人群再無任何動響。


    陰沉夜幕裏驚雷劃過,如同戰鼓,宣告這一場焦點之戰的,


    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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