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


    暗沉如墨的地麵被馬靴踩出一圈水漬。


    是有些冷了,口鼻飄出熱氣,古德-訥斯停步於車轅前方,眺望廣場那圈黑壓壓,在雨中顯出厚重的熱鬧。


    “我能有的所有爭取都結束了。”他喃喃自語,偏頭看向同樣停在這條路邊的馬車,很容易就發現那些車廂內的人,知曉他們的名,以及他們為何來此的原因。


    於是,古德-訥斯再次嗬一口熱氣,雙手入兜刻盡憂鬱,眼眸下垂,嘴唇貼住立領,一白一黑的陰陽頭被雨滴打濕,愈發顯眼,確是個性十足。


    “幾點了。”不看前頭這異景,賈巴-戴裏克將窗簾放下,看眼管家,跟著從內兜裏取出一盒香煙;銜住一支接上管家遞來的火,抽兩口,呼出大片濃霧。


    “還有十五分鍾就開賽。”管家把煙灰缸推到主人麵前,猶豫半晌,還是鬥膽說,“主人,你朋友的後事已經全部料理完了,他的骨灰盒……按照他的遺言以及院方態度,你確認將其送回你們的家鄉嗎?”


    聲擴散。


    賈巴-戴裏克捏住煙點點,回龍呼一串長霧,慢慢搖起頭來:“丟了吧,找個清靜的地方,一點也別留。”


    管家聞聲抬眼。


    賈巴-戴裏克再次調整一下坐姿,看著煙頭在霧裏燙亮的顏色,麵色很平,接著補充道:“他喜歡海,以前我們居住的地方在內陸,那裏很少有去過海邊的人,披得最喜歡問鎮上那個退了休的巴伯,在那時,他就已經想好了要去海邊生活的決心,本來……這一次外出曆練,他也本就是去艾格海的,這算是他的遺願了,我來幫他完成,也是接受托付了。”


    煙灰墜落。


    站在一旁的管家深深低頭,兩手合握身前,沒有多餘的話。


    “他家裏有來過信嗎?”賈巴-戴裏克忽的問,擎著煙吸一口,眼珠移向窗外,看延綿不絕的雨滴。


    “前幾天有收到過。”管家順出胸腔裏的廢氣,組織會言語,順著往下答,“威爾莫特-披得的家人還不知道這份噩耗,寄來的信件裏有錢,大概是幾枚晶幣的樣子,我沒有拆開,已經放在您的書桌上了。”


    “學院那邊還沒有通知麽?”


    “是寫好信封,昨夜寄出去了。”


    “那記得為我也帶一份信封和禮物過去。”賈巴-戴裏克用夾煙的手刮了刮臉,皺起下巴,眼神開始閃光,“另外也抽空給我家人回信,確實有一段時間沒與他們說話了,你執筆,注意好尺度,別說太多,讓他們心安就好。”


    “我明白。”管家點頭。


    賈巴-戴裏克張嘴呼出濃霧,繼續看雨,整個車廂重歸雨滴叮咚的寂靜。


    而在越過兩三個空擋的另一輛豪華馬車。一身肌肉紮實,中馬尾粗糙的蒂姆-奇得塔斯剛放下手中金盒,抬起頭,眼中帶血絲,出氣,亦是渾厚粗重。


    “你確定嗎?”他問。


    麵前的管家微微頷首,又慢慢搖頭,兩手合握往主子這邊靠近一點,而後說:“按照任何先例,任何記錄在冊的內宗例子,中高級武士不可能能夠負擔王冠級


    武技的消耗量——簡-艾斯不可能隻學習了《鈐虎》,他擁有其他的,其他那些,讓氣血儲備噴薄成長,並且完美無害的內宗。”


    “答案已經很簡單了。”


    管家微低頭,用鼻腔壓出肺葉裏的濁氣,看住主人,看住對方手裏的金盒,用平穩的語念,“在他有限的學識和交際裏隻有您這本《諸佛龍象》才有此般功效,而且也是這本經書切實過了他的手,就算不相幹,也是極好的,順之往上的借口。”


    一點語叩心扉。


    蒂姆-奇得塔斯默默抬眼,手指曲起,與鏤空金盒觸碰出吱吱聲,之後猛然甩頭,吸氣,閉目回答:“不,將《諸佛龍象》借閱給他的事情是我親自答應的,先不說合不合理,就算他是真的,真的用該死的幾天時間就掌握了這本內宗,也不可能一蹴而就,他的經絡不需藥力淬煉改變嗎?他的八門不需要提前適應嗎?這一切都要時間,他根本不可能有這麽快。”


    聲停,蒂姆-奇得塔斯將鏤空金盒丟在桌上,往後靠住背墊,呼吸倒不大粗重了。


    “我們隻需要借口。”


    香爐起煙繚亂,管家的聲音穿透而出,很平淡,卻抓緊了蒂姆-奇得塔斯的眼珠,吸牢了這人的注意,“謠言就像無根之水——有些人的衣服髒了,就會想盡辦法去抹除,那一天敵視他的人需要的不是真相,隻是一個借口,一個名正言順,牆倒眾人推的借口。”


    “人事是不講究先來後到與光明正大的,我尊貴的主人。”


    管家將茶蓋重新貼合茶杯,低頭看著,語速節奏一直未變,“絕對的愚蠢並不存在於世間,就算是傻瓜也有一門常人所不知的天賦。猜想不需要花費代價,謠言也不需要成本,我們按照最壞預估簡-艾斯必然掌握某種時間法令的寶器;這種珍寶的優先度不用我多說,致整個帝國,也就寥寥幾件,而且近乎都在君王的控製裏。”


    “這個消息足夠讓眾人瘋狂。”管家遞出了手裏的茶,抬眼盯住神情略微空的主人,將蒂姆家族某位主母的意誌,徹底落實下去,“真相並不重要,謊言才是烈毒。家族已經為你選定了適合的律查和法院,您隻需要張口,簡-艾斯就要陷入天大的麻煩,甚至不得不被帶離這座城,脫開紫藤花的庇護。”


    “什麽?”伸手接茶,蒂姆-奇得塔斯一瞬不瞬看著老管家,喉結震顫,並且眉頭緊蹙,麵色陰晴不定。


    老管家當然知曉自家少主的心思,切換呼吸,然後說:“家族在簡-艾斯身上虧空了太多金錢,這是您母親的建議,也是她特地交予我的命令。”


    “這又如何呢?”蒂姆-奇得塔斯皺眉擺手,低頭嘬一口茶水,稍微想想,嗓音低沉地念,“這本《諸佛龍象》是我自願借給簡-艾斯的東西,現在回頭控訴,你讓我的裏子往哪丟,整個學院的人又該怎麽看我這回事,甚至91、92屆,都會怎樣的攻擊我。”


    “你想過嗎?”


    蒂姆-奇得塔斯的聲音更沉。


    “我們是謠言,主人。”老管家接上這道音,左手手指點點右手手背,說, “我們不需要任何證據,不需要任何邏輯,隻要你出席,我們,”


    “不用說了。”蒂姆-奇得塔斯的嗓音深刻一度,收斂神


    情,端茶輕飲,像極了父輩的風輕雲淡和傲骨,“白的黑的我都不想用這種方式來打敗他,我也是開啟了八門的武者,什麽神體天賦隻是賜予他好的肉身而已。我擁有最好的團隊,最好的導師,最鋒利的武技,最強橫的內宗,現在又有了最好的對手,所以我不需要用這種手段去對付一個注定要被我踩在腳下的人,就算是我母親的命令,我都會說出這聲拒絕。”


    “回信吧。”老管家的嘴唇翕動。蒂姆-奇得塔斯擺手止住這道音,再喝茶,將茶杯貼桌,翹起二郎腿十指交叉放在腿上,仿佛某個北境王的神態顯現。


    隻是他到底能讓老管家信幾分,也隻有這位老仆,自己徹底知道了。


    “我明白了。”老管家至此隻能躬身點頭,想說回正事,卻被廣場那邊的巨大躁動和風浪堵住了言,側頭看,完全閉合了嘴唇。


    他們來了。


    大雨傾盆,一杆銀槍衝天,銀光赫然撕裂雨幕爆發驚鳴,跟著一腳尖輕點槍尖巧妙前躍,連點三次重複,以違背力學的方式輕柔落地,越過諸位看客的人頭,在水漬密布的地麵中泛起一圈漣漪,確實靜,仿佛通體僅如一根鴻毛,溢不出絲毫響動。


    “妙。”


    一位高座上的老貴族拍手鼓掌,看住紅晶石碑廣場中的這一束身影,倏而笑起來,向正中那位南方人,念出自己的意見,“法布雷加斯總說他這兒子一生就是個練槍的奇才我還不大相信,可就剛才這點探山功夫,沒個天賦,沒個根骨內在,單靠牢練,至死也摸不到這份靈巧,難怪他總是托信讓我錯過,是我錯過,便宜這紫藤花了。”


    “我很難讚同。”正中座位上的人兒說話,手指再次轉動掌心裏的玉珠,看住前麵大雨裏的挺拔武者,停一點思緒,還是搖起了頭,“太幹,從呼吸到握槍都離不開中庭那邊人定下的架子,這條路已經證明是不行的,大多前期借用,至後,還是要磨疼雙手,從底子慢慢改正。”


    “嗯哼。”裹著拉夫領,穿著綢緞馬甲的老貴族頷首應是,臉因抹足了白-粉而顯得有些病態,又是紅唇,又是上歲數該有的皺紋紋理,一時很難讓人看順眼,很妖,尤為泛黃的渾濁眼珠子,木木的令人膽寒。


    短暫議論消失。


    雨中,法布雷加斯-羅肯考特踩著紫光邊界踏入廣場內,大方環視一圈黑壓壓的人群和各種高座的車輦,眉眼被冷風刻得生疼,淅瀝瀝的雨不斷打上臉頰,發絲飄舞,然後粘在脖頸上。


    大力氣擠入看客內圈的舅舅也已經在歇斯裏地的為他加油,抬手呐喊,就算被周邊人鄙夷也不在乎,至終是丟自己的臉,與外甥無關。


    “準備好了嗎?”


    早早在雨中等候的院方導師投來目光。


    法布雷加斯-羅肯考特慢慢深吸氣,看眼紅晶石碑對麵那空無一人的風雨,點下頭,回道:“我需要服用秘藥,而且是在確認比賽順序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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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導師重新閉上眼。


    此刻已是最後那點時間了。


    羅肯考特剛要繼續調理呼吸,擁擠人潮難免擠出聲響;不知是誰喊了句“神體”,霎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往那個方向投來,噤聲,泛起除雨之外的巨大空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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